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楚竹書《彭祖》篇補釋
作者:趙彤  發布時間:2007-03-18 00:00:00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彭祖》簡4:“既只(躋)於天,或(又)椎(墜)於囦(淵)。夫子之惪登矣,可(何)丌宗(崇)。”這段簡文的大意比較清楚,但是其中關鍵的兩個字“只”和“椎”的考釋尚有爭議。
  “只”字簡文原作(以下用A代替),整理者釋爲“只”,讀爲“躋”。但是“躋”是精母脂部字,“只”是章母支部字,二字聲、韻均不同類,恐難通假,因此已有學者對此提出不同意見。孟蓬生認爲此處的“只”字當讀爲“詣”,史傑鵬認爲讀爲“抵”或“適”。[1]但是“詣”和“抵”也是脂部字,與“只”不同部,所以仍有問題。“適”與“只”通假在語音上雖然沒有問題,但是“適”是“去、往”的意思,而這裏的A字顯然是“到達”一類的意思,而且“適”一般直接帶賓語,不與介詞“於”連用,所以此說也難以成立。
  諸家對A的考釋都是建立在將其釋爲“只”的基礎之上的,但是我們認爲這裏的A並不是“只”,而是“也”。我們來比較一下楚簡中“只”和“也”的寫法。
  首先來看楚簡中“只”和“枳”的寫法:
  * 郭·尊14  上·鬼2背  * 郭·唐26,上·弟23,包259、260   郭·語四17   上·相3,上·鬼4
  其中郭店簡和上博簡之例辭例明確,確定無疑。這裏衹對包山簡之例略加說明。
  (1) 一樻枳,又(有)糹金(錦)糹季〔綉〕縞宛(絹)。[2]   包259
  (2) 一竹枳,糹金(錦)宛(絹)。                      包260
  “枳”字原被誤釋爲從木從疋之字。其寫法與郭店簡《唐虞之道》簡26的“枳”字相同,無疑是“枳”字。李家浩認爲簡文的“枳”應該讀爲“攱”,即“枕”的別名,“樻”讀爲“”,“攱”即指包山二號墓中出土的盒形座枕。[3]這個意見應該是對的。
  那麽,我們可以把楚簡中“只”字的寫法歸納爲如下三種:
  Z1   Z2   Z3
  楚簡中“也”字的寫法很多,大體上可以歸納爲以下四類11種:
  Ya1  郭·魯4     Ya2  郭·老甲24     *Ya3  郭·五25       Ya4  郭·忠8      *Ya5  郭·唐1    
  Yb1  上·性8      *Yb2  郭·語三20  
  Yc1  郭·性27     Yc2  郭·忠8 
  Yd1  郭·性36      Yd2  郭·成10
  其中Yc型的“也”字與Z3型的“只”字很接近,但是區別也很明顯:一、Z3“口”下一長筆與“口”形分離,而Yc“口”下一長筆與“口”形相連;二、Z3“口”下一長筆大體作直畫,或略帶弧形,弧拱向右,而Yc“口”下一長筆作明顯的弧形,且弧拱向左。
  那麽我們再來看A字,顯然與Yc2的“也”字寫法相同,而不同於“只”字。所以A當釋爲“也”。簡文“既也於天”當讀爲“既施於天”,“施”即“施於中谷”、“施於條枚”之“施”。“也”、“施”古音皆爲以母歌部,二者通假在語音上沒有問題。“施”在郭店簡中有寫作從攴它聲之字的(《尊德義》簡37、38),也有直接寫作“它”的(《忠信之道》簡7、《六德》簡14)。《古文四聲韻》引《汗簡》“施”字作從攴也聲之字。那麽,“施”字直接寫作“也”是完全可能的。
  “椎”字整理者讀爲“墜”。史傑鹏指出“文義有點窒礙”,並提出“椎”可讀爲“就”或“摧”,或者當直接釋爲“集”,而非“椎”。然而“就”是“靠近、趨向”的意思,“集”是“停留”的意思,而“摧”當“至”講在古籍中罕見,並且史文所舉《大雅·雲漢》“先祖于摧”的“摧”歷來有歧解。所以這些意見仍有問題。我們認爲,這裏的“椎”或許是“稚”字之訛。《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鮑叔牙與隰朋之諫》簡1讀爲“梁”的字從“禾”,而同書《三德》簡18即寫作從“木”。[4]如果這個推斷不錯,那麽這裏的“稚”當讀爲“底”或“抵”,訓“至”。“稚”是澄(定)母脂部字,“底”或“抵”是端母脂部字,古音可以通假。
  按照上面的意見,“既施於天,又抵於淵”意思是說“既可向上延至於天,又可向下抵達於地”。
  最後順便談談楚簡中其它幾個與“只”或“也”有關的字。
  (3) (䇨)。[5]   包258
  “”字艸下部分原釋“椹”,黃錫全釋“枵”,皆誤。[6]李家浩釋“”,讀爲“芰”,[7]並指出簡文所記即包山二號墓出土的兩件竹笥(2:191,2:202)內的菱角,這個意見應該是對的。《包山楚簡》圖版一一二·258,“”字作,其右下所從似爲Yc2形,則爲“也”,而非“只”;但是《包山楚墓》圖版二〇二·258“”字右下“ヒ”形之下好象還有墨迹,而且“ヒ”形末筆的末端較粗,似起筆處,而非收筆處,因此,“”字右下很可能本來是作Z1或Z2形。由於“只”和“也”字形相近,所以有相混的可能,正如“天”和“而”、“視”和“見”、“史”和“弁”、“甲”和“乍”等在楚簡中都有相混的例子。所以,如果“”字右下所從確爲Yc2形,則可以看作字形訛誤或是混用。
  盛有菱角的兩件竹笥的簽牌上有文字,但是照片都不清楚。2:191-3(《包山楚墓》圖版四六·19)李家浩摹作[8]黃錫全摹作(《湖北出土商周文字輯證》圖版壹陸陸·2),《包山楚墓》393頁、《包山楚簡》61頁注531所摹同黃錫全。細審圖版,當以李家浩所摹較爲準確。此字所從爲Z3型的“只”,衹不過“口”下一長筆略帶弧形,且弧拱向左,但是起筆處不與“口”形相連,仍然可以同“也”字相區別。2:202-2(《包山楚墓》圖版四七·2)李家浩摹作,黃錫全衹摹出大致輪廓(圖版壹陸陸·4),《包山楚墓》393頁、《包山楚簡》61頁注531所摹同李家浩。此字照片過於模糊,難以辨認,如果確如李家浩所摹,所從當是Yc2形,也當看作字形訛誤或是混用。
  (4) 二杝錢(盞)。   包265
  “杝”字作。原釋“椹”,黃錫全釋“枵”,李家浩釋“枳”[9]。《包山楚墓》105頁已經指出此處所記爲二號墓出土的兩件銅敦。楚系銅器中,盞與敦有著前後的演變關係,早期是盆體敦(盞),後來演變爲圓體敦(敦),二者在楚文化區都可稱爲“盞”,[10]圓體敦由於形似卵形,又可稱爲“卵盞”(望2-46)。[11]李家浩認爲這段簡文中的“枳”也是對“盞”的形制的說明,當讀爲“”,訓爲“圓”。按,此字右旁與Yc1型的“也”字相同,當隸定爲“杝”,如果李家浩的意見正確,那麽也當是字形訛誤或是混用。我們認爲或許還其它的解釋:一、“杝”或可讀爲“橢”,“橢盞”亦即“卵盞”。二、楚系銅器中有一類鼎,自名爲“沰”或“”(鄧尹疾鼎、褱鼎),[12]“形制都是蹄足,鼓腹圜底,腹體較深,附耳。或有蓋,或無蓋。其中最重要的是腹體的特徵。”[13]張世超認爲“”與“橐駝”有關,因鼎腹形如橐袋而得名。[14]盆體敦與此類鼎的形制非常接近,或許簡文中的“杝”即“”、“”,“也”聲“它”聲往往可以互用,語音上沒有問題。“杝”是“”(橐駝)的簡稱,也是對形制的說明。雖然此處所指已經是圓體敦,但是仍然沿用早期的名稱。
  (5) 一錦終枕。一寢莞,一寢筵,屯糹古芒之純。六筵,屯錦純。一杮枳,錦純,組繬。又骨寽、緱、枕、枳,皆……[15]     信2-023
  “枳”字簡文作,原釋爲一個從片從孓的字,李家浩改釋爲“枳”,讀“杮枳”爲“桃枳”,是一種竹席。此字右旁與上揭“只”字的三種寫法均不同,而與Yc2型的“也”字很接近,但其“口”下一長筆向左曳,而Yc2型的“也”字“口”下一長筆向右曳。如果李家浩的意見正確,那麽此字的右旁當是“只”的一種變體,其“口”下一長筆向左曳似是有意與“也”字相區別。又,郭若愚在《戰國楚簡文字編》中把此字右下摹作與“子”字下部相同,所以此字能否釋爲“枳”還有待進一步的研究。
   
  注:本文曾在“人文學術的中國語境”學術研討會(2006年9月11-12日,中國人民大學)上宣讀,將刊於該會議論文集。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07年3月15日。)


[1]孟說見《〈彭祖〉字義疏證》,簡帛研究網(http://www.jianbo.org),2005年6月21日首發。史說見《上博竹简(三)注释补正》,簡帛研究網(www.jianbo.org),2005年7月16日首發。
[2]“宛”字原釋爲從宀從邑之字,據趙平安《戰國文字中的“宛”及其相關問題研究——以與縣有關的資料爲中心》(《第四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改正。簡文中當讀爲“絹”。郭店《緇衣》簡10、22的“悁”,上博《緇衣》簡6、12作“宛”,今本作“怨”。則宛聲和肙聲可通。信陽楚簡2-013:“二紡絹。”天星觀楚簡:“一弓,紡宛(絹)。”(《楚系簡帛文字編》616頁)
[3]《包山楚簡中的“枳”字》,《徐中舒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巴蜀書社,1998。
[4]整理者原讀爲“刃”,從陳劍《談談〈上博(五)〉的竹簡分篇、拚合與編聯問題》(簡帛網2006年2月19日首發)改正。
[5]“𥬹”字考釋參看《朱德熙古文字論集》(中華書局1995)69-71頁。
[6]《湖北出土商周文字輯證》,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
[7]《信陽楚簡中的“杮枳”》,《簡帛研究》(第2輯),法律出版社1996
[8]同7。
[9]同3。
[10]參看劉彬徽《楚系青銅器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152-164頁。
[11]參看《望山楚簡》(中華書局1995)132頁。
[12]參看劉彬徽《楚系青銅器研究》327、439、332、447頁。
[13]張世超《“”“橐駝”考》,《江漢考古》1992年第2期,63-64頁。
[14]同13。
[15]這段簡文原釋問題比較多,這裏大體按照李家浩《信陽楚簡中的“杮枳”》的意見直接寫作通行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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