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王堆漢墓帛書“單哉”、“單盈哉”試解
作者:盧錚  發布時間:2007-02-13 00:00:00

(中國石油大學)

(首发)

  馬王堆漢墓帛書《經》裏有“單才(哉)”、“單盈才(哉)”一類的文句,爲了論述方便,我們把相關文字引在下面:
  A.《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經·五正》:“黃帝問閹冉曰:吾欲布施五正,焉止焉始?對曰:始在於身。中有正度,後及外人。外內交(接),乃正於事之所成。黃帝曰:吾既正既靜,吾國家(愈)不定,若何?對曰:后中實而外正,何患不定。左執規,右執柜(矩),何患天下?男女畢迵(同),何患于國?五正既布,以司五明。左右執規,以寺(待)逆兵。黃帝曰:吾身未自知,若何?對曰:后身未自知,乃深伏於淵,以求內刑(型)。內刑(型)已得,后□自知屈后身。黃帝曰:吾欲屈吾身,屈吾身若何?對曰:道同者其事同,道異者其事異。今天下大爭,時至矣,后能慎勿爭乎?黃帝曰:勿爭若何?對曰:怒者血氣也,爭者外脂膚也。怒若不發,浸廩是為癕疽。后能去四者,枯骨何能爭矣。黃帝於是辭其國大夫,上于博望之山,談臥三年以自求也。)才(哉)。閹冉乃上起黃帝曰:可矣。夫作爭者凶,不爭【者】亦无成功。何不可矣?黃帝於是出其鏘鉞,奮其戎兵,身提鼓鞄(枹),以禺(遇)之(蚩)尤,因而禽(擒)之。帝箸之明(盟),明(盟)曰:反義逆時,其刑視之(蚩)尤。反義伓(倍)宗,其法死亡以窮。”[1]
  B. 《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經·正亂》:“力黑問□□□□□□□□□□□驕□陰謀,陰謀□□□□□□□□□□高陽,□之若何?太山之稽曰:子勿患也。夫天行正信,日月不處,啟然不台(怠),以臨天下。民生有極,以欲涅〈淫〉(溢),涅〈淫〉(溢)□失,豐而【為】□,□而為既,予之為害,致而為費,緩而為□。憂桐(恫)而宭(窘)之,收而為之咎。累而高之,部(踣)而弗救也。將令之死而不得悔,子勿患也。力黑曰:單(戰)數盈六十而高陽未夫,涅〈淫〉(溢)蚤□□曰天佑,天佑而弗戒,天官地一也。為之若何?【太】山之稽曰:子勿言佑,交為之備,【吾】將因其事,盈其寺,其力,而投之代,子勿言也。上人正一,下人靜之,正以侍(待)天,靜以須人。天地立名,□□自生,以隋(隨)天刑。天刑不,逆順有類。勿驚□戒,其逆事乃始。吾將遂是其逆而僇(戮)其身,更置六直而合以信。事成勿發,胥備自生。我將觀其往事之卒而朵焉,寺(待)其來事之遂刑(形)而私〈和〉焉。壹朵壹禾(和),此天地之奇也。以其民作而自戲也,吾或(又)使之自靡也。)盈才(哉)。大(太)山之稽曰:可矣。於是出其鏘鉞,奮其戎兵。黃帝身禺(遇)之(蚩)尤,因而(擒)之。(剝)其□革以為干侯,使人射之,多中者賞。(翦)其髮而建之天,名曰之(蚩)尤之(旌)。充其胃以為鞫(鞠),使人執之,多中者賞。[2]
  將以上兩段文字作一比較,可以發現,“單才(哉)”、“單盈才(哉)”兩句,其前面都是黃帝與某人的問答,積聚條件等,其後面都是某人說“可矣”,接著黃帝發起戰爭並取得勝利。記述層次非常分明。在古書裏可以找到類似記述的例子。如:
  《國語·晉語四》:文公即位二年,欲用其民,子犯曰:“民未知義,盍納天子以示之義?”乃納襄王于周。公曰:“可矣乎?”對曰:“民未知信,盍伐原以示之信?”乃伐原。曰:“可矣乎?”對曰:“民未知禮,盍大蒐,備師尚禮以示之。”乃大蒐于被廬,作三軍。使郤穀將中軍,以為大政,欲溱佐之。子犯曰:“可矣。”遂伐曹、衛,出穀戍,釋宋圍,敗楚師于城濮,于是乎遂伯。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至明年春,吳王北會諸侯於黃池,吳國精兵從王,惟獨老弱與太子留守。句踐復問范蠡,蠡曰:“可矣。”乃發習流二千人,教士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御千人,伐吳。吳師敗,遂殺吳太子。吳告急於王,王方會諸侯於黃池,懼天下聞之,乃祕之。吳王已盟黃池,乃使人厚禮以請成越。越自度亦未能滅吳,乃與吳平。
  上面兩段話也是某個君王先積聚條件,然後某個大臣說“可矣”,接著就是君王發起戰爭,最終取得勝利。結合上引《國語》、《史記》的兩段文字,從文意上似乎可以推測,“單才(哉)”、“單盈才(哉)”這兩句話應該是對上文的某种總結,具有承上啓下的作用。
  我們先來看一下“單才(哉)”、“單盈才(哉)”兩句的有關解釋。
  “單(戰)才(哉)”句,《馬王堆漢墓帛書(壹)》及《馬王堆漢墓帛書·經法》只是在“單”字後括注一“戰”字,未作進一步解釋。魏啓鵬先生將此句與後面的“閹冉乃上起黃帝曰:可矣”一同翻譯為:“三年之後,閹冉上山請黃帝開始行動,稟告說:戰鬥吧!”[3]將之與原文對照,可知魏先生是將“單(戰)才(哉)”與“閹冉乃上起黃帝曰:可矣”前后颠倒。實際上這種做法並沒有什麽根據。谷斌等則翻譯為:“戰爭已起,閹冉於是上山啓稟黃帝說:現在時機可以了。”[4]從前後文來看,在“閹冉乃上起黃帝曰:可矣”之後,才“黃帝於是出其鏘鉞”,此當是戰爭的開始。因此将“單(戰)哉”理解為“戰爭已起”,從前後文意上說不合適。再者,從訓詁角度言,這種解釋實是增字為訓。
  “單(戰)盈才(哉)”句,余明光云:“盈,通贏。這句話的意思是:戰爭可以取得勝利了。”[5]谷斌等翻譯為“戰而勝之”,[6]魏啓鵬則翻譯為“戰爭走向勝利了”。[7]我們認爲這三种説法皆不能成立。從文意及訓詁上講,與前文把“單(戰)哉”理解為“戰爭已起”犯得是同樣的錯誤。
  我們認爲“單”當讀如本字,無煩通假。古書中“單”可訓為“盡”。例如:
  1.《墨子·七患》“府庫單於内”,孫詒讓閒詁引畢云:“單,盡也。”
  2.《漢書·韓信傳》“糧食單竭”,顏師古注:“單,盡也。”
  3.《呂氏春秋·重己》“尾絕力勯”,高誘注:“勯讀曰單。單,盡也。”
  4.《詩經·小雅·天保》“俾而單厚”,毛傳:“單,厚也。”鄭玄箋:“單,盡也。”
  5.《周語·鄭語》:“夏禹能單平水土。”韋昭注:“單,盡也。”
  上引有關“單”字的訓釋,細細體味,似可分爲兩類,一言其少,以至於極、盡,如例1、2、3。這類意思的“單”,後多寫作“殫”。一言其多,以至於盈、盡,如例4和例5。這類意思的“單”,古書多訓為“厚”;又或寫作“癉”,《國語·周語上》“陽癉憤盈”,韋昭注:“癉,厚也。”
  上文已指出,“單才(哉)”、“單盈才(哉)”應當是對前文的總結,起承上啓下的作用。因此,我們認爲上引A、B兩段文字中“單”都可訓為“盡”。A段文字中,黃帝問閹冉:“吾欲布施五正,焉止焉始?”閹冉經過層層推理,認爲應當去“爭”和去“怒”。於是,黃帝“上于博望之山,談臥三年以自求也”,“單哉”,之後閹冉就告訴黃帝說“可矣”,接著黃帝就發起了戰爭云云。因此,從前後文意上看,這裡的“單”當訓為“盡”,言其少也,指的是“爭”、“怒”等盡去的意思。
  再來看B段文字。由於此段文字開頭部分殘泐過多,有些地方理解起來很是困難。但是從“累而高之,部(踣)而弗救也”、“吾將因其事,盈其寺,[8]其力”、“勿驚□戒,其逆事乃始。吾將遂是其逆而僇(戮)其身,[9]更置六直而合以信。”等句來看,似有讓對方“惡貫滿盈”,然後戰而勝之的意味。上文引《國語》“陽癉憤盈”,“癉”(單)、“盈”相對為文。由此,這裡的“單盈”似可認爲是同義連文,可訓為盡,言極多也。——等到其“惡貫滿盈”(單盈)了,然後黃帝戰而勝之。此處“單盈”連文,大概就是明確其“盈、盡”這層意思,以與前面言其少的“單哉”相區別。
  另外,“單才(哉)”、“單盈才(哉)”的“哉”也許做一點説明。在古漢語中,“哉”字的“基本作用是表示感嘆,而且是比較強烈的感嘆,和現代漢語‘啊’的作用大致相當”。[10]很明顯,帛書中“哉”字這樣理解似乎不太合適。《古書虛字集釋》卷八:“‘哉’猶‘矣’也。”[11]因此,這裡的“哉”字似相當於“矣”,其基本作用是“把事物發展的現階段作爲新情況告訴別人,現代漢語語氣詞‘了’的作用大致和它相當。”[12]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07年2月6日。)


[1]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馬王堆漢墓帛書》(壹)65頁,文物出版社1980年。《經》,《馬王堆漢墓帛書》(壹)原定名為《十六經》,此從李學勤先生說,見《簡帛佚籍與學術史》第287-296頁,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
[2]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馬王堆漢墓帛書》(壹)67頁。
[3]魏啓鵬《馬王堆漢墓帛書〈黃帝書〉箋証》123頁,中華書局2004年。
[4]谷斌等《黃帝四經注譯·道德經注譯》5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
[5]余明光《黃帝四經與黃老思想》297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
[6]谷斌等《黃帝四經注譯·道德經注譯》54頁。
[7]魏啓鵬《馬王堆漢墓帛書〈黃帝書〉箋証》139頁。
[8]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馬王堆漢墓帛書》(壹)68頁注68云:“寺,讀爲志。盈其志,即滿足其欲望,使之驕傲自滿。”
[9]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馬王堆漢墓帛書》(壹)68頁注73云:“是,讀爲寔,即實。此句意謂我將使其惡貫滿盈,從而殺掉他。”
[10]郭錫良等編《古代漢語》(上)354頁,商務印書館2005年。
[11]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636頁,中華書局1982年。
[12]郭錫良等編《古代漢語》(上)3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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