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楚文字“黽”字用作“龜”字補議
作者:馮勝君  發布時間:2005-11-07 00:00:00

  摘要:戰國楚文字經常以“黽”為“龜”,所以鄂君啟車節銘文中的“黽”字也是用作“龜”字的,“金革黽箭”即“金革龜箭”,《周禮·天官·內府》疏引《覲禮》:“一馬卓上,九馬隨之,龜、金、竹、箭,分爲三享。”另外郭店竹簡《窮達以時》中的“卿”可能應該讀為“軍卿”。
  
  戰國楚文字中經常以“黽”為“龜”,如望山楚簡中有“黃靈”一詞,其中“靈”字从“黽”,寫作:
  望山66號簡
應隸定為“”,朱德熙先生說:

  《集韻》“”字云:“黃,龜名。”《禮記·禮器》正義引《爾雅》郭注:“今江東所用卜龜黃靈、黑靈者……。”簡文黃即黃靈。1

”是“”的異體,可見“”字中的“黽”旁是用作“龜”的。新近公布的新蔡楚簡中更有“黽”用為“龜”的直接證據,如新蔡乙四129、141等簡文中都有“黽尹”一詞,“黽尹”應該讀為“龜尹”,可能就是見於《周禮》、《左傳》等書中的“龜人”這一職官;新蔡甲三15、零207簡文中有“元黽”2,應即“元龜”。“元龜”一詞習見於典籍,如《尚書·金縢》:“今我即命於元龜”;《尚書·西伯戡黎》:“格人元龜,罔敢知吉”;《詩·魯頌·泮水》:“元龜象齒,大賂南金。”另外今本《禮記·緇衣》篇: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爲卜筮。”古之遺言與?龜筮猶不能知也,而況於人乎?《詩》云:“我龜旣厭,不我告猶。”

上引文中兩“龜”字在郭店簡《緇衣》篇中也都寫作“黽”。上述“黽”字(旁)應理解為“龜”字(旁),應無疑義,下面再談一談戰國楚文字中其他兩處“黽”字(旁)的釋讀問題。
  鄂君啟車節銘文中有這樣一句話:“母(毋)載金革黽箭”,其中“黽”字寫作:
  )鄂君啟車節,集成12110a-b
這個字研究者均釋為“黽”,無異議。但在銘文中應該怎樣解釋,卻迄無定論。陳世輝、湯餘惠先生曾認爲“黽箭,或說即竹箭。以上三類(按指金、革、黽箭)屬軍用物資,禁止販運”3,是把“黽箭”看成一個詞。後來湯餘惠先生的觀點有所改變,在隸寫鄂君啟車節銘文的時候在“黽”和“箭”之間加頓號,顯然是把它們看成不同的兩樣東西,在注解中謂“黽,不詳”4。陳抗先生則認爲:

  黽:通“”、“篃”,……竹名,可制矢。箭:竹名,常用以制矢,故稱矢為箭。《山海經·西山經》言英山“其陽多箭”。《廣雅·釋草》:“箭、也。”可見“”、“箭”是經常連稱的。……金革黽箭是軍用物資,故明令禁運,以防資敵5。
  
以上意見,我們認爲把“黽”和“箭”看成兩個詞是正確的,湯先生認爲“黽”之義“不詳”,是很審慎的。陳先生認爲“黽”通“”、“篃”,但“黽”是明紐陽部字,“”、“篃”是明紐脂部字,雖然聲紐相同,但韻部差的比較遠,恐怕不能通假。看來鄂君啟車節銘文中的“黽”如果按照本字讀,很難解釋。
  我們認爲鄂君啟車節銘文中的“黽”字也是用作“龜”字的,“金革黽箭”即“金革龜箭”。《周禮·天官·內府》:“凡四方之幣獻之金玉、齒革、兵器,凡良貨賄入焉。”疏引《覲禮》:“一馬卓上,九馬隨之,龜、金、竹、箭,分爲三享。”《儀禮·覲禮》:“四6享,皆束帛加璧,庭實唯國所有。”鄭注:“初享或用馬,或用虎豹之皮。其次享,三牲魚腊,籩豆之實,龜也,金也,丹、漆、絲、纊、竹、箭也,其餘無常貨。”從上引文獻可知,諸侯在覲見天子的時候,要用革、金、龜、箭等物品爲贄,如果把鄂君啟車節銘文中的“黽”讀為“龜”,則“金革龜箭”恰好都是諸侯朝見天子時必備的貢品,這也證明我們把“黽”讀為“龜”是合理的。“金革龜箭”是當時諸侯國君經常要用到的珍貴禮品,所以禁止自由買賣。
  另外郭店竹簡《窮達以時》7號簡有這樣一段話:
  
  白(百)里(轉)(鬻)五羊,為(伯)(牧)牛, (釋)板(挽?)(輅?)7而為卿,(遇)秦穆。
  
這是講百里奚事跡的,簡文“”字原寫作:
  窮達7
整理者隸定為“”,讀為“朝”8,學者多從之。讀“”為“朝”的立論基礎是把“”釋為“鼂”,“鼂”、“朝”音近(均為定紐宵部字),所以“”可讀為“朝”。但裘錫圭先生指出,此說似是而非9。《說文·黽部》:

  【鼂】,匽鼂也。讀若朝。揚雄說:匽鼂,蟲名。杜林以爲朝旦,非是。从黽、从旦。,篆文从皀。
  
據《說文》,“鼂”或从旦从黽,或从皀从黽,而簡文“”从黽从甘,與“鼂”字迥異,所以將“”釋為“朝”不可信。裘先生認爲“”从“黽”聲,“黽”多認爲是陽部字,但典籍中“冥阨”又作“黽阨”、“阨”,另外見於《說文·冥部》的“鼆”字也有可能是一個雙聲字,這些跡象表明,“黽”是耕部字的可能性更大,與“名”字讀音相近(名、冥相通,典籍中亦有例證,參看《古字通假會典》72頁),所以“黽卿”可以讀為“名卿”。“名卿”一詞見於典籍記載,如《法言·問神》:“或曰:君子疾沒世而無名,盍勢10諸名卿,可幾也。”《管子·幼官》:“三年,名卿請事。”上述裘錫圭先生的意見,在形、音、義等方面都有比較充分的依據,遠勝舊說。最近宋華強先生在上引裘先生説法的基礎上,又提出另外一種可能,即“黽卿”也可以讀為“命卿”11。但這一説法的不足之處在於,本篇與“卿”所在的7號簡緊挨着的8號簡中就有“命(令)尹”一詞,“”如果也讀為“命”的話,一個常見詞前後用字如此不同,是不太好解釋的。考慮到在戰國楚文字材料中,“黽”字無論獨體還是偏旁,都是用作“龜”的,似乎還沒有發現確定無疑的用作本字的例子12,所以我們認爲上引簡文中的“”所从之“黽”也有可能用為“龜”。《莊子·逍遙游》:“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龜”應該讀為“皸”,“皸”从“軍”聲,則“(龜)卿”似乎可以讀為“軍卿”。《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自六正、五吏、三十帥”,杜注:“皆軍卿之屬官。”據典籍記載,百里奚在秦,經常率兵征戰,在郩之戰中曾為晉人所俘,秦穆公三十五年,百里奚帥師伐晉,以報郩之役,第二年“奚伐晉,濟河焚舟,取王官及郊,晉人不出(《左傳·文公三年》)。……三十七年,用戎人由余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史記·秦本紀》、《左傳·文公三年》),奚之力也。”13可見百里奚在秦以武功著稱,所以簡文稱之為“(軍)卿”。

  (原载《汉字研究》第一辑,学苑出版社2005年)


1 朱德熙:《長沙帛書考釋(五篇)》,《朱德熙文集》第五卷205頁,商務印書館,1999年,北京。
2 整理者把這兩處“黽”字直接釋為“龜”,應該也是受辭例的影響,因爲在形體上被釋為“龜”的字與被釋為“黽”的字沒有任何區別。
3 陳世輝、湯餘惠:《古文字學概要》237頁,吉林大學出版社,1988年,長春。
4 湯餘惠:《戰國銘文選》45、49頁,吉林大學出版社,1993年,長春。
5 劉翔等:《商周古文字讀本》181頁,語文出版社,1989年,北京。
6 “四”依鄭注當作“三”。
7 裘錫圭先生說。
8 《郭店楚墓竹簡》145頁。
9 裘錫圭先生在北京大學“郭店竹簡研究”課堂上所講,下引裘先生讀“”為“名”的意見亦據此。
10 “勢”,裘先生謂當讀為“設”。
11  宋華強:《楚墓竹簡中的“”字及“”字》,“簡帛研究”網站(www.jianbo.org)“網上首發”。
12 上引宋文認爲“新蔡簡中有一個地名‘鄳’(《新蔡》甲三193),又寫作‘黽’(《新蔡》乙四129)。我懷疑這個地方就是楚國要塞‘冥阨’(《左傳·定公四年》),其字或作‘黽塞’(《戰國策·楚策四》),或作‘黽隘’(《史記·春申君列傳》),或作‘鄳塞’(《史記·楚世家》),或作‘鄳阨’(《史記·蘇秦列傳》),其地在今河南省信陽市西南,距新蔡不遠。如果這個推測是對的,那麽“”字所从的“黽”旁就有可能也是作“黽”用的,説明裘先生對‘’字結構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我們認爲這一問題還不能完全論定,似乎不宜作爲楚簡中“黽”可以讀為本字的證據。
13 馬非百:《秦集史》上冊131頁,中華書局,1982年,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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