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書《周易》“衢”字補釋(修訂)
作者:侯乃峰  發布時間:2006-12-01 00:00:00

(安徽大學歷史系)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周易》第二十三簡為《大 (畜)》卦末簡,上九爻辭作:“(何)天之,卿(亨)”。其中“”字,馬王堆漢墓帛書本作“瞿”,今本作“衢”。濮茅左先生隷定為“”,後加“(衢)”,考釋以為:
  ”,字待考,疑兵器。馬王堆漢墓帛書《周易》作“瞿”,或釋兵器。《書·顧命》:“一人冕,執瞿。”[1]
  徐在國先生以為:(括號內字形為筆者所加)
  此字隸作從“木”從“丘”,誤。“木”上所從與“丘”字形體極為相似,但不是“丘”,而是“guai”(),《說文》“羊角也。象形”。簡文上部所从正像羊角形。E()當釋為“F()(異體作釪)”。《說文》:“F(),兩刃臿也。从木,guai(),象形。宋魏曰F()也。釪,或从金从于。”釪為耕田起土用的農具,後寫作“鏵”。上古音釪為匣紐魚部,瞿、衢為群紐魚部。釪與瞿、衢的關係當屬於通假。附帶說一下包山楚簡中舊釋為“样”的字(《楚系簡帛文字編》454頁),現在看來也應釋為“釪”。[2]
  鄭萬耕先生引高亨先生《周易古經今注》“讀衢為休”說,以為:
  “衢”字作“”,與古“庥”字極為相似,或因形近而誤書為“”。此“丘”下之“木”字,也向我們傳達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信息:此“衢”字絕不可釋為“四達謂之衢”。由此我們可以推測,“庥”當為本字,楚竹書本轉寫為“”,而帛本和通行本以聲系相通而借為“瞿”或“衢”;以至于後人由《象傳》“何天之衢,道大行也”加以推演,又將“衢”釋為曠闊無阻,通達無礙,從而距其本義也就越來越遠了。[3]

  我們認為,徐在國老師所分析的字形是正確的,但論之不詳,今為補充說明如下。其實《說文》中與“”緊鄰的上一字“”完全可以說明“”字何以與“瞿”、“衢”字相通。
  楊樹達先生有《釋衢》一文,以為:
  瞿聲字有分張旁出之義,故衢以此受名。
  並以七證證明。其中第七證云:
  不惟瞿聲之字為然也。瞿從聲, 聲字亦有分張之義。《說文》六篇上木部云:“臿也,從木,象形,聲。”按木部下云:“兩刃臿也。”蓋臿以兩刃分張,故受名也。……《說文》衢四達之訓,本之《爾雅·釋宮》。然《淮南子·繆稱篇》許注云:“道六通謂之衢。”《楚辭·天問》王注云:“九交道曰衢。”按或曰四達,或云六通,或云九交,學者容以為疑,然此不必疑也。瞿既為分張旁出之義,四分可也,六分可也,九分亦可也。兩刃臿為,此物之兩出者也;三鋒矛為戵,其三出者也;四齒杷為欋,桑枝四衢,其四出者也;帝休之枝五衢,五指攫物為,其五出者也;大樹之根,數多不可知者也。文第表分張之義,數之多寡,不必泥也。[4]
  楊樹達先生言之鑿鑿,信而有徴,甚為精當。其實,類似之意清人已有言之者。《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商瞿,魯人,字子木。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詁》“魯商瞿,字子木”條下云:
  瞿讀為欋。《釋名》云:“齊魯謂四齒杷為欋”。(具俱切)《說文》云:“杷,收麥器也”。葢以木為之,故字從木。欋之言俱也,齒兩兩俱列也。《說文》“,左右視也。讀若拘,又讀若良士瞿瞿”;“,(舉朱切),臿也”;“,(互瓜切),兩刃臿也”。目兩視謂之,兩刃臿謂之,四齒杷謂之欋,聲義皆相近也。《淮南·說林篇》“木大者根欋(引者按:此條楊樹達先生亦引,字作,《淮南子》原文從手作,刻本從手從木常混),山高者基扶”,言其根基之四布也。《爾雅》“四達謂之衢”,義亦相近。[5]
  古人名字相因,商瞿名瞿,字子木,子木猶言樹木分櫱旁生的樹枝,其特徵正為分張旁出,恰與“瞿”義相因。此外,《說文》“”下段注以為:從“”者,象兩刃也。由此我們推知,《說文》中“”、“”同為下從木上象形的兩刃臿,且二字古音同在魚部,可以近似地認為二字是同源字(《說文》中“”字讀音應是因方言不同而稍有轉變),只是“”比“”多加了一個聲符“”。而“”本從“”聲,則與“瞿”、“衢”相通是毫無疑問的。同時,可以斷言,將《周易》中 “衢”釋為“四達謂之衢”是准確的,鄭先生引高亨先生之說讀為“休”,恐怕根據不足。“衢”字本義與“”形以及“”之“”表示“兩刃”同,皆有分張旁出之義。
  “)”字之構形極有可能是仿“兩刃臿”這種農具的形狀而作。“臿”隨着時代發展産生了很多異名,或稱之為“耜”,據傳大禹治水時手裏所持即是。[6](見下圖左)大禹圖像中所見的頭部有兩個尖角(即“兩刃”)的構形當即“臿”這種農具的形狀,這種形狀后來被先秦的布幣所繼承。(見下圖右)兩相比較,二者明顯有着淵源關係。我們現在通常稱布幣為鏟形幣,其形狀顯然和農具“兩刃臿”有關。在岀現耦耕和牛耕後,這種農具又演化為“鏵”,后來又分化岀我們至今還在使用的鏟形工具“鍬”,有的地區又稱為“鍁”。上述這些名稱在《方言》裏是同物異名,都指的是“臿”這種田間起土工具。明末清初有個政治家叫瞿式耜,字起田,當是因姓起名,由名定字,姓名和字的意義分別是工具“臿”的異名及功用。
                                     
  大禹像(山東省嘉祥縣武梁祠東漢畫像石拓片)           布幣形
  楚竹書《周易》第五十五簡有“丘”字,構形和“”字上部相同,作“”形,原考釋者濮茅左先生當據此隷定“”為“”。由此,以上對字形的分析或使人生疑。我們可以看看竹書《周易》第二十四簡“北”字,馬王堆也作“北”,而今本訛作“丘”。《說文》“,羊角也,象形,讀若乖。”“北”古文字形象二人相背,有乖舛之義,故“”和“北”在構形上有相似處。“北”和“丘”構形易混,也不能排除“丘”和“”在構形上混用的可能。同時,古文字“善”、“義”等字上部從“羊”作,而楚簡中字形往往與“丘”不甚分別。如包山楚簡54“”,168“”,郭店楚簡《五行》32“”,《尊德義》35“”,《語叢四》20“”,《五行》16“”,41“”等。[7]此外,第五十五簡“”字形單獨拿岀來是“丘”字,但若在其下部加個“木”義無所取,構形上也難以索解,而“”字下部所從之“木”則可以看作是農具“”的木柄。最為重要的是,“”字在包山楚簡中異體有作“”形者,[8]上部與“丘”不類,而與“羊”形近。裘錫圭先生曾討論楚國古璽“旅鉨”,也將“”隷定為“”,疑即“样”字異體,“样”疑為邑名。[9]璽文中“”顯然和包山楚簡以及楚竹書《周易》中的“”是同一個字。綜上所述,第五十五簡的“丘”字形不足以否定以上我們對“”字形的分析。
  釋“”為“”、“”,通“衢”,還有四個旁證:
  一、王念孫所作《古韻譜》中,以為《大畜》卦六五爻辭的“牙”(楚竹書《周易》作“”,為古文“牙”字)和上九爻辭的“衢”諧韻,同在魚部。[10]若釋“”為“休”或“”(從休或丘得聲),韻部有一定距離。
  二、《説文》:“,羊角也,象形,讀若乖。”馬王堆漢墓帛書《周易》之《乖》卦對應今本《睽》卦。乖和睽古音聲韻皆近,聲同為見紐,韻部微脂旁轉。《序卦》云:“睽,乖也。” 清人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所輯《歸藏》中有《瞿》卦,注云:
  黃宗炎曰:《瞿》當屬《觀》。案:西溪引已有《觀》。朱太史彝尊《經義考》以反對為義,謂《瞿》在《散家人》之前,則《睽》也。[11]
  岀土的王家臺秦簡《歸藏》中有《灌》卦,又有《》卦,顯然與今本《周易》的《觀》卦和《睽》卦對應,[12]所以黃宗炎之説不對,朱彝尊《經義考》所説為是。由此也可以看岀,“”字所從之“”在音義上本來就與“瞿”有很密切的關繫。“”與“”所取分張旁出之意相似,聲紐又同屬見母,理可通用。
  三、由卦象說,《大畜》卦卦象為乾下艮上,《說卦》云:“艮為山,為徑路。”尚秉和先生解說此爻時,證之以卦象云:“艮一陽在上為天,又為背,故曰何。艮為道路,故曰何天之衢。”[13]艮卦象為道路,故“衢”當為本字。
  四、包山楚簡中舊釋為“”或“样”的字“”,在簡文中是個姓氏用字,我們可以將這個字釋為“衢”。古代有“衢”姓,《千家姓》記載其古代家族在江陵郡。[14]我們知道,包山楚簡出土于荊門市,南距戰國楚故都紀南城16公里,而紀南城正在江陵。[15]“衢”姓地望所在與傳世文獻記載吻合。古籍中又記載有“瞿”姓,地望與江陵無涉,說明“衢”和“瞿”做為姓氏時有別。
  包山楚簡168簡“夜基之里人”,其中“”字也是個姓氏用字,原來隷定為“”,[16]據此可知當是“”字,與“衢”同。古文字中姓氏用字常加邑旁。
  綜上所述,我們以為釋“”為“”、“”,通“衢”,不僅字形字音有依據,且與傳世文獻相符。
  若僅從字形上講,將包山楚簡中“”字隸定為“”、“”字隸定為“”也有其合理的一面。因爲與楚簡中從“羊”作的“善”、“義”等字形上部相比較,可知“”字上部確是可以看作從“羊”作,只不過“”字既不從“羊”得聲,亦不從“羊”取義,而是爲了表示羊角形的“”字。古文字中在摹畫人或動物的某個肢體部件時,常常將這個部件所屬的部位也附帶畫出來。比如“眉”字作“”、“”形,附帶畫出了眼睛;“尾”字作“”、“”形,附帶畫出了人的尻尾部。“”字上部從“羊”類此,爲了表示仿羊角形的“”字,附帶畫出了“羊”身,但其所表之意仍當取“”字。
  這種誤讀不僅見于楚簡中,在秦簡和漢簡中也可以發現。如于豪亮先生《居延漢簡釋叢》一文有“事未”條云:
  《居延漢簡·圖版之部》第三二一頁,一六八·一二簡(《甲編》九六九):
  *□廹秋月有徙民,事未
  “事未”三字勞榦釋為“齊來關”,《甲編》釋為“齊未閏”,均非是。
  *字亦見雲夢秦律《法律答問》:
  公祠未,盜其具,當貲以下耐為隷臣。
  可(何)謂公祠未?置豆俎鬼前未徹乃為未,未置及不置者不為具,必已置乃為具。
  在為秦律作注釋時,我們以為為闋的異體字,但沒有找到有力的證據。今按《隷續》卷二十《斥彰長田君斷碑》云:
  ……禮制除,乃始斿學。
  于先生引《後漢書·劉平傳》“服闋,拜全椒長”詞例來證明確是闋的異體字,並論斷云:
  *是闋的異體字,就字而言,與六書之義並不相合,不過字已見於秦簡,則是在戰國時期已在秦國流行這種寫法了。戰國時期六國字多詭異,與六書之義不合者甚多,比較起來,秦國詭異之字最少,但是不合六書之字也不是沒有,此處的字即是一例。[17]

  于先生引《斥彰長田君斷碑》和《後漢書》來論證秦簡和漢簡的是闋的異體字,無疑是正確的。但由此作岀論斷,以為字與六書之義不相合卻未必然。雲夢秦律《法律答問》的“”字作“”形,[18]書法史上有名的魏元丕碑文中“服闋”的“闋”字作“”形,[19]“門”內的“癸”字作“”形(其來源似與包山楚簡中“癸丑”的“癸”字形“”有關,上部似“”形)。由以上分析我們可以認為,“”字在秦簡和漢簡中字形雖從“羊”作,但本當從“”得聲,只是爲了表示羊角形的“”而附帶畫出了“羊”形。“”可讀為“癸”已見上文,由此,“”字就是“闋”字的異體字,其構形也合於六書之義。
  西周厲王時期的散氏盤銘文中有個人名稱謂用字“父”,從“木”從“”作。《金文編》隷定為“”,隷於《説文》“(即)”字下,此字當可看作是楚竹書《周易》“”字的早期異體字。《金文編》所收“睽”字作“”、“”形,[20]上部形符“”顯然保留了“睽”表示“目不相聽”之意,下部的聲符“癸”在表聲的同時,也具備了表義的作用,益可說明我們討論的“”與“ ”之間具有密切關係。
  2005年6月初稿   2005年9月二稿
  2006年7月三稿   2006年11月四稿
  附記:本文初稿原載《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六輯),中華書局,2006年11月第1版。禤健聰先生2006年4月提交中山大學的博士學位論文《戰國楚簡字詞研究》也引徐在國老師之説,得出與本文相同的結論,但論證過程與本文迥然有別,讀者可參看。本文的後期修訂得到“安徽大學研究生創新基金”資助,行文中先後承導師劉信芳先生及徐在國先生、何琳儀先生審閱指正,謹致謝忱。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06年11月22日。)


[1]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第16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版。
[2]徐在國:《上博竹書(三)<周易>釋文補正》,簡帛研究網站,2004年4月24日文。
[3]鄭萬耕:《〈周易〉釋讀八則--以楚竹書為參照》,《周易研究》,2005年第2期,9-15頁。
[4]楊樹達:《釋衢》,《積微居小學述林》,第20-21頁,中華書局,1983年7月新1版。
[5]【清】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詁》,《經義述聞》,第551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7月第1版。
[6]于豪亮:《漢代的生産工具—臿》,《于豪亮學術文存》,第272-276頁,中華書局,1985年1月第1版。
[7]李守奎編著:《楚文字編》,第152-153、706-707頁,華東師範大學岀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
[8]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第454頁,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7月第1版。
[9]裘錫圭:《“諸侯之旅”等印考釋》,《文物研究》第六輯,黃山書社,1990年10月。
[10]【清】王念孫:《古韻譜》,《高郵王氏遺書》,第99頁,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9月第1版。
[11]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一),第3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版。
[12]王輝:《王家臺秦簡<歸藏>校釋(28則)》,《江漢考古》2003年01期。
[13]尚秉和:《周易尚氏學》,第134頁,中華書局,1980年5月第1版。
[14]【明】陳士元:《姓觿》,第41頁,中華書局叢書集成初編本,1985年新1版。
[15]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簡·序言》, 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1版。
[16]張守中:《包山楚簡文字編》,第108頁,文物岀版社,1996年8月第1版。
[17]于豪亮:《居延漢簡釋叢》,《于豪亮學術文存》,第169-170頁,中華書局,1985年1月第1版。
[18]張守中:《睡虎地秦簡文字編》,第179頁,文物岀版社,1994年2月第1版。
[19]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縮印本),第1793頁,四川辭書出版社、湖北辭書出版社,1992年12月第1版。
[20]容庚編著,張振林、馬國權摹補:《金文編》,第397、235頁,中華書局,1985年7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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