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簡大王泊旱》“臨”字
作者:何有祖  發布時間:2007-02-20 00:00:00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首发)

  《簡大王泊旱》14號簡有一字寫作
  
整理者釋爲“句(後)”。爲便于討論,先將釋文抄錄于下[1]
  王夢晶閨未啓。王以告相徙與中謝:“今夕不穀【9】夢若此,何?”相徙、中謝對:“君王當以問太宰晉侯。彼聖人之子孫,將必【10】鼓而涉之是可。”太宰進對:“此所謂之‘旱母’。帝將命之修諸侯之君之不【11】能治者,而刑之以旱。夫唯母旱而百姓移以去邦家,此爲君者之刑。”【12】王叫(噭)而~,[2]而泣謂太宰:“一人不能治政,而百姓以絕後。”
  大意是楚王夢到三閨未啓,便咨詢屬吏(相徙與中謝),了解到是上帝派旱母降災,惶恐之下而哭,情緒稍微舒緩一些之後才一邊無聲的哭泣一邊與太宰商量解决問題的辦法。“叫(噭)而~,而泣謂太宰”便是對這一行爲的描述。我們先看看各家的考釋。
  季旭昇先生認爲:
  全句疑當隸爲“王卬而啕,而泣謂太宰。”“而”與“天”字在楚簡中寫法相近,楚簡中也確實有訛亂的例子,但是本句“王卬天句而洨謂大宰”,一釋“天”、一釋“而”,從圖版來看,兩個字寫得一模一樣,都應該是“而”字。“句”,原簡“”。楚系“句”字均作“”(如《郭店·語叢一·28》),從口、ㄐ聲。“”從口、ㄅ聲,疑爲“啕”之異體,“啕”從口、匋聲;“匋”從ㄅ聲。“啕”字不見《說文》,一般以爲是“咷”的後起字,其實可能戰國時代早已出現。所謂“洨”,細審原簡作,當隸作“泣”,字從水、立聲。“泣”是無聲或低聲地哭,與“啕”不同,“啕”是比較大聲地哭。“王仰而啕,而泣謂太宰”是兩個動作,先是向天而哭號,表示對天的懺悔,然後低聲哭著對太宰說:“一人不能治政,而百姓以絕。”[3]
  季先生關於“而”、“泣”字的意見可從。不過對將釋為“啕”,學者們還是有不同的意見。如陳劍先生認爲[4]
  疑“天”下之字即“”省去“虍”而成之省體。可讀爲“呼”,“仰天而呼”、“仰天大呼”一類說法古書多見。
筆者按:“”字楚簡作(郭店《老子甲》2),其下部雖然與形近。不過作爲聲符的“虎”一般是虍、人連寫;作爲偏旁的時候從虍且一般會省去人。目前尚未有材料可以證明省掉“虍”仍能看作從“虍”聲而讀作呼。
  董珊先生直接將該字讀作“哭”,:
  “句”疑讀爲“哭”。[5]
  禤健聰先生認爲:[6]
  可能也是從“口”得聲,可讀爲“哭”。口,溪紐侯部,哭,溪紐屋部,兩字聲紐相同,韵部爲陰入對轉。
筆者按:以上兩種意見于字形皆不合。不過從文意上來說,釋作與“哭”有關的字,當能與下文的“泣”能相呼應。
  楊澤生先生認為[7]
  “天”下之字原簡作,釋作“吟”。它與同篇20號簡“含(今)日”之“今”作相比,只是省去豎畫左側的兩個短橫而已。“吟”當歎息講。
  田煒先生同意釋作“吟”,並補充例證[8]
  《古陶文彙編》有“酓”字作3·68、3·1184。“今”旁都變成了“人”旁,故知在戰國文字中“今”旁有時也會訛省為“人”旁。

筆者按:形中“酉”上還有一點,似應往上歸屬,與所謂的“人”合而爲“今”,實質上也是“今”的省寫。不能直接看作“人”,當如梁靜先生所指出的:[9]
  古文字中絕少從“人”與從“今”相通之證,齊系文字與楚文字本來就存在着差別,更何況璽印、陶文類文字又多簡省,自不可與簡帛文字相提並論。字釋“吟”恐不可從。
再者,釋為“吟”也不能與緊接着的“泣”相呼應。總之,以上意見還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問題。
  我們認爲應是“臨”字的省寫。古文字“臨”字作:
  金文的“臨”[10]
  (盂鼎)   (毛公鼎)   (父簋)
  戰國文字“臨”:
  ~昜(陽)人主賈(包山·185)          下臨邑~〇(得)受〇(期)(包山·79)
  (《古文四聲韻》卷二25b《華嶽碑》)
  秦漢文字中有臨字作[11]
  (泰山石刻)        (睡虎地簡 五四·五一)
     (臨虞宮高鐙)         (池陽宮行鐙)
  (漢印徵)
  (老子甲後 二一二)      (定縣竹簡  七九) 
  (古地圖)
  (史晨碑)   (趙君碑)
  (《五行》三四三)[12]
按:從上揭例子可知,金文到秦漢文字的“臨”皆從臥從品。許慎大概由此而定爲形聲字。《說文》臥部:“臨,監臨也。從臥,品聲。”何琳儀先生認為金文的“臨”從見,參聲,继而所從見旁脫節作臥旁,参旁则譌作三曲笔、三口形。戰國文字臨,參旁省三曲筆存品形,或省一口,小篆因以品形為聲。[13]由所列金文臨字諸形體,我們認爲“臨”最初也是一個會意字,後來逐漸被認定爲以品爲聲(臨上古音爲來紐侵部字,品爲滂紐侵部字,音近可通)。是否是以參爲聲(參爲清紐侵部字),則可再作討論。
  不過除了以上所說臨字外,在楚秦漢文字中臨字其實還存在變體,如:
  (《弟子問》9)     (《陰陽五行(甲篇)》一三八) [14]
  王自~卜(《柬大王泊旱》1)
  (居延簡甲 九三八) 
按:所列舉諸形上部從臥,下部所從可以分析爲從“人”從“口”(這樣的組合可以是兩個,也可以是三個)。此種形體顯然已經不是以品爲聲符了。由于臥上古音屬疑紐歌部字,不大可能是“臨”的聲部,所以聲符應是王自~卜的聲符爲的聲符也應是從人從口,即[15]比較直接的例子就是同樣屬于《弟子問》9的“臨”字也可省作:[16]可見以或其繁构爲聲符的臨字曾與《說文》所謂的以“品”爲声符的臨字在一定的時間內有過幷存的經歷。且由以上所列材料可以看出,兩種字形幷存的情形直至馬王堆漢墓帛書的時代。[17]《說文》的作者對“臨”字進行說解之時,看到的是“臨”字訛省之後的形體(會意到形聲的演變終結),並據之以定聲符。而《說文》臨字“品”聲說定形之後,以或其繁构為聲的臨字便很少出現了。
  我們所討論的字則與的基本聲符形同,當釋為“臨”。“臨”也有“哭”的意思。《左傳》宣公十二年“楚子圍鄭,旬有七日,鄭人卜行成,不吉;卜於大宮,且巷出車,吉。國人大,守陴者皆哭。”杜預注:“臨,哭也。”楚國圍鄭,鄭有亡國之虞,臨於大宮,當是以喪禮居之。
  簡文言及楚國大旱,楚王了解到是天降罪罰,所以叫(噭)而臨哭,客觀上說實際上是在舒緩悲懼之情緒。“泣謂太宰”之時,情緒已經有所宣泄,故而用“泣”字(《說文》水部:“泣,無聲出涕者曰泣”)。簡文雖然用“而”連接表示主體動作的順承,但是由臨到泣,其間情緒的變化應該經歷過一段時間。上下文中雖然缺乏與“鄭人臨”一樣的描述語句,但是同樣是以喪禮居之,只是由於不是簡文表述的重點以及語體的限制而有殺减而已。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07年2月15日。)

[1]此釋文引自陳偉老師:《〈簡大王泊旱〉新研》,簡帛網2006年11月22日。另外採用的意見則以注明之。
[2]“而”從整理者以及季旭昇先生意見。季文參見季旭昇:《〈上博四·柬大王泊旱〉三題》,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12日。“叫(噭)”從禤健聰《楚簡文字補釋五則》,《古文字研究》二十六輯,第363頁,中華書局2006年11月。(該書“禤”似誤寫作“禢”。)
[3]季旭昇:《〈上博四·柬大王泊旱〉三題》,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12日。
[4]陳劍:《上博竹書〈昭王與龔之脽〉和〈柬大王泊旱〉讀後記》,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15日。
[5]董珊:《讀〈上博藏戰國楚竹書(四)〉雜記》,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20日。
[6]禤健聰《楚簡文字補釋五則》,《古文字研究》二十六輯,第363頁,中華書局2006年11月。
[7]楊澤生:《讀〈上博四〉劄記》,簡帛研究網,2005年3月24日。
[8]田煒:《读上博竹书(四)瑣記》,簡帛研究網,2005年4月3日。
[9]梁靜:《上博(四)〈采風曲目〉等六篇集釋》,武漢大學碩士畢業論文2006年6月。
[10]容庚編著:《金文編》第583頁, 中華書局1985年7月第1版,2005年6月第10次印刷。
[11]《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第590頁。
[12]參看陳松長編著:《馬王堆簡帛文字編》第347頁,文物出版社2001年六月。
[13]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戰國文字聲系》第1414-1415頁,中華書局1998年9月。
[14]參看陳松長編著:《馬王堆簡帛文字編》第347頁,文物出版社2001年六月。
[15]關於古文字中繁簡同形的例子,何琳儀先生(《戰國文字通論(修訂本)》第208-209頁,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年1月)已經列舉了很多很好的例子(所引出處簡稱皆依照此書),如“從”,《侯馬》329作 ,也作;“獸”,《嗣子壺》作,《璽文》附88作;“宜”,《璽文》7.10作,《璽文》4.7作;“離”,《貨幣》14.206作,也作;“陸”,《璽文》14.5作,《三代》20.9.2作;敗,《鄂君啟節》作,《雲夢》451作;“曹”,《陶文》5.31作,《中山》55作,《三代》3.12.2鼎作,《文物》1981.10.66圖5鼎作
[16]其釋文原作“人而下臨()猶上臨()”。陳偉老師曾提示筆者,兩個臨字說起來有些彆扭,其中的臨字是否可以看作“監”?(2007年2月13日電子郵件)筆者仔細考慮了一下,簡文中第一個臨字作,參考《柬大王泊旱》1號簡的臨字作王自~卜,應當是臨字。第二個“臨”字作,同樣參考《柬大王泊旱》1號簡的臨字作王自~卜,本字是臨字也是沒有問題的。不過在討論“臨”是否讀作“監”之前先看看“監”字。據《說文》臥部,監是從省聲的字,裘錫圭先生認爲是一個會意字:“字形表示俯首在盛水的器皿裏照臉。《尚書·康浩》:‘古人有言曰:‘人無于水監,當于民監。’’”(裘錫圭:《文字學概要》第131頁,商務印書館1988年8月第1版,2001年7月北京第6次印刷。)但是《說文》“監”字條下也引到一個從臥從言的古文,而言(元疑)、(談匣)分別與監(談見)關係密切。可見“監”字後來或許發展成了一個會意兼形聲的字。比較臨(侵來)、監(談見),聲韵關係較爲密切。典籍也有通作的例子。如《史記·陳涉世家》“陳王出監戰。”《漢書·陳勝傳》“監”寫作“臨”。《楚辭·九懷》:“覽舊邦兮滃鬱。”《考異》“覽”一作“臨”。《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滅襜襤。”《集解》:“襤,徐廣曰:‘一作臨。’(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第257頁)。故而陳老師認爲“臨”讀作“監”是比較有可能的。據此,該句釋文可作“人而下臨(監)猶上臨”。典籍中臨、監也常連言。如《国语·楚语》“莊王使士亹傅太子葴”章:“且夫誦詩以輔相之,威儀以先後之,體貌以左右之,明行以宣翼之,制節義以動行之恭敬以臨監之,勤勉以勸之,孝順以納之。”《国语·楚语》“昭王問於觀射父”章:“帥其羣臣精物以臨監享祀,無有苛慝於神者謂之一純。”不過無論釋文進一步如何處理,是臨字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17]參看陳松長編著:《馬王堆簡帛文字編》第347頁,文物出版社200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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