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書《五十二病方》注釋商兌一則
作者:呂亚虎  發布時間:2008-08-02 00:00:00

(陝西師範大學)

(首發)

  “五畫地”即“午畫地”
  畫地為禁是古代巫術儀式中常見的方法。在出土簡帛資料所見巫術性活動中,所見畫地施法的儀式有稱作“五畫地”或“午畫地”者。如馬王堆漢墓帛書《五十二病方》載有醫治傷者血出的禁咒巫方,其過程是在施術者念完咒辭後,再施以“五畫地”的儀式。原文曰:
  傷者血出,祝(咒)曰:“男子竭,女子酨。”五畫地□之一三。
五畫地”,整理小組注曰:“五畫地,在地上畫五下。”[1]
  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盜者”篇後載有一條有關出行的巫術方中,施術者在念完咒辭後,也有“五畫地”的儀式。原簡文曰:
  行到邦門困(閫),禹步三,勉壹步,謼(呼):“皋,敢告曰:某行毋(無)咎,先為禹除道。”即五畫地,掓其畫中央土一一一背而懷之一一二背。[2]
條簡文中的“五畫地”,整理小組無釋。饒宗頤先生曾引《道藏》所載禹步資料“用白堊畫作九星,斗間相去三尺,從天罡起,禹步隨作一次第之,居魁前逆之”而推測說:“日書敘禹步,即五畫地,想亦用白堊畫於地上作北斗狀。”[3]
  另外,在周家台30號秦墓發掘出土的一批簡牘醫方中,有一條是治“馬心”疾的巫方,施術者在念完禁咒辭後,也有畫地的儀式,則作“午畫地”。原文曰:
  馬心:禹步三,鄉(向)馬祝曰:“高山高郭,某馬心天,某為我已之,並□侍之。”即午畫三四五地,而最(撮)其土,以靡(摩)其鼻中三四六。[4]
  “午畫地”,整理者注曰:“‘午’,縱橫相交。《玉篇·午部》:‘午,交也。’《儀禮·大射》:‘度尺而午’,鄭玄注:‘一縱一橫曰午,謂畫物業。’‘午畫地’,即在地上畫出一縱一橫的兩條交叉的直線。”[5]
  筆者認為,上述各家將“五畫地”釋為“在地上畫五下”或“用白堊畫於地上作北斗狀”的說法均不妥。“五畫地”即“午畫地”,當如周家台秦簡整理者注文所說,是指在地上畫出一縱一橫的兩條交叉的直線。
  按:“五”與“午”古同而通,古書於“五”字常有作“午”字者。如《左傳·成公十七年》有“夷陽五”,《國語·晉語六》作“夷羊五”,宋庠本“五”作“午”[6]。《儀禮·特牲饋食禮》:“肵俎心舌,皆去本末,午割之。”鄭注:“午割,縱橫割之。”《周禮·秋官·壺涿氏》:“壺涿氏掌除水蟲,以炮土之鼓驅之,以焚石投之。若欲殺其神,則以牡橭午貫象齒而沈之,則其神死淵為陵。”鄭注:“故書午為五。杜子春云:‘五貫當為午貫。’”賈公彥疏:“云‘以牡橭午貫象齒而沈之’者,以橭為幹穿孔,以象牙從橭貫之為十字,沈之水中。”[7]李時珍《本草綱目·獸部》“象牙”條下說:“世人知然犀可見水怪,而不知沉象可驅水怪。按《周禮·壺涿氏》:‘掌水蟲。欲殺其神者,以橭木貫象齒而沉之,則其神死而淵為陵。’以象齒作十字,貫於木而沉之,則龍、罔象之類死也。”[8]孫詒讓《周禮正義》引段玉裁說云:“五易為午者,杜見禮家說一縱一橫曰午,因易之。不知五、午一字,古音義皆同。古文五作×,則尤一縱一橫之狀也。”又引徐養原說云:“《儀禮·大射儀》‘度尺為午’,注云:‘一縱一橫曰午。’《說文·五部》:‘五,五行也,從二,陰陽在天地間交午也。古文省作×。’是五有交午之義,故與午通。”[9]朱芳圃先生說:“×象交錯形,二謂在物之間也,當以交錯為本義。自用為數名後,經傳皆借午為之。”[10]由上諸說可知,“五”、“午”二字古本通用,而“午”者,即縱橫交錯之狀。因此,上引資料中的“五畫地”,即“午畫地”,也就是在地上畫縱橫交錯的“十”字形符號。
  這種畫地作法的行為儀式,古代巫道術士常在咒禁法術中使用,醫家的禁咒方中也多見類似的療疾手段。如陶隱居《集驗方》云:“蠍有雄雌。雄者螫人痛止在一處,用井泥傅之;雌者痛牽諸處,用瓦屋溝下泥傅之。皆可畫地作十字取土,水服方寸匕。”[11]王燾《外台秘要方》引《集驗》“療蠍蟲螫人方”云:“畫地作十字,取上土,水服五分匕。”[12]《普濟方》亦載此方,但引作“治蠍螫人方:用畫地作十字,取上土,水服五分瘥”。又《普濟方·諸蟲獸傷門·蜂螫附論》引《德生堂方》“治蜂螫方”云:“用於地上尋小竹或木棒兒,正南北安頓者,取在手,就(地)寫十字,先從南畫至北,次從東畫至西。然後於十字中心掏一捻土,傅在痛處,立止。屢曾用之,治〈殆〉不可曉,須至誠乃驗。”[13]陳藏器《本草拾遺》載有治療“卒患心痛方”云:“人卒患心痛,畫地作五字,以撮取中央土,水和一升绞,服之,良也。”[14]上引諸條醫方中的“畫地作十字”、“就地畫十字”或“畫地作五字”,亦即在地上畫縱橫交錯的“午”字,也就是上引睡虎地秦簡中的“五畫地”,或周家台秦墓簡牘中的“午畫地”。“五畫地,掓其畫中央土而懷之”中的“掓”,整理小組注引《廣韻》曰:“拾也。”[15]則“掓其畫中央土而懷之”即拾取其畫地後中心部位的土揣在懷中。這與上引《集驗方》中“畫地作十字,取(上)土”、《德生堂方》“就地寫十字,然後於十字中心掏一捻土”以及《本草拾遺》“畫地作五字,以撮取中央土”的方法也是完全相同的。如果將“五畫地”釋作“在地上畫五下”或“用白堊畫於地上作北斗狀”,則很難解釋“掓其畫中央土而懷之”中的“畫中央土”。因為“在地上畫五下”或“用白堊畫地上作北斗狀”這兩種畫法均無“中央”可言,當然也就不可能有所謂的“中央土”了。而只有將“五畫地” 理解為“午畫地”,亦即在地上畫縱橫交錯的“十”字形,才能形成以縱橫交錯點為中央的“中央土”,也才符合“掓其畫中央土而懷之”的簡文原義。
  施術者在地上畫縱橫交錯的“十”字形儀式看起來簡單,但隨著這看似簡單的縱橫兩畫,卻產生出某種強大的神秘力量,以至於縱橫交錯處的土也因之具有了靈力。懷揣此土不但可保出行者出行平安,而且巫道醫家還可用之治療某些疾病。這縱橫交錯的兩畫中何以會含有如此強大的靈力?法國學者德爾維拉認為,“十”字符合通常是太陽和生命力、繁殖力的象徵。一般說來,“十”字在開始時只有表示太陽照射的四個主要的方位,後來變成了發光體的符號。[16]中國古代巫術儀式中的畫地作“十”字的方法或與早期先民對於太陽崇拜的信仰有關。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08年7月22日。)


[1]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馬王堆漢墓帛書》〔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27頁。
[2]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23、224頁。
[3]饒宗頤、曾憲通:《雲夢秦簡日書研究》,(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2年,第21頁。
[4]湖北省荊州市周梁玉橋遺址博物館編:《關沮秦漢墓簡牘》,(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32頁。
[5]湖北省荊州市周梁玉橋遺址博物館編:《關沮秦漢墓簡牘》,(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32頁。
[6]高 亨編纂,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849頁。
[7]〔唐〕賈公彥:《周禮注疏》,第251頁,《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89頁。
[8]〔明〕李時珍:《本草綱目》(下),(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04年,第2827頁。
[9]〔清〕孫詒讓著,王文錦、陳玉霞點校:《周禮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939頁。
[10]朱芳圃:《殷周文字釋叢》(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7頁。
[11]引自〔明〕李時珍:《本草綱目》(下),(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04年,第2283頁。
[12]〔唐〕王 燾撰,高文鑄校注:《外台秘要方》,(北京)華夏出版社,1993年,第824頁。
[13]〔明〕朱 橚等編:《普濟方》(第7冊),(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82年,第972頁。此條醫方又見於稍後由朝鮮人金禮蒙收輯我國明代以前醫籍150多種彙編而成的《醫方類聚》一書卷166所載《蟲傷門》“治蜂螫”下,原文作:“用於地上尋小竹或木棒兒,正南北安頓者,取在手就地寫十字,先從南畫至北,次從東畫至西,然後於十字中心掐一撚土,傅在痛處立止,屢曾用之,殆不可曉,須志誠乃驗。”此方文字較《普濟方》所引完整,據此也可訂補《普濟方》中的錯、脫之字。  
[14]〔唐〕陳藏器撰,尚志鈞輯釋:《〈本草拾遺〉輯釋》,(合肥)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年,第31頁。按,此條醫方首見於葛洪所撰《肘後備急方》卷一“治卒心痛方第八”下,原文曰:“盡地作五行字,撮中央土,以水一升,攪飲之也。”(見〔晉〕葛洪:《葛洪肘後備急方》,(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83年,第15頁。)尚志鈞先生輯校本據文義改“盡地”為“畫地”(見〔晉〕葛洪撰,〔梁〕陶弘景增補,〔金〕楊用道再補,尚志鈞輯校:《補輯肘後方》(修訂版),(合肥)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1996年,第27、32頁)。按,從醫方文字上看,陳藏器《本草拾遺》所載本方應是傳抄自葛洪的《肘後備急方》,故可據以校訂《肘後》之衍誤處。“盡”字繁體作“盡”,與“畫”字之繁體“畫”形近而誤。而“盡地作五行字”一句中的“行”字,從文義上推之,當亦是衍文。
[15]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23、224頁。
[16]〔法〕德爾維拉:《符號的傳播》,轉引自何 新:《中國遠古神話與歷史新探》,(齊齊哈爾)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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