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子彈庫楚帛書的方向
作者:黃儒宣  發布時間:2009-06-18 00:00:00

(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

(中國簡帛學國際論壇2009提交論文首發)

  楚帛書是1942年盗掘所得,八摺放在一個竹匣中。匣長約23釐米,寬13釐米。[1]1973年正式發掘該墓,編號為73長子M1。墓主為士大夫一級的貴族,年代相當於戰國中晚期之交。[2]
  楚帛書的尺寸為38.7╳47釐米[3]。文字可區分為三個部份,八行文、十三行文及邊文。八行文與十三行文位居帛書中央,為方向顛倒的兩段文字。邊文佈列四方,一方三段,四方共十二段。圖畫有兩組,一組是與邊文相配的彩繪十二神像,有朱、絳、青等顏色,頭部向內,足部向外。一組是四隅所繪的青、赤、白、黑四木。
  關於楚帛書的閱讀順序,主要有兩種意見,一是以八行文為先,李學勤認為:
  近年整理研究馬王堆帛書,《胎產書》中的《禹藏圖》和幾種陰陽五行家著作的圖,均以南為上,這應該是古圖,至少是楚地出現的古圖的傳統。因此,子彈庫帛書的擺法也當以南(即夏)為上。[4]
饒宗頤認為:
  一、甲篇(八行文)起句以「曰故」二字發端,有如《尚書․堯典․皋陶謨》言「曰若稽古」,自當列首。
  二、乙篇(十三行文)倒寫。由於所論為王者失德,則月有贏絀,故作倒書,表示失正,無理由列於首位。
  三、帛書代表夏正五月之神像為三首神祝融。應當正南之位,是為楚先祖,故必以南方居上。
  故知帛書放置之方向,正宜上夏、下冬。[5]

一是以十三行文為先,董作賓認為,四方之序必以「東南西北」為次者,是本於四時之原則,帛書五木與四時之神,皆嚴守此次序。[6]李零亦主張以十三行文為先[7],並說:
  古代的兩種方位,「上北下南」主要是天文、時令所用,「上南下北」主要是地形所用。[8]
江林昌則認為,過去的觀點都是從靜止的眼光看問題,由於帛書轉讀,上述的分歧並不存在。並說帛書應從《四時篇》「曰古黃熊包戲」讀起。[9]但是實際上,確立楚帛書從何處開始讀起,也就決定了以哪段文字為正,閱讀順序與擺設方向是分不開來的,轉讀說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李零後來則依據帛書經緯說:
  現在此書的「橫長」其實是縱寬,最後請專家目驗經緯,果然如此。也就是說,通常按南北方向放置的所謂「橫長」才是真正的幅廣。此書是旋轉書寫,行款比較複雜(有四個方向),但從幅面的走向來判斷,其邊文的書寫順序是:(1)先在幅面上端自左向右寫春三月(東方)和它左邊的長篇;(2)然後在幅面右端自上向下寫夏三月(南方);(3)然後在幅面下端自右向左寫秋三月(西方)和它左邊的短篇;(4)最後在幅面的左端自下向上寫冬三月(北方)。這樣安排正符合中國傳統先上後下、先右後左的書寫習慣。古代帛書的裁制,上下緣比較固定;左右緣,右緣是書首,左緣是書尾。若書寫之前右緣並非恰好就是帛端,則應是從另一帛書後裁下,以裁得的一端為開端,左緣則是寫完以後,順最後一行裁下。其書寫,從馬王堆帛書看,形式與竹簡類似,往往左右貼邊,而上下略有餘地,相當簡端簡尾的空白(後世紙書稱為「天頭地腳」)。而此書則把餘地留在下面,情況略有不同。此書幅度,現在只剩47釐米,但據破損情況修正,應與馬王堆帛書的二尺帛相近,恐怕原來也有48釐米長,要比二尺二寸的「匹」略小〔案:帛書書寫順序如此,並不妨礙它在閱讀時仍可按南北方向放置,這正像《管子》中的《幼(玄)官(宮)》和《幼(玄)官(宮)圖》兩篇,一述佈圖順序,一述讀圖順序,並不一樣〕。[10]

▲李零所繪書寫順序

其後再次重申:
  過去學者一定要講它是「上北下南」或「上南下北」,爭得不亦樂乎。後來我們從經緯線看,其畫幅的延伸和大家的想像全然不同,原來是按上春下秋,左冬右夏書寫,如果一定要講方向,反而是屬於「上東下西」。[11]
  關於李零提出的意見,首先需要考慮的問題是:楚帛書的方向是否必需按照絹帛的幅面而定?依據《初學記》卷二十一「紙」的記載:「古者以縑帛,依書長短,隨事截之。」[12]書籍是以絹帛的幅廣為行高,隨著內容的長短來加以剪裁。但是圖畫的情況則不在此限,這裡僅舉馬王堆一號漢墓T形帛畫為例:
  這幅帛畫用單層的細絹作地,絹地現呈棕色。畫面呈T形,上寬下窄,長2.05米,頂端寬92釐米,末端寬47.7釐米。其製作方法是用三塊絹帛拼成,中間用一長條整幅的絹,再取相當於長條三分之一的絹裁成兩半,分別拼縫在長條上部的兩側[13]
由此可知,T形帛畫中間整幅的絹,其幅面方向和擺設方向並不相符,因此帛畫的方向與幅廣無關。由於楚帛書不是純文字的書籍,而兼有圖畫的成份,所以單純以絹帛經緯來判斷方向,恐怕是不可行的。

▲馬王堆一號漢墓T形帛畫

  其次,在探討書寫順序時,關鍵應是餘絹的位置。試舉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戰國縱橫家書》為例:
  《春秋事語》,絹廣約二十三釐米,長約七十四釐米,存九十七行,前部殘缺較重,不知卷首缺多少行,後部較完整,尚有餘絹。
  《戰國縱橫家書》,絹廣約二十三釐米,長約一百九十二釐米,共三百二十五行,每行三十、四十字不等。首尾基本完整,後面留有餘絹。[14]

由上面的敘述可知,《春秋事語》、《戰國縱橫家書》皆是抄寫在半幅絹帛之上,都在結尾之處留有餘絹。
  假設楚帛書是從中間的文字開始書寫,由於兩段文字方向相反,無論是從八行文或是十三行文開始,理應可以預留相同的寬度讓給邊文,如此一來便不會有餘絹出現,但是實際的情況並非如此。因此依據餘絹的位置推測,楚帛書應是由相對於餘絹的另一邊,也就是從邊文的春三月開始書寫。
  陳松長在分析馬王堆帛書《天文氣象雜占》時指出,這種圖文並排文獻的製作,一般都是先繪圖,再填寫文字。[15]如果仔細觀察楚帛書的邊文,我們可以發現十二段邊文的行款,為了適應神像與神像之間的距離而有所調整,因而十二段邊文彼此之間,每行容字之數並不一致。舉例來說,「且」月居於四隅的位置,除了神像之外還描繪樹木,由於空間陝窄,一行寫了十二個字,與「女」月一行八個字相較,多了四個字。此外,由月名與職掌組成的三個字,均緊鄰神像書寫,而與十二月宜忌之間,起始位置參差不齊。根據以上情況推測,應是先繪十二神像及四木,再來書寫文字。
  以上所述是楚帛書的書寫順序,至於閱讀順序及擺設方向,則需從當時的佈圖習慣來加以考察。王家台秦簡《政事之常》共65支竹簡,其形式是用直線、斜線畫成圖表,然後書寫文字。文字分四圈書寫,圖表中間書寫「圓以生方、政事之常」八字,分正反兩個方向書寫兩遍。其餘三圈分十二部份書寫,文字朝四個方向,每面書寫三組。從其形式與內容來說,第二圈相當於經傳,而第三、四圈則類似於注與疏。長沙子彈庫楚帛書的排列,與《政事之常》極為相類。根據睡虎地秦簡《為吏之道》的順序,可以確定《政事之常》第二圈的釋讀從BⅠ「處如梁,言如盟」開始,至BⅩⅡ「【既無】後憂,從政之經」結束。其起始位置剛好位於帛書「取」之處。帛書「取」讀「陬」,《爾雅․釋天》:「正月曰陬」。[16]

▲王家台秦簡《政事之常》

  依據王家台秦簡《政事之常》的書寫形式,楚帛書中間方向顛倒的八行文與十三行文,重要性應是等同的。邊文應區分為二個層次,第一層是由月名與職掌所組成的三個字,第二層則是十二月宜忌。過去在閱讀邊文時,往往由右讀到左,先讀十二月宜忌,再讀由月名組成的三個字,現在看來是不正確的。閱讀順序應由內向外,先讀由月名組成的三個字,再讀十二月宜忌。除此之外,《政事之常》還提供了一項非常重要的訊息,邊文的起始位置是從左下方開始。
  考察先秦兩漢出土文獻中,有關十二個月份環繞四方的佈圖方式,馬王堆帛書〈禹藏圖〉、馬王堆帛書〈式圖〉、孔家坡漢簡〈日廷〉圖二,都是以順時針方向旋轉,其正月都位於左下方。
                     
               ▲馬王堆帛書〈禹藏圖〉                                     ▲馬王堆帛書〈式圖〉

▲孔家坡漢簡〈日廷〉圖二

  其次,孔家坡漢簡〈土功〉有三幅圖,均在方框外圍列有十二個月份,四方各配有三個月份,說明各月所在位置不可起土興功。
                              
                  ▲孔家坡漢簡〈土功〉圖一                               ▲孔家坡漢簡〈土功〉圖二

▲孔家坡漢簡〈土功〉圖三

  依照〈土功〉圖三各月與地支相配的表示方式,圖一每月所處辰位為:正月寅,七月卯,十月辰,二月巳,六月午,八月未,三月申,五月酉,【十一】月戌,九月亥,四月子,十二月丑。
  圖二每月所處辰位為:正月寅,五月卯,九月辰,二月巳,六月午,十月未,三月申,【七】月酉,十二月(疑為十一月之誤)戌,四月亥,【八】月子,十月(疑為衍文),十二月丑。
  圖三每月所處辰位為:正月寅,五月卯,九月辰,二月巳,六月午,十月未,三月申,七月酉,十一月戌,四月亥,八月子,三月(疑為十二月之誤)丑。
  圖二與圖三每月所處辰位基本相符,各別月份不一致的地方,可能是傳寫造成的訛誤。陳炫瑋指出,此與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土忌〉相同[17]
  正月寅、二月巳、三月申、四月亥、五月卯、六月午、七月酉、八月子、九月辰、十月未、十一月戌、十二月丑,當其地不可起土功。(簡131背)
  由於睡虎地秦簡明言「當其地不可起土功」,更可看出此處的「地支」是代表方位。值得注意的是,〈土功〉三幅圖的月份排列不一,但是「正月」都位於左下方,沒有例外。
  最後必需強調的是,古圖沒有固定方向,李零已有專文論述[18],這裡再舉幾個例子補充說明。湖北省荊州市出土的周家臺秦簡〈二十八宿占〉,其線圖是上東下西,左北右南,與常見的方向不同。湖北省雲夢縣出土的睡虎地秦簡〈置室門〉是上北下南,左西右東,同篇見於湖北省隨州市出土的孔家坡漢簡,則是上南下北,左東右西,方向有了180度的轉變。因此無論斷代年限或地理環境相近,方向都不盡相同。
  就目前所掌握的資料來看,邊文從左下方開始,似乎是當時的佈圖習慣,所以楚帛書應以「上南下北」為正,先讀中間的八行文,次讀十三行文,然後才讀邊文,從代表正月的「取于下」開始。希望日後還有更多的材料出現,增加我們對於先秦佈圖方式的認識。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09年6月14日。)


[1]商承祚:〈戰國楚帛書述略〉,《文物》1964年第9期,頁9。
[2]湖南省博物館:〈長沙子彈庫戰國木椁墓〉,《文物》1974年第2期,頁40。
[3]Noel Barnard, Scientific Examination of an Ancient Chinese Document as a Prelude to Decipherment, Translation, and Historical Assessment--The Chu Silk Manuscript, Canberra, Department of Far Eastern History, Research School of Pacific Studies, Institute of Advanced Studies,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1972, p.11.
[4]李學勤:〈楚帛書中的天象〉,《簡帛佚籍與學術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9月),頁38-39。原載李學勤:〈論楚帛書中的天象〉,《湖南考古輯刊》第1集(1982年11月),頁68。其後又再重申,近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出土,其中凡有方向可辨的圖,都以圖的上方為南方。由此可知,子彈庫帛書也當以相當南方的三個月的神圖為上,所以應先讀八行一段,作為正書。也就是把十二月分為四季,左春右秋,上夏下冬,和後世的理解剛好相反。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板橋:駱駝出版社,1983年),頁374。
[5]饒宗頤:〈楚帛書之內涵及其性質試說〉,《楚地出土文獻三種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8月),頁304。
[6]董作賓:〈論長沙出土之繒書〉,《大陸雜誌》第10卷第6期(1955年3月),頁176。
[7]李零:《長沙子彈庫戰國楚帛書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7月),頁30。
[8]李零:〈長沙子彈庫戰國帛書研究補正〉,《古文字研究》第20輯(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3月),頁161。
[9]江林昌:〈長沙子彈庫楚帛書四時篇宇宙觀新探──兼論古代太陽循環觀念〉,《楚辭與上古歷史文化研究──中國古代太陽循環文化揭秘》(濟南:齊魯書社,1998年5月),頁280。
[10]李零:〈楚帛書的再認識〉,《李零自選集》(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2月),頁244-245。
[11]李零:〈說早期地圖的方向〉,《中國方術續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5月),頁207。
[12](唐)徐堅:《初學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1月第1版,2004年2月第2版),頁516。
[13]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73年10月),頁39。
[14]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漢墓帛書〔參〕》(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年10月),頁1。
[15]並舉敦煌石室所出唐代天寶初年的《占雲氣書》為例。該書「觀雲章第壹」共繪了70多幅雲圖,但有占語的卻只有40多幅,後面竟有30多幅是沒有占語的,這種現象的出現足以說明這一類《占雲氣圖》肯定是先繪圖再填寫占語。陳松長:〈帛書天文氣象雜占研究三題〉,《簡帛研究文稿》(北京:線裝書局,2008年7月),頁339。
[16]王明欽:〈王家台秦墓竹簡概述〉,《新出簡帛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12月),頁39-42。
[17]陳炫瑋:《孔家坡漢簡日書研究》(新竹: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論文,2007年7月),頁117。
[18]李零:〈說早期地圖的方向〉,《中國方術續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5月),頁206-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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