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湖北省博物館江陵工作站對江陵九店第56號墓進行了發掘。此墓為戰國晚期的小型長方形土坑豎穴墓,墓主人的身份可能是“庶人”。隨後,考古工作者對墓葬中的200餘枚竹簡進行了編聯與整理。其中,九店楚簡《日書》第26號簡云:
【卯、㫳(辰)、巳】、午、未、申、棲(酉)、戌、亥、子、丑、寅,是胃(謂)易(陽)日,百事訓(順)城(成)。邦君(得)年,少(小)夫四城(成)。(以)為卡=(上下)之禱(祠),囗神鄉(饗)之,乃浧(盈)亓(其)志。[1]
本簡簡文可分為上下兩欄,上欄記載的是陽日在一年十二個月中所對應的地支;下欄為占辤,著重預測了“邦君”和“小夫”的情況。整理者認為,小夫當指無爵位者。[2]李學勤先生進一步解釋道:“讀者可能覺得‘郡’和小夫兩詞像是秦人之語。按楚國早在悼王、威王時就設立了宛、黔中郡等。簡文‘小夫四成’不易解,但與《商君書·境內》君爵一級以下的小夫也未必有什麼關係。這段話作為楚人語,還是完全可以的。”[3]因此,我們可將本簡視為楚國的擇日術。
“四成”,整理者訓為“四年成熟”,似難理解。劉信芳先生據《周禮·秋官·司儀》“為壇三成”和《山海經·西山經》“東忘恒山四成”指出,“四成”謂“為壇四重以祭”。[4]按,郭璞注《山海經》“成”曰:“成亦重也。”[5]又《漢官舊儀》有“祭天用六彩绮席,六重,上一丈,中一幅,四周缘之”[6]之說。《漢書·郊祀志》云:“祠壇放亳忌泰一壇,三陔。”顏師古注曰:“陔,重也。三陔,三重壇也。”[7]將祭壇分為三重、四重、六重等,主要是出於禮製的需要。故劉氏之說可從。
若“四城(成)”是對祭祀場所的描述,那麼,原簡似應句讀為:
【卯、㫳(辰)、巳】、午、未、申、棲(酉)、戌、亥、子、丑、寅,是胃(謂)易(陽)日,百事訓(順)城(成),邦君(得)年。少(小)夫四城(成)以为上下之祷祠,囗神飨之,乃浧(盈)其志。
簡文第二句其實是對祭祀情況的說明。“少(小)夫四城(成)以为上下之祷祠”意即少夫修建四重之壇祭祀天地間所有的鬼神。“上下”,尤言天地,常見於傳世文獻。如《論語·述而》云:“禱爾於上下神祇。”[8]《國語·晉語》載:“寡君之疾久矣,上下神祇無不遍諭也,而無除。”[9]
“囗神飨之”中的“飨”,指神靈接受祈禱之人的祭品。類似的用法,亦見於《淮南子·汜論訓》:“神明獨飨之。”[10]“神”前一字雖無法辨識,但據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除》篇中的“陽日”,我們基本可以確定,空缺處當為“群”。其文云:
陽日,百事順成。邦郡得年,小夫四成。以蔡(祭),上下群神鄉(饗)之,乃盈志。[11]
陳偉先生主編的《秦簡牘合集(壹)》中的句讀法與此相同,只是,作者結合九店楚簡的內容,將“郡”訓為“君”。[12]如前所言,“四成”既為祭禱用語,則本簡應斷為:
陽日,百事順成,邦郡(君)得年。小夫四成以蔡(祭)上下,群神鄉(饗)之,乃盈志。
“小夫四成以蔡(祭)上下”即九店楚簡中的“少(小)夫四城(成)以為上下之禱祠”。對於同樣的內容,睡虎地秦簡的表述方式更簡單。
九店楚簡與睡虎地秦簡“陽日”的另一區別在於,表達祭祀動作時,前者用的是“祠”,後者則是“祭”。關於這兩個字的區別,宋艷萍曾指出:
楚重“祭”而輕“祠”,秦重“祠”而輕“祭”……“祭”與神相關,是一種很神聖的行為儀式……“祠”是一種以食為內容來悼念先祖的行為儀式,神聖性比“祭”弱……“祠”的內容多為人、事和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的物,而少鬼神等神秘之物。”[13]
此後,楊華先生通過統計秦、楚簡牘中關於祭祀、禱祠的用詞頻率,對該說做了辯駁。他分析道:
禱與祠性質相同,都是因事求禱、禱後還願的宗教行為。楚人用“祭”字,與秦人之用“祠”,是時代變化所致的用詞習慣不同而已,不一定有深
義可究。[14]
“陽日”祭祀同樣的神靈而楚簡用“祠”、秦簡用“祭”的情況表明,楊先生的意見更為精審。可以說,“祠”“祭”在秦簡和楚簡中的區別並不明顯,適用範圍也大致相同,故可互相替代。
出土“陽日”簡的睡虎地11號墓主人喜的生活年代比九店楚墓主人略晚。據考古報告,喜生於昭襄王四十五年(前262年),曾於秦始皇時期歷任安陸御史、安陸令史、鄢令史及鄢的獄吏等與司法有關的職務,其逝世時間為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該墓隨葬器物的文化特徵與關中秦墓、鄭州崗杜秦人墓、江陵鳳凰山秦人墓隨葬器物的文化特徵基本相同,而與江漢地區戰國早、中期的楚墓、鳳凰山戰國晚期楚人後裔墓隨葬器物的文化特徵卻有較大差別。[15]這表明,令史喜是秦文化的擁護者。但是,其陪葬品《日書》卻“雜含秦、楚兩地數術”[16]。就“陽日”所對應的兩份簡文來看,九店楚簡記載了陽日所對應的地支,而睡虎地秦簡《日書·除》則省略了這部分內容。除原簡歷經歲月腐蝕,出土時已殘缺不全外,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墓主人喜諳熟“陽日”的具體時間,故沒有特意標出。若此,則說明盛行於楚國故地的占測術已為秦國官吏所熟知。總之,睡虎地“陽日”簡對九店楚簡內容的吸收借鑒,說明楚國的占測術已為秦國官吏所接納,這是秦、楚文化融合的有力證據。
[1]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中文系編:《九店楚簡》,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8页。
[2]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中文系編:《九店楚簡》,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80页。
[3] 李學勤:《睡虎地秦簡〈日書〉和楚、秦社會》,《江漢考古》1985年第4期,第61頁。
[4] 劉信芳:《九店楚簡日書與秦簡日書比較研究》,載《第三届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問學社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525頁。
[5] 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41頁。
[6] (清)孫星衍等輯,周天遊點校:《漢官六種》,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7頁。
[7] 班固:《漢書》卷二五《郊祀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230頁。
[8] (清)程樹德撰,程俊英等點校:《論語集解》卷一四《述而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01頁。
[9] 左丘明撰,許元誥集解,王樹民、沈長雲點校:《國語》卷一四《晉語八》,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37頁。
[10] (漢)劉安編,劉文典撰,馮逸、華喬點校:《淮南鴻烈集解》卷一三《氾論訓》,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59頁。
[11]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81頁。
[12] 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的351頁。
[13] 宋艶萍:《從秦簡所見“祭”與“祠”窺析秦代地域文化——里耶秦簡“祠先農”簡引發的思考》,載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等編:《里耶古城·秦簡與秦文化研究——中國里耶古城·秦簡與秦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04-206頁。
[14] 楊華:《出土簡牘所見“祭祀”與“禱祠”》,《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第93頁。
[15] 《雲夢睡虎地秦墓》編寫組:《雲夢睡虎地秦墓》,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第71頁。
[16] 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壹)》,第350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2年6月28日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