帛书《出行占》中的几个时称概念略考
作者:陈松长  發布時間:2005-11-21 00:00:00

(首发)  

  帛书《出行占》[1] 中有两处记载了汉初人所使用的时称概念,其一是“禹须臾”的一段文字:

  戊寅申、己卯酉、丙辰戌、丁巳亥、庚子午、辛丑未宮也,平旦行,[二喜]。(二八行上)
  己巳亥、庚寅申、辛卯酉、戊辰戌、壬子午、癸丑未角也,食時行,七喜。(二九行上)
  丙寅申、丁卯酉、甲辰戌、乙巳亥、戊子午、己丑未征也,晏時行,三喜。(三十行上)
  癸巳亥、丙子午、丁丑未、乙酉卯、甲寅申、壬辰戌羽也,日中行,五喜。(三一行上)
  辛巳亥、壬寅申、甲子午、乙丑未、癸卯酉、庚辰戌商也,暮市行,九喜。(三二行上)

  其二是有关出行吉凶占测的一段文字:

  甲乙,平旦、日出自如;食時、暮食大吉;東[中、西中大凶;日失(昳)、下失(昳)]有獄;舂日、日入有得。(三三行上)
  丙丁,食時,暮食自如;東中、西中大吉;日失(昳)、下失(昳)大凶;舂日、日入有獄;平旦、日出有得。(三三行下)
  戊己,東中、西中自如;日失(昳)、下失(昳)大吉;[舂日、日入大凶;平旦、日出有]獄;食時、暮食[有得]。(三四行上)
  庚辛,日[失(昳)、下失(昳)自如;舂日、日入大吉];平旦、日出大凶;食時、暮食有獄;東中、西中有得。(三四行下)
  壬癸,舂日、日入自如;平旦、日出大吉;[食時、暮食大凶;東中、西中]有獄;日失(昳)、下[失(昳)有得]。(三五行上)

  在这两段文字中的时称概念或见诸传世文献记载,如《史记·天官书》、《淮南子·天文训》等,或见诸出土的秦汉简牍文献,如《睡虎地秦简日书》、《天水放马滩秦简日书》、《关沮秦汉墓简牍》等,与之比较,或可互相印证,或可相互阐发,因略取一二小考如下:
  
一、 食时
  “食时”这个时称在“禹须臾”篇中位于“平旦”之后,在出行吉凶占测的文字中位于“日出”之后,很显然是早上日出之后的一个特定时间的专称,但在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中,其具体所指的时间段又各有不同的理解和表述,如《淮南子·天文训》曰:
  
  “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胐明。至于曲阿,是谓旦明。至于曾泉,是谓蚤食。至于桑野,是谓晏食。至于衡阳,是谓隅中。至于昆吾,是谓正中……”
  
  这里有“蚤食”和“晏食”之名而无“食时”的专称。出土文献中,如《天水放马滩秦简甲种日书》[2]
  
  “平旦生女,日出生男;夙食女,莫食男;日中女,日过中男;日则(昃)女,日下则(昃)男;……”
  
  这里也只有“夙食”和“莫(暮)食”之名而无“食时”的专称。
  
  《出行占》中的“禹须臾”和有关出行吉凶的占语中,则只有“食时”、“晏时”和“食时、暮食”的记载,而无“蚤食”或“夙食”这个时称,这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认为“食时”很可能就是“蚤食”的另一种说法。
  
  陈久金先生在《中国古代的天文与历法》[3] 一书中所列西汉以前十六时制名称中则只列有“蚤食”和“食时”,并将十六时按二十四小时切分,每一时为一个半小时,所谓“食时”就相当于上午的九点钟。由于在“食时”之后就是“东中、日中”这样的时称,这种解释给人的感觉是“食时”就相当于《淮南子·天文训》中的“晏食”和《天水放马滩秦简甲种日书》的“暮食”。其实,“食时”作为一个专门的时称,在西汉以前既不是“蚤食”,也不是“晏食”或“暮食”,而是间于两者之间的一个专门时段。
  
  1993年在湖北关沮周家台三○号秦墓出土的秦简[4] 中,按二十八宿的方位,从“夜半”开始,排列有最为细密详细的二十八个时称,其中在“平旦”、“日出”、“日出时”之后排列有“蚤食、食时、晏食、廷食”等四个时称。很显然,“食时”是间于“蚤食”和“晏食”之间的一个特定时段,如果将其二十八个时称按二十四小时分配,那每一个时称的具体时段还不到一个小时,因此,“食时”所指的具体时段应该是在上午九点至十点之间。而这个时段也应该就是西汉以前人们在午前用餐的时间。说到这里,也许有人要问,怎么秦汉时期的人们在午前要有这么多的用餐时段?其实,真正的用餐时段仅仅就是“食时”而已,所谓“蚤食”,其义应该是蚤(早)于“食时”的一个时段的专称,而“晏食”、“晏时”或“暮食”则应该是晚于“食时”的一个时段的专称,其中“食”或写作“时”,也说明其重心不在“食”,而在“时”,所强调的是比“食时”要晚的这么一个时段。至于“廷食”中的“食”也应该是“时”字之通假,所谓“廷食(时)”可能就相当于我们今天所常说的“办公时间”,或者说是干活的时间。
  
  《睡虎地秦简日书》的“禹须臾”中有“市日”之名,整理小组注释:“市日,当即食日,疑与《汉书·淮南王安传》日食时同义,亦即食时。”刘乐贤按:“‘市日’当即本篇第一段之‘餔时’”王子今按:“刘乐贤所谓‘本篇第一段之餔时,见于简一三五正“禹须臾”题下“庚辛戊己壬癸餔时行,有七喜。”[5]
  
  按,“食”和“餔”确可相通,《楚辞·渔父》“餔其糟而啜其醨”,句中的“餔”字就是“食”的意思。刘乐贤的推论,是根据《睡虎地秦简日书》的本文比勘所作的结论,且帛书《出行占》中的“禹须臾”中所记也确是:“己巳亥、庚寅申、辛卯酉、戊辰戌、壬子午、癸丑未角也,食時行,七喜。”与《睡虎地秦简日书》“禹须臾”中“庚辛戊己壬癸餔时行,有七喜”的句义也基本相同,但我们从同篇有关出行吉凶占语中的时称排序来看,“食时”总是与“暮食”连在一起,且排在“平旦”和“日出”之后,“东中”和“西中”之前,显然是上午某个时段的时称,而“餔时”则是申时用餐的时间,这在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中都有明确的记载:
  
  《淮南子·天文训》:“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胐明,至于曲阿,是谓旦明。至于曾泉,是谓蚤食。至于桑野,是谓晏食。至于衡阳,是谓隅中。至于昆吾,是谓正中。至于鸟次,是谓小还。至于悲谷,是谓餔时。至于女纪,是谓大还。……”

  关沮周家台秦简则详细记载其时称序列曰:
  
  “夜半、夜过半、鸡未鸣、前鸣、鸡后鸣、毚旦、平旦、日出、日出时、蚤食、食时、晏食、廷食、日未中、日中、日过中、日失、餔时、下餔、夕时、日毚入、日入、黄昏、定昏、夕食、人郑、夜三分之一、夜未半”
  
  很显然,“餔时”乃是午后用餐时段的专称,显然与“食时”分属不同的时间段,不能视为同一时称。因此,颇疑《睡虎地秦简日书》中的“餔时行,七喜”之“餔时”是“食时”之误,因为帛书《出行占》的时序排列因得到了关沮周家台秦简的有力旁证而显得更加可靠一些。

二、暮市
  “暮市”这个时称亦见于《睡虎地秦简日书》的“禹须臾”篇中,其文句是:
  
  “辛亥、辛巳、甲子、乙丑、乙未、壬申、壬寅、癸卯、庚戌、庚辰,莫市以行,有九喜。”
  
  秦简的原文写作“莫市”,整理小组的释文作“莫(暮)市”,注释曰:“暮市,当即暮食,市、食均古之部字。暮食为古时称之一,见《史记·天官书》。刘乐贤按:“‘暮市’即本篇第一段的‘夕’,似与‘暮食’有别,整理小组之说不确。”[6]
  
  按,刘乐贤所说的“本篇第一段”即简一三五正“禹须臾”题下“壬癸庚辛甲乙夕行,有九喜。”两相对勘,所谓“暮市”确应与“夕”是同一个时段,因为“暮食”这个时称是午前“食时”之后的一个时段,而且在《睡虎地秦简日书》中已有“暮食以行,有三喜”的记载,帛书《出行占》的“禹须臾”中也有“晏时(食)”的记载,所谓“晏时(食)”也就是“暮食”,因此,“暮市”不可能还是“暮食”这个时段,这一点,刘乐贤的意见非常正确。但“暮市”在这里该怎么解释呢?我们认为,“暮市”犹“夕市”也,古代市集有朝、午、夕三市。《周礼·司市》:“大市日昃而市,百族为主。朝市朝时而市,商贾为主。夕市夕时而市,贩夫贩妇为主”。这里所说的“夕时”亦见于湖北关沮周家台三○号墓秦简中:
  
  “……日中、日过中、日失、餔时、下餔、夕时、日毚入、日入……”
  
  “夕时”位于“餔时、下餔”之后,“日毚入、日入”之前,按其排序推断,其具体时段应该在下午五时左右。据此,我们可以推论,“暮市”也可能就是夕时的另一种说法,它既见于《睡虎地秦简日书》,又见于马王堆帛书《出行占》,可见它也应该是秦汉之际习用的时称之一。
  
三、舂日
  “舂日”见于帛书的出行占语之中,共出现了四次,都是与“日入”连在一起表示一个特定的时段,如“甲乙,平旦、日出自如;食時、暮食大吉;東[中、西中大凶;日失(昳)、下失(昳)]有獄;舂日、日入有得。”从其排序来看,它位于“下失(昳)、”之后,“日入”之前,应该是间于日“下失(昳)”与“日入”之间的一个特殊的时称。
  
  《淮南子·天文训》云:“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胐明,至于曲阿,是谓旦明。至于曾泉,是谓蚤食。至于桑野,是谓晏食。至于衡阳,是谓隅中。至于昆吾,是谓正中。至于鸟次,是谓小还。至于悲谷,是谓餔时。至于女纪,是谓大还。至于渊虞,是谓高舂。至于连石,是谓下舂,至于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马,是谓悬车,至于虞渊,是谓黄昏,至于蒙谷,是谓定昏。……”
  
  高诱注:“高舂,时加戍民碓舂时也。(下舂),言将欲冥下,象息舂,故曰下舂。”[7] 可见“舂”字都是解读为动词,即“碓舂”的意思。这完全是从本义求解,所据当然是《说文》所注:“舂,捣粟也”。但我们或可从其引申义另作新解,《史记·鲁周公世家》:“舂其喉”,服虔注:“舂,犹冲也。”据此,我们或可将“舂日”理解为“冲日”,也就是有云笼日的一种天象,这可在古代有关云气占的文献中找到类似的天象占语,如:
  
  “《开元占经》卷十一“月中有杂云气”引《荆州占》曰:“有云如杵,长七尺冲月,所宿国主君将死。”又引京房《易飞候》曰:“白云如杵,长七尺冲月,所宿之国人主死。” [8]
  
  这里虽然说的是“冲月”,但“冲”的主语是云气则是相通的,因此,所谓“高舂”,或应是太阳尚高挂在西边时受到云气掩遮时的一种天象,而所谓“下舂”则或应是太阳下山时被云气慢慢吞食时的一种天象。如果这样解释大致不诬的话,那么,帛书中的“舂日”也应该是对云气遮掩落日的一种具体形容,然后引申为一个特定的时称名,就如同今人将《淮南子·天文训》中的“高舂”解读为“傍晚时分”,将“下舂”解释为“日落之时”一样。[9]
  
  “舂日”作为一个特殊的时称,具体是哪一个时段呢?帛书中,它排列在“下失(昳)”之后,“日入”之前,“下失(昳)”犹日下昃也。《天水放马滩秦简甲种日书》中记载:
  
  “平旦生女,日出生男;夙市女,暮食男;日中女,日过中男;日则(昃)女,日下则(昃)男;日未入女,日入男;昏女,夜莫男;夜未中女,夜中男;夜过中女,鸡鸣男。”
  
  参照这种时称序列,我们或可推知“舂日”的具体时段大致相当于“日未入”,这在湖北关沮周家台三○号墓出土的秦简中就相当于“夕时”之后,“日入”之前的“日毚入”,其具体时段应该是在下午六时左右。


[1] 帛书《出行占》的部分释文和图版参见笔者所编著的《马王堆帛书艺术》一书,上海书店1996年出版。
[2] 见《天水放马滩秦简甲种〈日书〉释文》,载《秦汉简牍论文集》,甘肃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3] 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
[4] 见《关沮秦汉墓简牍》中华书局2001年版
[5] 见王子今著《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疏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6] 见刘乐贤著《睡虎地秦简日书研究》,台湾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
[7] 见《诸子集成·淮南子注》,上海书店影印,1986年版
[8] 见李克和校点本,岳麓书社1994年版
[9] 见陈广忠《淮南子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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