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中文系)
(首發)
新蔡簡中有一些簡文性質較為特殊,其內容雖與祭禱有關,卻不是祭禱的記錄,而是冊告儀式中的祝號之辭,所以本文稱之為“祝號簡”。以往學者的論著中對這種簡文已經有所涉及,但是或者是對其性質認識有誤,或者只是在討論其他問題時偶有涉及,而所論不詳。本文打算對新蔡簡中的祝號簡作一全面的梳理,並對其中涉及到的問題試作討論,以期引起大家的注意。一
在討論新蔡簡中的祝號簡之前,我們想先介紹一下文獻中的“冊祝”和“祝號”。二
新蔡簡中既有“冊告”,也有“祝號”,見於下面兩組卜筮簡:三
第一組卜筮簡所說的“祝號”的內容其實也保存在新蔡簡中,雖然已經殘缺不全,但是根據簡寬、字體、文義等因素,還是可以分辨出來的。另外還有一些簡寬、字體相同的簡文所記也是祭禱內容,但是所屬不明,姑且與祝號簡放在一起討論。先把簡文列舉於下:
(11)[以君]不(懌)(病)之古(故),祝云(零209)
(12)句(苟)思(使)坪夜臣城(憯)瘳(速)(瘥),敢不速(零87+零570+零300+零85+零593)
(13)(憯)(賽)(零484)
(14)之(零603)
(15)思(使)坪夜君城(憯)瘳(速)(瘥)(零189)
(16)弭(?)、元龜、(蓍)、義(犧)牲、珪璧,唯□(零207)
(17)弭(?)、元黽(龜)、(蓍)□(零297)
(18)[元]黽(龜)、(蓍)、義(犧)[牲](零283)
(19)亓(其)(社)禝(稷)、芒(社),命發(祓)(零338+零24)
(20)(及)江、灘、(沮)、漳,延至於(淮)[9]。是(是日)(就)禱楚(先)老(童)、祝(甲三:268)
(21)(融)、穴酓(熊),(就)禱北(零254、162)
(22)(就)禱(零231)
(23)[司]折、公北、司命、司(禍)(零266)
(24)司救(及)左(?)(零6)
(25)(零259)
(26)禱之(零10)
據我們管見所及,在已經發表的論著中,似乎只有陳斯鵬先生在《論周原甲骨和楚系簡帛中的“囟”和“思”》一文中提到了上揭簡文(13),並且說“此當為禱求神明令坪夜君城之病速愈之語”,[10]可以說準確把握到了這批簡文的性質。
這批簡文與上文(二)第一組卜筮簡的簡寬、字體完全相同,無疑就是那批簡文中所說“祝號”的內容,可以稱之為“祝號簡”。這是一批他人為平夜君成禱病的祝號簡,另外新蔡簡中還有平夜君成為自己禱病的祝號簡,說詳下文。
簡文(11)“祝”下之字下部殘缺,其殘存筆劃作“”。整理者釋為“丁”,形體固然相似,但文義似不好講通。試與下揭簡文比較:
(夏)(之月),己丑[之日],以君不(懌)之古(故),(就)禱陳宗一。壬(辰)(之日)禱之。(乙一4、10、乙二12)
(夏)(之月),己丑(之日),以君不(懌)之古(故),(就)禱三楚先屯一痒(牂),(纓)之玉,壬(辰)(之日)禱之。(乙一17)
(夏)(之月),己丑(之日),以君不(懌)之古(故),(就)禱霝君子一;(就)禱門、戶屯一(牂);(就)禱行一犬。壬(辰)(之日)[禱之。](乙一28)
“以君不(懌)之古(故)”都是下接祭禱名,簡文(11)“祝□”應該也與祭禱有關。但是按照祭禱名去考慮“祝”下一字又找不到合適的詞。我懷疑那是“云”字之殘,“云”是“子曰詩云”之“云”。“[以君]不(懌)(病)之古(故),祝云”,意思是說因為平夜君成病重的緣故,今特向神靈祝號云云。“祝云”總領下文,其下應該就是正式的祝號之辭了。文獻中引到祝號之辭常用“祝曰”,例如:
祝祝曰:“孝孫某,敢用柔毛剛鬣,嘉薦普淖,用薦歲事于皇祖伯某。以某妃配某氏,尚饗。”(《儀禮·少牢饋食禮》)
孔子曰:“以上牲祭于宗子之家,祝曰:‘孝子某,為介子某薦其常事。’若宗子有罪,居於他國,庶子為大夫,其祭也,祝曰:‘孝子某,使介子某執其常事。’”(《禮記·曾子問》)
湯出,見野張網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網。”湯曰:“嘻,盡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網。”(《史記·殷本紀》)
夫人置兒絝中,祝曰:“趙宗滅乎,若號;即不滅,若無聲。”(《史記·趙世家》)
道傍有穰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甌窶滿篝,汙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史記·滑稽列傳》)
乃起,祝曰:“昊天生五穀以養人,今五穀病旱,恐不成實,敬進清酒膊脯,再拜請雨。”(《春秋繁露·求雨》)
簡文“祝云”亦猶文獻“祝曰”。新蔡簡有時候在和文獻相同或相似的辭例中使用與文獻不用的詞語,如文獻中解釋卜筮結果時一般用“故曰”,而新蔡簡一律用“是以謂之”。[11]所以簡文用“祝”下用“云”不用“曰”也是正常的。
關於簡文(12)(13)(15)“憯”字的釋讀,從史傑鵬先生說。[12]疑(12)(13)(14)可以拼接為:
句(苟)思(使)坪夜臣城(憯)瘳(速)(瘥),敢不速(憯)(賽)之。
“憯”、“速”是同義詞,不但可以分開使用,如簡文(12)(13)“憯瘳速瘥”;也可以連用,如《墨子·明鬼下》“鬼神之誅若此之憯遫(速)也”。簡文“速憯”大概可以看作是“憯遫(速)”的倒言,詞義相同。包山簡200號有“皆速賽之”,與簡文“速憯賽之”類似。“苟使坪夜臣城憯瘳速瘥,敢不速憯賽之”,意思是苟若神靈能使平夜君成的疾病迅速痊癒,怎敢不速速賽禱諸位神靈。這種句式可與秦惠文王禱病玉版銘文“句(苟)令小子駰之病日複,故告大□大將軍,人壹家”對比。[13]這也可以說明這幾支簡文的性質是向神靈禱病時的祝號之詞。
附帶說一點。陳偉、陳斯鵬等先生都曾注意到包山簡中“思”和“命”在相同的句式中可以出現在同一語法位置,陳斯鵬先生進而論證這種用法的“思”字應該讀為“使”,[14]甚確。簡文(12)“句(苟)思(使)”一句為陳先生的觀點又提供了一個證據。
簡文(16)、(17)、(18)辭例相同,說明當時這篇祝號之辭至少抄錄了三份。元龜、蓍和犧牲、珪璧並列,也是奉獻給神靈的祭品,這似乎是第一次見到,值得注意。于成龍先生認為此與《周禮·春官·天府》所說“凡國之玉鎮、大寶器,藏焉。若有大祭祀、大喪,則出而陳之”有關,[15]可以參考。
簡文(19)“命”下一字整理者隸定為“”。按,此當是“發”字,下面殘去了“又”旁。[16]“發”疑當讀為“祓”,兩字古音都屬幫母月部,音近可通。《說文·鳥部》“讀若撥”,這是注音的例子。《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公叔發”,《論語·憲問》“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章《正義》及《禮記·檀弓上》“公叔文子升於瑕丘”下鄭玄注並作“公叔拔”。《周易·困》九二“朱紱方來”、九五“困於赤紱”,馬王堆帛書本“紱”並作“發”。[17]《詩·衛風·碩人》“鱣鮪發發”,《說文·魚部》“鮁”字下引“發發”作“鮁鮁”。《詩·豳風·七月》“一之日觱發”,《說文·仌部》“冹”字下引“觱發”作“冹”。以上是異文的例子。所以“發”可以讀為“祓”是沒有問題的。《說文·示部》:“祓,除惡祭也。”《廣雅·釋詁》:“祓,除也。”又《釋天》:“祓,祭也。”《玉篇》:“祓,除災求福也。”古代“祓”是一種去除災惡疾患的祭禱活動,或假“弗”為之。例如《詩·大雅·生民》“以弗無子”,鄭玄箋云:“‘弗’之言‘祓’也,祓除其無子侄疾而得福也。”又如《晉書·汝南王亮傳》:“太妃嘗有小疾,祓于洛水。”所以為平夜君成禱病而行祓祭是正常的。值得注意的是,簡文“命發(祓)”上面有“社稷”、“芒社”,看來這段簡文說的是祭社之事。古書中說到祭社常用“祓”,例如:
祝祓社,司徒致民,司馬致節,司空致地,乃還。(《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鄭子產為火故,大為社,祓禳于四方,振除火災。禮也。(《昭公十八年》)
君以軍行,祓社釁鼓,祝奉以從,於是乎出竟。(《定公四年》)
由此可見,把簡文“發”字讀為“祓”是比較合適的。簡文可能是說為了平夜君成之病在社稷舉行祓除之祭。
新蔡簡中有很多基層社會組織進行祭禱的記錄,整理者稱之為“祭禱文書”,賈連敏先生對這批簡文作過細緻的分析與研究。[18]其中有幾種是社祭的記錄,如 格式為“某地×社×牲,刏於某地×牲,禱×牲”(“×”代表數字,下同)的一批,例如:
□寺二(社)二塚,(刏)於高寺一,禱一塚。(甲三387)
格式為“某地一稷一牛,×社×牲”的一批,例如:
□一(稷)一牛,五(社)一四塚。亓(其)國之(甲三335+甲三251)
格式為“某裏人禱於其社一牲”的一批,例如:
梠里人禱於亓(其)(社)一。(甲三394+乙四88)
等等。我們認為這些可能就是上揭祝號簡(19)所說的祓于社稷的施行記錄,是平夜君成封域內的基層居民組織為其禱病於鄉里社稷的記錄。《韓非子·外儲說右下》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秦襄王病,百姓為之禱。病癒,殺牛塞禱。郎中閻遏、公孫衍出見之曰:“非社臘之時也,奚自殺牛而祠社?”怪而問之。百姓曰:“人主病,為之禱,今病癒,殺牛塞禱。”
按《韓非子》所說,似乎是百姓自發為秦王禱病的,這大概有美化的成分。如果此事屬實,恐怕也是地方官員的主意。從上下文來看,為秦襄王禱病的百姓應該是王畿內的居民。秦王畿內的百姓會為秦襄王之病殺牛而祠社,平夜君成是封君,楚國封君地位較高,在其封邑所擁有的權力較大,[19]其封域內的百姓為他祠社禱病也是完全可能的。
《左傳·昭公七年》記載:
晉侯疾,韓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寢疾,於今三月矣。並走群望,有加而無瘳。
王引之云:“‘並’之言‘普’也‘遍’也。……‘並走群望’,言遍走群望也。”[20]《國語·晉語八》記載同一件事的文字作:
平公有疾,韓宣子贊授客館。客問君疾,對曰:“寡君之疾久矣,上下神祇無不遍諭,而無除。
《左傳·哀公六年》“江、漢、雎、章,楚之望也”。簡文所記這次冊告活動所要祭禱的神靈有江、灘、沮、漳、淮等楚地大江大河,早已不限於平夜君成的封地,可以說是“遍走群望”了。另外還有“自文王以就聲桓王”這些先王,還有“楚先老童、祝融、鬻熊”這幾位楚人的先祖,還有北方、、司折、公北、司命、司禍、司救等天神地祇,完全可以說是“上下神祇無不遍諭”了。看來這時平夜君成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所以要舉行如此大規模的祭禱活動。在這種情況下,平夜君成封域內的地方官員組織百姓在鄉里社稷為他舉行祭禱活動是完全可能的。上文說過,這篇祝號之辭至少抄錄了三份,而社禱記錄按其格式和字體也可以幾種,大概是分幾個不同的場合進行的。頗疑幾份祝號簡就是要分發到幾種不同的場合,在祭禱時向神靈進行祝號。
(未完待續)
[1]參看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1冊346頁、349頁所引郭沫若、林義光說,中華書局,1996年5月。
[2]孫希旦:《禮記集解》中冊593頁,中華書局,1989年2月。
[3]王文錦:《禮記譯解》上冊293頁,中華書局,2001年9月。
[4]參看沈培:《從戰國簡看古人占卜的“蔽志”——兼論“移祟”說》,(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主辦“第一屆古文字與古代史學術研討會”提交論文,2006年9月。
[5]宋國定、賈連敏:《新蔡“平夜君成”墓與出土楚簡》,艾蘭、邢文編《新出簡帛研究》21頁,文物出版社,2004年12月。
[6]陳偉:《新蔡楚簡零釋》,《華學》第六輯,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6月。
[7]參看拙文:《新蔡簡“百之”、“贛之”解》,簡帛網,2006-8-13。
[8]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50頁,187~18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2月。
[9]“”讀為“淮”,參看何琳儀:《新蔡竹簡選釋》,簡帛研究網,2003-12-7;又《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3期。董珊:《新蔡簡所見的“顓頊”和“雎漳”》,簡帛研究網,2003-12-7。
[10]陳斯鵬:《論周原甲骨和楚系簡帛中的“囟”與“思”——兼論蔔辭命辭的性質》,《文史》2006年第1輯。
[11]參看拙文:《新蔡簡中記有繇辭的一組簡文的釋讀》,簡帛網,2006-11-12。
[12]史傑鵬:《先秦兩漢閉口韻詞的同源關係研究》47頁注60,北京師範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5月。
[13]李零:《秦駰禱病玉版的研究》,《國學研究》第六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李學勤:《秦玉牘索隱》,《故宮博物院院刊》2000年2期;曾憲通、楊澤生、肖毅:《秦駰玉版文字初探》,《考古與文物》2001年1期;周鳳五:《〈秦惠文王禱祠華山玉版〉新探》,《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2本第1分,2001年3月;李家浩:《秦駰玉版銘文研究》,《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集刊(二)》,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4月。
[14]陳偉:《包山楚簡初探》31~32,武漢大學出版社,1996年8月。陳斯鵬:《論周原甲骨和楚系簡帛中的“囟”與“思”——兼論蔔辭命辭的性質》,《文史》2006年第1輯。
[15]于成龍:《楚禮新證——楚簡中的紀時、蔔筮與祭禱》,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5月。
[16]參看李守奎:《楚文字編》87~88頁“發”字,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
[17]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帛書〈六十四卦〉釋文》,《文物》1984年3期6頁。
[18]賈連敏:《新蔡葛陵楚簡中的祭禱文書》,《華夏考古》2004年3期。
[19]楊寬:《戰國史(增訂本)》268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3月。
[20]王引之:《經義述聞》417~418頁,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