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大簡《仲尼之耑訴》釋讀(四則)
作者:劉信芳  發布時間:2022-09-12 20:50:02
(安徽大學歷史系)
(首發)

  中(仲)尼曰:“小人【11】(乎),可(何)㠯(以)壽爲?(一)日不能善。”
  整理者注:“此條簡文見於徐幹《中論·修本》引孔子曰:‘小人何以壽爲?一日之不能善矣,久惡,惡之甚也。’引文‘小人’後無‘乎’字,‘一日’後多一‘之’字,‘不能善’後多一‘矣’字,其後‘久惡,惡之甚也’爲簡文所無。簡文的意思是說:小人啊,你一天都不能做善事,爲何長壽呢?”
  按:《書·泰誓中》“我聞吉人爲善,惟日不足。凶人爲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無度,播棄犂老,昵比罪人”,孔傳:“言吉人竭日以爲善,凶人亦竭日以行惡。行無法度,竭日不足,故曰力行……罪人,謂天下逋逃之小人。”簡文本例或有所指,不妨以商紂爲“小人”例,“一日不能善”,猶《泰誓》“凶人爲不善,亦惟日不足”,“竭日以行惡”也。《書·西伯戡黎》“王曰: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尹反曰:嗚呼,乃罪多參在上,乃能責命于天”,孔傳:“言我生有壽命在天,民之所言豈能害我。遂惡之辭。”《史記·殷本紀》:“紂之臣祖伊……奔告紂曰:……今我民罔不欲喪,曰:天曷不降威?大命胡不至?今王其奈何?紂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簡文“可(何)㠯(以)壽爲”,依祖尹反詰,“乃能責命于天?”蓋作惡多端,不可以“壽命在天”爲遁辭,自作孽,不可活也。
  至於上引《中論·修本》“小人何以壽爲?一日之不能善矣”,是以自己的方式引經,“久惡,惡之甚也”乃徐幹之說。經說合璧,其實就是簡文本例最好的釋譯。
  本例思想價值在於,由史學實錄之具體走向思想概括之抽象,適用範圍更廣。是時學人先知先覺者多精通文史,老子爲柱下史,孔子述《春秋》。官學轉型,是有《老子》五千言,孔子弟子記諸善言而有《論語》。經史子集,諸子成列。援經言史,成己之說。縱論天道人倫,別開生面。  

  中(仲)尼曰:“(務)言而(惰)行,唯(雖)【12】言不聽;(務)(行)發(伐)工(功),唯(雖)(勞)不昏(聞)。”
  《墨子·脩身》:“務言而緩行,雖辯必不聽。多力而伐功,雖勞必不圖。慧者心辯而不繁説,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譽揚天下。言無務爲多而務爲智,無務爲文而務爲察,故彼智無察,在身而情,反其路者也。善無主於心者不留,行莫辯於身者不立。名不可簡而成也,譽不可巧而立也,君子以身戴行者也。思利尋焉,忘名忽焉,可以爲士於天下者,未嘗有也。”
  惰行:《脩身》作“緩行”。
  雖言:《脩身》作“雖辯”。
  務行:《脩身》作“多力”。
  不聞:《脩身》作“不圖”。
  伐:《左傳》莊公二十八年“且旌君伐”,注:“伐,功也。”老子《道德經》:“不自伐,故有功。”
  比較可知,1.《脩身》“務言”至“不圖”,暗用本例孔子語,引經也。“慧者”以下,墨子自說也。2.“慧者心辯而不繁説,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譽揚天下”,“不繁説”乃“務言”之逆,“不伐功”乃“伐功”之否定,“此以名譽揚天下”,逆推而行成論點。名譽對應本例“聞”、《脩身》“圖”,也就是“聞”“圖”之解釋。3.言“務爲多”“務爲文”是負面做法,“務爲智”“務爲察”是正確做法。4.“善無主於心者不留,行莫辯於身者不立”,論“行”。“善”句乃導入語。5.“名不可簡而成也,譽不可巧而立也”,論名譽成立,照應上文“名譽”。“君子以身戴行者”,以身踐行,是爲路徑。6.“思利尋焉,忘名忽焉,可以爲士於天下者,未嘗有也”,走偏了路,不可成行,未能立名。形成 “雖勞必不圖”之說。當然也可移作簡文“唯(雖)(勞)不昏(聞)”之解讀。
  墨子引孔子語,說自己的話。諸子行文,例多如此。

  中(仲)尼曰:敓(說)不敓(說),亙=(恆)(悔)。【13】
  敓:二例,整理者讀爲“奪”。茲改讀爲“說”。[1]《説文》“說,説釋也。從言,兌聲。一曰談説”,段注:“說釋即悅懌。”《詩·衛風·氓》“士之耽兮,猶可説也。女之耽兮,不可説也”,孔穎達疏:“女與士耽過度則滛而傷禮義。然耽雖士女所同,而女思於男,故言士之耽兮尚可解説,女之耽兮則不可解説。已時爲夫所寵,不聼其言,今見棄,背乃思而自悔。”
  亙:原簡“亙”下有重文號,應屬誤衍。亙讀爲“恆”,久也。
  :整理者讀爲“侮”。茲改讀爲“悔”,恨也。如《氓》“老使我怨”之怨恨也。原簡“”下有勾號。勾號下有“人”形,“人”形筆畫加點,古人書寫或以點滅字,抄錄者既已刪除,茲不錄入釋文。參簡8“恆(悔)”。
   
  簡1“人” 簡13“人”形,右上、左下皆加點而不成字。

  中(仲)尼之耑(訴)也。  僕快周恆【13】
  耑:同“端”。《說文》“耑,物初生之題也”,段注:“古發端字作此,今則端行而耑廢。”《左傳》文公元年:“履端於始,序則不愆。”
  :同“𧩯”,𧩯乃“訴”之正篆。《說文》“訴,吿也。从言㡿聲。《論語》曰:‘訴子路於季孫。’𧪜,𧩯或从言朔。愬,𧩯或从朔心”,段注:“凡從㡿之字隷變爲厈,俗又譌斥。”
  按:耑訴者,發端之告也。言“訴”而不標榜爲“告”,別嫌於官學君王之“告”、“誥”也。本篇簡文所錄皆“仲尼曰”,其表達主體“意內而言外也,有是意而有是言”,[2]特點是學人思想自覺之“訴”,有別於述而不作之“述”;從內容看,簡文皆孔子立言,孔子發端,孔子首創,今人所謂“創新”是也;就全篇結構而言,“仲尼之耑訴”乃簡文自有篇題。
  僕快周恆:整理者讀僕爲“樸”,讀快爲“慧”,讀恆爲“極”,“恆”下點句號。按:原簡“僕快周恆”與正文有一字間隔,墨色亦與正文不同,不是一次書寫。推測竹簡抄錄者書完正文後,重讀一過,然後簽署“僕快周恆”四字。整理者解爲評價語,從格式看可能性不大。竊疑爲人名,僕乃謙稱,快姓,名周恆。[3]
   


[1] 論者多改爲“說”。
[2] 《說文》“曰,䛐也”,段注:“䛐者,意內而言外也。有是意而有是言。”
[3] 侯乃峰已有說:“且四字與簡文正文的文字明顯有別,我們懷疑,此四字並非本篇簡文的正文內容,也不是對本篇所加的評語,而當是抄寫者之具名。”參侯乃峰:《讀安大簡二〈仲尼曰〉札記》,復旦網http://www.fdgwz.org.cn/Web/Show/10939,22/08/20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為2022年9月12日15:42。)

© Copyright 2005-2021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