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五紀》二十八宿存有“古法”解
作者:鍾守華  發布時間:2022-03-12 10:51:38
(上海浦東華夏社會發展研究院李約瑟文獻中心)
(首發)

  清華簡《五紀》簡25、26整理者釋文:
  四維算行星:建星、牽牛、婺女、虛、危、營室、東壁、奎、婁女、胃、昴、濁、參、伐、狼、弧、咮、張、七星、翼、軫、大角、天根、本角、駟、心、尾、箕。[1]
  此“四維算行星”簡文所載二十八宿,是戰國甘德(活動於楚地)天文學派述“歲星右行於天”的星宿列序,[2]屬於甘德二十八宿體系,[3]尚有其他新發現待考。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清華簡《五紀》述東方蒼龍星象從大角算起,換言之,是以大角為二十八宿的首宿,這與《史记·律书》所載甘德二十八宿不同,亦與《史记·天官书》所載石申夫二十八宿不同,而以角宿為首宿是通行至今的法式。《開元占經》卷六十“東方七宿占一”引《春秋緯》曰:“列宿二十八,是日月五星之所由,吉凶之所由兆也,故石氏《簿》《贊》,皆始於角而終於軫,今如舊次。”這种二十八宿今法列序,最早出現在戰國初期曾(傳承中原文化的姬姓侯國)侯乙墓漆箱上(有部分宿名異稱)。
  由此引出第一個問題:角宿和大角,何者為二十八宿的首宿?雖然通行今法是以角宿為二十八宿的首宿,但另有與此种不同的古法,陳遵媯認為:“古法角宿,實從大角算起;它和角宿二星,共三星形成牛首的樣子,由於它最亮,所以列為二十八宿之首。後人由於它入亢宿二·五度,遂把它列入亢宿。”[4]這種“古法角宿,實從大角算起”的觀點,以前只是一個猜測,現在清華簡《五紀》中得到證實。由此說明二十八宿古法是以大角為首宿,其後演變到二十八宿今法時才以角宿取代大角為首宿,而清華簡《五紀》二十八宿“從大角算起”是古法的遺存。
  既然“古法角宿,實從大角算起”,由此引出第二個問題:角宿和大角何者為蒼龍之角?角宿,其星名含義與蒼龍星象之角相關,傳統釋其義為蒼龍頭角;大角,亦位於蒼龍星象的頭部天區,其星名含義又被認為與蒼龍之角有關。錢寶琮有詩問:“龍首自有角,大角誠贅疣,躔離所不及,安用空名酬?源流難具悉,異說徒相讎?”[5]
  由此問題就涉及到角宿和大角中的“角”字義是否為同一指稱,即需要對兩者中的“角”字義作具體的辨析。已有研究指出,“角”字就稱謂動物頭部某一器官的詞語來說,在古文獻中有兩種義指:一為頭角,義指動物頭部突出的骨角;二為口角,義指動物口部由上、下唇吻構成的嘴角。前者已為世俗常識,而后者有待重視。《慧琳音義》卷二十三“唇吻”注引《蒼頡篇》:“吻,謂唇兩角頭邊也。”故鳥類雖無頭角,但鳥喙有口角義。《詩經·行露》:“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毛傳》:“不思物變而推其類,雀之穿屋,似有角者。”俞樾《群經平議·毛詩一·行露》:“竊疑所謂角者即其喙也。鳥喙尖銳,故謂之角。《文選·射雉賦》‘裂嗉破觜’,《注》曰:‘觜,喙也。’觜為鳥喙,而其字從角,可知角字之義矣。今俗謂口為嘴,蓋即觜字而加口旁也。”《漢書·王褒傳》:“庸人之禦駑馬,亦傷吻敝策而不進於行。”顏師古注:“吻,口角也。”而且,由於口、角古音近,古人有讀“口”為“角”。《山海經·南次二經》:洵山,“有獸焉,其妝如羊而無口。”其“無口疑為無角。古口角音近。今安徽宿松縣人猶讀口如角。”[6]因之,蒼龍星象原有兩種“角”義之星,其一是以“黃道經其中”象徵蒼龍“口角”部位的二顆星(室女座α、ζ二星)稱名為角宿,其二是以“離黃道較遠”象徵蒼龍“頭角”部位的北天“最明大”之星(牧夫座α星)稱名為大角;角宿與大角,“口角”與“頭角”,兩兩“角”字同而義歧,易生轉換解說;大約于秦漢時期,由於“角”字的歧義、王權星占的需要和社會變動等原因,導致角宿名義發生了從“口角”向“頭角”的語境轉換,其原義“口角”被藏隱難識,亦使得大角星名應為蒼龍“頭角”的含義受到擠佔而徒有虛名 。[7]清華簡《五紀》述東方蒼龍星象從大角算起,說明其還存有指稱大角為蒼龍之角(頭角)的古法。
  清华简《五纪》存有二十八宿從大角算起的古法,而且還以大角、天根、本角為東方蒼龍星象的前三宿,與《史记·律书》所載甘德二十八宿不同,亦與《史记·天官书》所載石申夫二十八宿不同,後兩者皆以角、亢、氐為前三宿,但是,清华简《五纪》所述與《國語》記載春秋時期單襄公說星象的古法類同。
  單襄公為周定王(公元前606—586年)的卿士,知曉天文。《國語·周語中》述“定王使單襄公聘於宋,遂假道於陳以聘於楚”,單襄公自楚國歸後,與周定王對話中說及星象:“夫辰角見而雨畢,天根見而水涸,本見而草木節解,駟見而隕霜,火見而清風戒寒。”韋昭解:“辰角,大辰蒼龍之角。角,星名也。見者,朝見東方。”“天根,亢、氐之間。”“本,氐也。”“駟,天駟,房星也。”[8]火,為心宿的異稱。單襄公所說星象順序為古法,與清華簡《五紀》述東方蒼龍星象前三宿類同,知兩者之間可互釋互證,亦表明兩者有前後傳承的聯係。因單襄公所說未涉及其語境中隱含的全部二十八宿古法,故兩者不能整體相較,但清華簡《五紀》二十八宿作為是源於古法的遺存,則可能有部分變异而稍有不同。
  清華簡《五紀》整理者指出:“對比可知,《國語》的‘辰角’對應簡文的‘大角’,‘天根’對應‘天根’,‘本’對應‘本角’,《國語》的‘本’,最早疑作‘本角’,在傳抄刊刻過程中,因不明辰角、本角的區別,後人誤以為‘辰角’指角宿而省去‘本角’之‘角’字,從而導致後來的混亂。”(同[1])并注說:“本角指角宿。”[9]王寧認為:“這個解釋有問題”,“就順序而言,《五紀》之東方七宿當是以‘大角’代替角宿,而‘天根’、‘本角’實相當於亢、氐二宿。”[10]可見,對於清華簡《五紀》以大角、天根、本角為東方蒼龍星象前三宿所透露出來的“古法”信息和問題,需要結合相關文獻作新的理解和進一步分析。
  二十八宿有一個形成、實用和發展的演變過程,由於歷代和不同地區的天文學家的貢獻,經歷過不同階段和分化變型,其中的宿名(及其含義)、列序、星宿距度(有古度、今度之分)和星占等皆有不同變化,近几十年來出土的簡帛數術文獻中多有新的相關史料發現。[11]潘鼐通過對二十八宿古度等資料的推算得出:“二十八宿的體制,至遲至春秋中期已付諸實用,而其成立,按邏輯自當在西周或周代初年。”[12]如此,就二十八宿“付諸實用”的源流而言,其演變大体經歷過如下三個階段:1.由《國語·周語》所記單襄公說星象,知春秋中期已為二十八宿“從大角算起”的古法階段;2.至戰國初期出現分化,如在曾侯乙墓漆箱上已顯有始角終軫的二十八宿今法,戰國中期形成甘德和石申夫兩大天文學派,清華簡《五紀》甘德二十八宿是存有單襄公說星象的古法系統(有部分變異,流行於楚文化地),石申夫二十八宿是傳承曾侯乙墓漆箱上的今法系統(有不同變型,流行於中原文化地區),知戰國時期為二十八宿古法和今法的共存階段;3.至秦漢時石申夫二十八宿系統奉为范式,自此而後為二十八宿今法通行階段。
  要之,清華簡《五紀》所載二十八宿,不但是甘德二十八宿系統的一個變型,而且存有二十八宿“從大角算起”的古法,有助於今人對二十八宿古法和今法的區分与研究。
   


[1] 石小力:《清華簡〈五紀〉中的二十八宿初探》,《文物》2021年,第9期。
[2] 鍾守華:《清華簡〈五紀〉“四維算行星”解》,簡帛網2021年10月28日。
[3] 呂傳益:《清華簡〈五紀〉二十八宿探源》,簡帛網2021年12月19日。
[4] 陳遵媯:《中國天文學史》第二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40頁。
[5] 錢寶琮:《錢寶琮科學史論文選集》,科學出版社1983年,第351頁。
[6] 徐顯之:《山海經探原》,武漢出版社1991年,第96頁。
[7] 鍾守華:《角宿和大角星名含義新探》,《自然科學史研究》2014年第1期,第1-24頁
[8] 徐元誥:《國語集解》,王樹民、沈長雲點校,中華書局2002年.第63-64頁。
[9] 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壹)》,中西書局2021年,第100頁注[五]。
[10] 王寧:《清華簡〈五紀〉星名大角、天根、本角別解》,复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22年2月12日。
[11] 鍾守華:《楚、秦簡〈日書〉中的二十八宿問題探討》,《中國科技史雜志》2009年第4期,第420-437頁。
[12] 潘鼐:《中國恆星觀測史》,學林出版社1989年,第38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2年3月8日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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