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厚父》中的兩個“在”及其他
作者:尉侯凱  發布時間:2022-10-06 20:18:42
(鄭州大學漢字文明研究中心)
(首發)

  摘要:清華簡《厚父》中有兩個用法特殊的“在”字,分別是“在夏之哲王”“其在時後王之饗國”,前者為時間副詞,義同“往昔”之“昔”,後者是動詞,相當於表“至於”的“於”。表時間副詞的“在”有異體作“”“𩛥”“𦀂”“𢦏”“甾”“茲”“徂”“𠭯”等。典籍和金文中的“徂茲”“𢦏甾”皆為同義連用。小臣簋“𠭯東夷”、彔卣“𠭯淮夷”之“𠭯”,以及子犯鐘“者楚荆”之“者”,均應理解為時間副詞。師㝨簋“淮夷”之“”,從屮、𢦏聲,可徑釋為“栽”,是“”“𩛥”“𦀂”“𢦏”的另一異體。卌二年逑鼎“玁狁”、應侯簋“淮南夷”中的“”“”,亦應釋“(栽)”,往昔、從前之義。甲骨文“” “”“”,應改釋為“才”,作時間副詞或動詞用。
   
  《厚父》簡1—4云:
  □□□□王監劼(績),(問)前文人之(恭)明惪(德)。王若曰:“厚父!我[1](聞)禹□□□□□□□□□□1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啟隹(惟)后,帝亦弗(鞏)啟之經惪(德),乎(呼)[2]命咎(皋)䌛(繇)下,為之卿事,茲咸又(有)神,能(格)于上,2智(知)天之畏(威),(載)[3]聞民之若否,隹(惟)天乃永保(夏)邑。才(在)(夏)之(哲)王,廼嚴(寅)畏皇天上帝之命,朝夕(肆)祀,不3盤于庚(康),以庶民隹(惟)政之(恭),天則弗(斁),永保(夏)邦。其才(在)寺(時)(後)王之卿(饗)或(國),(肆)祀三后,永(敘)才(在)服,隹(惟)女(如)(台)?”4
  “才(在)夏之哲王”“其才(在)時後王之饗國”之“才(在)”,整理者無說,學者也多未討論,[4]大概覺得它們無關宏旨。其實二字用法頗為特殊,後者是動詞,相當於表“至於”的“於”,前者為時間副詞,義同“往昔”之“昔”,試分述如下:
  先看“才(在)夏之哲王”之“才(在)”。文獻中常見“在昔”一詞,《尚書·洪範》箕子乃言曰:“我聞在昔,鯀塞洪水,汨陳其五行。”《酒誥》王曰:“封,我聞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顯小民,經德秉哲。”或倒作“昔在”,清華簡《祭公》:“昔才(在)先王,我亦不以我辟陷於難,弗失於政,我亦惟以沒我世。”[5]《說命下》:“昔才(在)大戊,克漸五祀,天章之用九德,弗易百姓。”[6]《芮良夫》:“昔才(在)先王,既有眾庸,□□庶難,用建其邦。”[7]而《尚書·君奭》“在昔上帝割申勸寧王之德,其集大命於厥躬”之“在昔”,郭店簡《緇衣》和《禮記·緇衣》皆引作“昔才(在)”。[8]《逸周書·皇門》“我聞在昔有國誓王之不綏於恤”,清華簡《皇門》“在昔”作“昔才(在)”。[9]另,《逸周書·商誓》“在昔后稷,惟上帝之言,克播百穀,登禹之績”“昔在西土,我其有言,胥告商之百無罪,其維一夫”,上言“在昔”而下言“昔在”。王暉指出,“‘在昔’可作‘昔在’,說明‘在’‘昔’詞序組合方式還不固定”,“在”“昔”語意相近,“在昔”“昔在”屬於同義詞或近義詞復用。[10]“昔”訓往昔自不待言,“才(在)”有從前、過去的含義,在西周金文中表現的十分突出:
  王若曰:師先王既命汝作司徒,官司汸誾。余唯肇申乃命。(師簋,《集成》4312)
  虢仲令柞伯曰:乃聖祖周公有功于周邦,用昏無及,廣伐南國。汝其率蔡侯左至于昏邑。(柞伯鼎,《銘圖》2488)
  王曰:師𠭰,先王小學,汝敏可使,既命汝更乃祖考司[小輔]。余唯申就乃命,命汝司乃祖舊官小輔[眔]鼓鐘。(師𠭰簋,《集成》4324.1)
  王曰:師𠭰,才昔先王小學,汝敏可使,既命汝更乃祖考司小輔。余唯申就乃命,命汝司乃祖舊官小輔眔鼓鐘。(師𠭰簋,《集成》4324.2)
  以上“才(在)”皆與“今”對言,“才(在)”明顯只能理解成時間副詞,是往昔、從前的意思。這類用法的“才”還有很多異體,如“”“𩛥”“𦀂”“茲”,請看以下材料:
  王若曰:虎,先王既命乃祖考事,嫡官司左右戲繁荆。余唯帥型先王命,命汝更乃祖考,嫡官司左右戲繁荆。(師虎簋,《集成》4316)
  榮伯乎命卯曰:𩛥乃先祖尸司榮公室,乃祖亦既命乃父尸司人,不淑,寽我家,𥦈用喪。余非敢夢先公有進退,余懋爯先公官,余唯命汝尸宮、人。(卯簋,《集成》4327)
  王乎作冊尹冊命𠭰曰:更乃祖考司輔,𦀂賜汝緇黻素衡、鑾余曾乃命,賜汝玄衣黹純、赤黻朱衡、戈彤沙胾、旂五日,用事。(輔師𠭰簋,《集成》4286)
  王曰:中,䙐人入事,賜于武王作臣。貺畀汝䙐土,作乃采。(中方鼎,《集成》2785)
  陳夢家據師虎簋“先王既命乃祖考……,今余……”、中方鼎“茲……,今……”、善鼎“昔先王既命女……,今余……”、卯簋“𩛥乃先祖……昔乃祖……今余……”、師𠭰簋“才昔先王……今余”、輔師𠭰簋“𦀂易女……今余”、師簋“才先王既令女乍司士……今余……”、師訇簋“鄉女……今余……”中的“”“茲”“𩛥”“昔”“𦀂”“才”“鄉”與“今”相對,推測前者均指“從前”。[11]王暉基本贊同此說,又加以補充道,“在昔”“昔在”之“在”,與師𠭰簋銘文中的“才”詞義、語法作用相同。《說文》“才,草木之初也”,引申為初、始之義。“才”“在”通用無別。“”“載”“𩛥”皆以“才”為聲符,而“茲”常與具有初、始義的“載”“哉”“才”“在”相通,中山三器有“”字,𢆶、才皆為聲符,銘文中或讀為“哉”,或讀為“慈”,可證“才”“哉”“茲”以聲近可通。[12]唐鈺明也認為師簋、師𠭰簋“才先王”之“才”,正用其“初始”本義。“在”“𩛥”“載”“哉”等都以“才”為語根,屬於具有“初始”義的同源字。[13]
  學者們通過辭例比勘,準確推導出金文中的“才”“在”“載”“”“𩛥”“𦀂”“茲”具有“初始”之類的含義,十分難能可貴,但他們誤信《說文》“才,草木之初”之說,認為諸字都是“才”的諧聲假借字,則尚可商榷。“才”早期甲骨文作“”(《合集》19946反)、“”(《合集》20425)、“”(《合集》900正),“弋(杙)”作“”(《合集》19946反)、“”(《合集》4283),陳劍指出,“才”“弋”讀音接近,其字均象下端尖銳的橛杙之形,細微差別在於“弋”右上比“才”多出一小筆,當係一字分化。《合集》19946反“壬子卜,貞:(才—在)六月,王(才—在)氒”,前一“才”與“弋”完全相同,是其明證。[14]“才”本指下端尖銳的木橛,它的“初始”義當由假借而來,《說文》把“才”訓作“草木之初”,顯然是不對的。那麼,“”“𩛥”“𦀂”“茲”的“初始”義,自然也就不能從“才”字引申而來,需要另作其他解釋。
  按甲骨文“昔”作“”(《花東》548)、“”(《合集》302)、“”(《合集》16930)、“”(《合集》36317),從𡿧(災)、從日或○,葉玉森謂“昔”所從之“”象洪水形,即古“𡿧”字。“古人殆不忘洪水之𡿧,故制昔字取誼於洪水之日”。[15]“災”甲骨文作“”(《合集》5933)、“”(《合集》6040正)、“”(《合集》24227)、“”(《合集》24347)、“”(《合集》28360)、“”(《合集》28847)、“”(《合集》36571),本象洪水之形,後在字間或字旁追加聲符“才”,變成一個形聲兼會意字或形聲字。由於上古時期的洪災給先民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記憶,所以象洪災的“”又被用來表示“往昔”的“昔”,換言之,“”應該是“昔”“災”的共同表意初文。後來為了區分二字,在“”的基礎上增加“○”或“日”的分化符即為“昔”,加聲符“才”則是“災”。“災”雖然通過聲符“才”區別於“昔”,但“才”又和“昔”的讀音乃至字義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昔”屬心紐鐸部,“才”屬從紐之部,韻部旁對轉,聲為旁紐,音韻皆近),因此西周金文通常借用“才”或以“才”為基本聲符的“在”“載”“”“𩛥”“𦀂”表示“往昔”之義。
   “茲”雖然不以“才”為聲符,但它和“才”的讀音也很密切。[16]《禮記·緇衣》“好美如緇衣”之“緇”,郭店簡《緇衣》作“茲”,[17]上博簡《緇衣》則作“䊷”。[18]中山王鼎(《集成》2840)的“”亦常見於楚簡,所從之“𢆶(茲)”“才”皆係聲符,多讀為“哉”或“災”。[19]這說明“茲”之所以擁有“初始”的含義,也是依託“才”這個媒介輾轉得來的。其用例除上引中方鼎外,還見於《詩·大雅·召旻》:
  維之富不如,維之疚不如
  歷代學者不明“茲”有“往昔”之義,因而產生了種種謬說,[20]不備述。王引之甚至懷疑兩“不”字皆係語詞,[21]亦屬牽强。此詩上句“昔”與“時(是)”對,下句“今”與“茲”對,“茲”自當訓為“往昔”。其意謂往昔之富不若今日之窮,今日之病不若往昔之樂。考鄭玄箋云:“茲,此也。此者,此古昔明王。”雖然釋“茲”為“此”不夠準確,但他又把“此”引申指“此古昔明王”,大概也已注意到這個“茲”從文義上應作“古昔”講,可惜受時代條件所限,終致“交臂失之”。
  《尚書·費誓》有下面一段話:
  徂茲淮夷、徐戎並興,善敹乃甲胄,敿乃干,無敢不吊,備乃弓矢,鍛乃戈矛,礪乃鋒刃,無敢不善。惟淫舍牿牛馬,杜乃擭,敜乃阱,無敢傷牿,牿之傷,汝則有常刑。
  “徂茲”與“今”對言,“徂”訓“往”,“茲”指“往昔”,“徂茲”屬同義連用。蘇軾曰:“蓋此徐州之戎及淮浦之夷,叛已久矣。及伯禽就國,則並起攻魯,故曰‘徂茲淮夷、徐戎並興’。徂兹者,犹云‘往者’云爾。”[22]此為正詁。“徂”或作“𠭯”,𪝝匜(《集成》10285)“牧牛,𠭯乃可湛,汝敢以乃師訟,汝上𨙼先誓,今汝亦既有御誓”,李學勤指出:“𠭯乃可湛……云云,同下文今汝亦既有卪誓……云云,前後互相呼應,𠭯字讀為徂,意思是過去。”[23]按師旂鼎(《集成》2809)“𠭯厥不從厥右征,今毋播,其有納于師旂”,“𠭯”亦與“今”對言,與𪝝匜銘文全同,“𠭯”亦指往昔、從前。容庚曾謂:“‘𠭯’義如‘徂’,往也,昔也。小臣簋‘𠭯東夷大反’、彔卣‘𠭯淮夷敢伐內國’、太保簋‘𠭯厥反’,‘𠭯’義皆為‘昔者’。《費誓》‘徂茲淮夷、徐戎並興……今惟淫舍牿牛馬’,‘徂’‘今’相對,與此銘正同。”[24]此說除未對《費誓》“徂茲”之“茲”作出合理解釋外,其餘皆精確無匹,可惜長期以來沒有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縣妃簋(《集成》4269)“𠭯乃任縣伯室”之“𠭯”亦應如此理解]。[25]字亦作“者”(清華簡《祭公》“汝毋以小謀敗大”,郭店、上博簡《緇衣》引作“敗大𢝬”[26]),子犯鐘(《銘圖》15200、15208)“者楚荆不聽命于王所,子犯及晉公率西之六師,搏伐楚荆,孔休”,此“者”亦指往昔、從前[“昔者”“古者”典籍常見(《周易·說卦》“昔者聖人之作《易》也”,《詩·邶風·谷風》“不念昔者”,《周易·繫辭》“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論語·陽貨》“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皆為同義複詞,過去多把“者”理解成助詞,非是[27]]。由此聯想到師㝨簋(《集成》4313.1~2、4314)中的“”字,其形作:

     

  前二字左上均未鑄出,末一字相對完整,但“戈”的長橫中間仍有殘斷,好在它的左上部比較清晰,可確定是“才”。該字從屮、𢦏聲,應隸定作“”,即“栽”字。考其辭例“師㝨,~淮夷繇我賦賄臣,今敢搏厥眾叚,反厥工事,弗迹我東國。今余肇令汝率齊師紀、萊、僰,殿左右虎臣,征淮夷”,“(栽)”與“今”對言,它無疑是上揭表時間副詞的“”“𩛥”“𦀂”的另一異體。如果拿此簋和柞伯鼎“才乃聖祖周公有功于周邦,用昏無及,廣伐南國。今汝其率蔡侯左至于昏邑”相比較,也很容易能得出“(栽)”相當於“才”的結論。所謂“栽(才—在)淮夷繇我賦賄臣,今敢搏厥眾叚,反厥工事”,大意是說從前淮夷是向我貢獻賦賄的屬臣,現在竟然敢率領部眾行謀反之事。
  卌二年逑鼎甲、乙(《銘圖》2501、2502)和應侯簋(《銘圖》5311)有字如下:

     
《銘圖》2501《銘圖》2502《銘圖》5311

  辭例分別是“~玁狁出,捷于井阿,于曆,汝不限戎,汝長父以追搏戎,乃即宕伐于弓谷”“應侯視工,~淮南夷敢搏厥眾,敢加興作戎,廣伐南國”。第一形亦未鑄全,可不論。二、三兩形左上一豎向左傾斜,與上面討論的“(栽)”略有差異,懷疑是受當篇銘文中的“”“”類化所致,不足為怪[陳侯盉(西周晚期,《銘圖975》)中的“𢦏”作“”,所從之“才”亦向左傾斜]。綜合字形和語法位置看,“”“”與“(栽)”沒有問題是同一個字。[28]應侯簋、卌二年逑鼎銘文開頭的“唯正月初吉丁亥”“唯卌又二年五月既生霸乙卯”,均相當於“今”,下文“淮南夷”“玁狁”云云乃追敘從前之事,把“”“”釋作表“往昔”義的“(栽)”,可謂文從字順。不僅如此,上引小臣簋“𠭯東夷”、彔卣“𠭯淮夷”,以及子犯鐘“者楚荆”,跟卌二年逑鼎“玁狁”、應侯簋“淮南夷”句式結構完全一致,“𠭯”“者”均指“往昔”,其讀音又與“(栽)”接近(“栽”屬精紐之部,“𠭯”屬莊紐魚部,同為齒音,韻部旁轉),也限定了“”“”只有解釋成時間副詞最為合適,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它和“蠢”字聯繫起來。[29]
  這就意味著,甲骨文“”(《合補》11242)、“”(《輯佚》690)、“”(《合集》36518)很可能也不是“屯”,而應視作“才”的異體,這類字形多在豎筆上端加一墨點或相應位置故意寫粗,可看成是常見的“”(《合集》24247)、“”(《合集》27902)把橫筆濃縮成點狀的結果,其目的或許是為了和其他用法的“才”區別開來(這類字形多見於黃祖,時代偏晚)。末一字辭例“盂方𠬞人,其出伐,~𠂤高”,“才”應讀“在”,動詞“至於”之義(參看下文)。盂方入侵已經到達𠂤高,因此下文商王“令束會于高”,準備與之決戰。前二字辭例“~盂方率伐西國”“~人方率伐東國”,二“才”都是時間副詞,卜辭是在追敘從前盂方、人方入侵東西國的往事。[30]
  有意思的是,由於字形接近,不但現代學者容易誤以“才”為“屯”,其實古人早已如此。《周禮·地官·媒氏》“凡嫁子娶妻,入幣純帛,無過五兩”,鄭玄注:“純,實‘緇’字也。古‘緇’以才為聲。納幣用緇,婦人陰也,凡於娶禮必用其類。”《禮記·玉藻》“大夫佩水蒼玉而純組綬”,鄭玄注:“純,當為‘緇’。古文‘緇’字或作絲旁才。”《祭統》“王后蠶於北郊,以共純服”,鄭玄注:“純服,亦冕服也。”孔穎達正義:“鄭氏之意,凡言純者,其義有二:一,絲旁才,是古之‘緇’字,二是絲旁屯,是‘純’字。但書文相亂,雖是‘緇’字,并皆作‘純’。鄭氏所注,於絲理可知、於色不明者,即讀為‘緇’,即《論語》云‘今也純,儉’及此‘純服’,皆讀為黑色。若衣色見、絲文不明者,讀‘純’以為絲也。”《史記·五帝本紀》“黃收純衣”,司馬貞索隱:“純,讀曰‘緇’。”按“緇”“純”讀音不近,此“純”應直接視作“䊷(緇)”的訛字。
  與“徂茲”“昔在”“昔者”性質相似的還有“𢦏甾”一詞,見於畯簋(《銘圖》5386):
  唯十年正月初吉甲寅,王在周服大室。旦,王格廟,即位,瓚王。康公入門佑畯,立中廷,北嚮。王呼作冊尹冊命畯,曰:𢦏乃祖考謸有功于先王,亦弗鄙乃祖考,登裏厥功,封于服。朕丕顯考恭王既命汝更乃祖考事,作司徒。
  “𢦏甾”亦與“今”相對。“𢦏”從才聲,“甾”從𡿧(災)聲,二字均因同“昔”音近而有“往昔”義,由此又產生了一個新的同義複詞“𢦏甾”。周寶宏認為,“𢦏”應訓“昔”,而“甾”與“才(在)”通,是加於主詞“乃祖考”之前的助詞,[31]可謂未達一間。
  《厚父》的“才(在)夏之哲王”,下文雖然沒有明確的“今”字,但“其才(在)時後王之饗國”之“時後”跟“才(在)夏之哲王”之“才(在)”相對,可見這個“才(在)”也只能是一個時間副詞,其義略同“往昔”之“昔”。試比較下列書證中的“昔在……其在”和“昔……在”:
  昔在殷王中宗,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寧,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時舊勞於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寧,嘉靖殷邦,至於小大,無時或怨,肆高宗之享國五十年有九年。(《尚書·無逸》)
  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用克達殷集大命。後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訓,無敢昏逾。(《顧命》)
  殷高宗武丁於中宗太戊屬後王,周武王以降的王於文王、武王也是後王,與《厚父》中“時後王”之於“夏之哲王”的關係恰好一致。相應地,《厚父》“才(在)夏之哲王”之“才(在)”約略相當於《尚書·無逸》的“昔在”和《顧命》的“昔”,此為“才(在)夏之哲王”之“才(在)”當解釋成“往昔”的旁證。
  再看“其才(在)時後王之饗國”之“才(在)”。細心的讀者應該已經發現,這個“才(在)”與《無逸》“其在高宗”、《顧命》“在後之侗”之“在”的語法位置相當,其含義應近似於表“至於”的“於”。此類用法的“在”也常見於西周金文:
  唯十又二月,王初𩜌旁,唯還周,辰才(在)庚申。(高卣,《集成》5431)
  唯公太史見服于宗周年,才(在)二月既望乙亥,公太史咸見服于辟王,辨于多正。四月既生霸庚午,王遣公太史。公太史豐,賞作冊䰧馬。(作冊䰧卣,《集成》5432)
  王令中先,省南國,貫行,設㡴,曾。(中甗,《集成》949)
  王令中先,省南國,貫行,設㡴,夒𨻲真山。(中甗,《集成》949)
  啟從王南征,遊山谷,逾水上。(啟尊,《集成》5983)
  丕顯文王,受天有大命,武王嗣文作邦,辟厥慝,匍有四方,畯正厥民。(大盂鼎,《集成》2837)
  田煒指出,前二例“在”“才”並用,“才”後都是時間,“在”後則為地名(下四例皆同),說明“才”“在”的用法自有一定區別。地名前的“在”當訓為“至”“至於”,最直接的證據見於啟卣與啟尊,同為一人之器,尊銘(《集成》5983)“啟從王南征,蹕山谷,在逾水上”,卣銘(《集成》5410)作“王出狩南山,寇(?)蹕山谷,至于上侯順川上,啟從征”,“在”與“至於”的語法位置相當。上引高卣銘(《集成》5431)“還在周”,穆公簋蓋銘(《銘圖》5664)作“還至于周”,亦可證。[32]雖然一句之中“在”“才”有動詞和介詞的不同,但“在”“才”單獨使用時可分別表示“至”“至於”。臣卿鼎(《集成》2595)“公違省自東,才新邑,臣卿錫金,用作父乙尊彝”,陳夢家云:“此謂周公遠省自東,至於新邑,乃錫臣卿以金。”[33]小臣簋(《集成》4238—4239)“𠭯東夷大反,伯懋父以殷八師征東夷。唯十又一月,遣自師,遂東𫕀,伐海湄。雩厥復歸才牧師”,競卣(《集成》5425)“唯伯屖父以成師即東,命伐南夷,正月既生霸辛丑,才坯”,明公簋(《集成》4029)“唯王令明公遣三族伐東國,才𫑍”,趙誠指出諸“才(在)”字都是動詞,“到達”“到了”之義。[34]清華簡《四告》簡4-5“上帝弗若,廼命朕文考周王一戎有殷,達有四方。才武王弗敢忘天威命明罰,致戎于殷,咸戡厥敵”,[35]此“才武王弗敢忘天威命明罰”之“才”與大盂鼎“在武王嗣文作邦”之“在”用法一致,亦應訓作“至於”。[36]
  “才(在)”之所以有“至於”的義項,大概因為它是“徂”的音近假借字(“才”屬從紐之部,“徂”屬從紐魚部,聲紐相同,韻部旁轉)。[37]“徂”從“且”聲,《爾雅·釋詁下》“徂、在,存也”,郝懿行曰:“‘存’‘在’俱從‘才’聲,古讀‘才’如‘孳’,‘且’子餘切,是‘且’‘在’‘存’俱一聲之轉。”[38]《詩·鄭風·出其東門》上言“雖則如雲,匪我思存”,下言“雖則如荼,匪我思且”,鄭玄箋:“猶‘匪我思存’也。”此“徂”“才(在)”可相通假之確證。按《說文·辵部》云:“䢐,往也。从辵,且聲。徂,䢐或从彳。”“往”引申則有“及”義,王引之曰:
  徂,猶“及”也。《詩·雲漢》曰:“不殄禋祀,自郊徂宮。”言禋祀之禮,自郊而及於宗廟也。箋曰:“從郊而至宗廟。”“至”亦“及”也。《絲衣》曰:“自堂徂基,自羊徂牛,鼐鼎及鼒。”“徂”亦“及”也,互文耳。言此絲衣載弁之人,其視壺濯籩豆與告濯具,則自堂以及基,其視牲告充,則自羊以及牛,其舉鼎冪告絜,則自鼐以及鼒也。以上三“徂”字,皆謂自此及彼,不得以“往”之一訓該之。[39]
  吳昌瑩又補充了《尚書·酒誥》“我西土棐徂邦君、御事、小子”,《詩·大雅·皇矣》“侵阮徂共”等例證,以為諸“徂”字均當訓“及”。[40]“及”猶“至於”(王引之也說“至”亦“及”也)。“才(在)”“徂”讀音接近,故“才(在)”的“至於”義可從“徂”假借而來。
  為進一步驗證這個推論,不妨再把《厚父》《無逸》之文和下面幾段話加以對比:
  微假中于河,以復有易,有易服厥罪。微無害,乃追中于河。微志弗忘,傳貽子孫。至于成湯,祗服不懈,用受大命。(清華簡《保訓》)[41]
  我聞昔在二有國之哲王,則不恭于卹,廼唯大門、宗子、邇臣,懋揚嘉德,迄有孚,以助厥辟,勤卹王邦王家……至于厥後嗣立王,乃弗肯用先王之明型,乃唯汲汲胥驅胥學于非彝,以家相厥室,弗卹王邦王家。(清華簡《皇門》)[42]
  王子朝使告於諸侯曰: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並建母弟,以蕃屏周。亦曰吾無專享文武之功,且為後人之迷敗傾覆而溺入於難,則振救之。至於夷王,王愆於厥身,諸侯莫不並走其望,以祈王身。(《左傳》昭公二十六年)
  《厚父》先言“在夏之哲王”後言“其在時後王之饗國”,《無逸》先言“昔在殷王中宗”後言“其在高宗”,其敘述邏輯與《保訓》先言“昔微”後言“至于成湯”,《皇門》先言“昔在二有國之哲王”後言“至于厥後嗣立王”,《左傳》昭公二十六年先言“昔武王克殷”後言“至於夷王”非常接近,“其在”之“在”皆相當於“至於”(“其”字起强調作用,無實義)。與之相似,《尚書·無逸》“其在祖甲,不義惟王”,《立政》“其在受德暋,惟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以及《國語·周語下》“其在有虞,有崇伯鯀,播其淫心”之“在”,都不能理解成虛詞,而應是動詞“至於”亦即今天常說的“到了”的意思。[43]
  綜上,《厚父》“才(在)夏之哲王”之“才(在)”是時間副詞,與“往昔”之“昔”音義皆近,“其才(在)時後王之饗國”之“才(在)”是動詞,“於”“至於”之義,二者不可混同,[44]大約也不能漠然視之。
   


[1] 我,整理者釋為“”,賈連翔改釋為“我”,見賈連翔:《釋<厚父>中的“我”字》,《古文字研究》第31輯,中華書局,2016年,第370—373頁。
[2] 乎,整理者釋為“少”,陳偉改釋為“乎”,讀為“呼”,見陳偉:《讀<清華竹簡(伍)>劄記(三則)》,簡帛網,2015年4月11日。
[3] 𢦏,整理者讀為“哉”,連上讀,王寧讀為“載”,改屬下句,見王寧:《清華簡<厚父>句詁》,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5年1月28日。
[4] 參看高佑仁:《<清華伍>書類文獻研究》,(臺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第86-87、104-108頁。
[5]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第175頁。
[6]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叄)》,中西書局,2012年,第128頁。
[7]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叄)》,第145頁。
[8] 荆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30頁。
[9]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第164頁。
[10]王暉:《試釋“在”的兩種罕見用法——兼論表時空概念的“正反同辭”》,《古漢語研究》1989年第2期,第30-32頁。
[11] 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中華書局,2004年,第149-150頁。陳氏又謂“由卯簋之例,則知時間詞的‘載’—‘昔’—‘今’是三層的:載早於昔,昔早於今”。楊樹達則認為師虎簋、卯簋的“”“𩛥”應讀為“在”,“古文於主詞之上往往加在字”,大盂鼎“在武王嗣文作邦”、《左傳》襄公四年“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尚書·立政 》“其在受德暋,惟羞刑暴德之人,同于厥邦”可證,見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中華書局,1997年,第201頁。按此說非是,大盂鼎“在武王嗣文作邦”、《尚書·立政 》“其在受德暋”、《左傳》襄公四年“在帝夷羿”之“在”,當理解為動詞“至於”(見下文),與時間副詞“”“𩛥”不能混為一談。
[12] 王暉:《試釋“在”的兩種罕見用法——兼論表時空概念的“正反同辭”》,《古漢語研究》1989年第2期,第30-35頁。
[13] 唐鈺明:《異文在釋讀銅器銘文中的作用》,《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3期,第89-90頁。
[14] 陳劍:《釋造》,《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1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68頁。收入《甲骨金文考釋論集》,線裝書局,2007年,第141頁。
[15] 葉玉森:《說契》,《學衡》第31期,轉引自古文字詁林編纂委員會編纂:《古文字詁林》第6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32頁。
[16]參看李學勤:《說“茲”與“才”》,《古文字研究》第24輯,中華書局,2002年,第170-171頁。
[17] 荆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第129頁。
[18]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74頁。
[19]參看白於藍:《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4-35頁。
[20] 參看胡承珙:《毛詩後箋》,黃山書社,1999年,第1491頁。
[21] 王引之:《經義述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03-404頁。又可參看王引之:《經傳釋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20頁。曾運乾謂“詩意言:昔之所富者賢,今之所富者佞,今之所疚者賢,古之所疚者佞。然則昔之所富,今不如是,今之所疚,古亦不如是也。上句省一今字,下句省一昔字,此上下文互相足也”(曾運乾:《毛詩說》,嶽麓書社,1990年,第190頁),亦非。
[22] 蘇軾:《東坡書傳》,《儒藏》精華編第13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30頁。
[23] 李學勤:《岐山董家村訓匜考釋》,《古文字研究》第1輯,中華書局,1979年,第151頁。
[24] 容庚:《容齋彝器圖錄》,《容庚學術著作全集》第13冊,中華書局,2011年,第425頁。
[25]于省吾認為“徂”“𠭯”係語詞(于省吾:《雙劍簃尚書新證》,中華書局,2009年,第301頁),不可信。又,上博簡《季康子問于孔子》簡4“𠭯管仲有言曰:君子恭則遂,驕則侮”,此“𠭯”似非連詞,而當理解為時間副詞。《國語·周語下》:“昔史佚有言曰:動莫若敬,居莫若儉,德莫若讓,事莫若咨。”《晉語四》:“昔管敬仲有言,小妾聞之曰:畏威如疾,民之上也。從懷如流,民之下也。見懷思威,民之中也。”郭店簡《成之聞之》:“昔者君子有言曰:戰與刑,人君子之墜德也。”可參。
[26]荆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第130頁。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第188頁。
[27] 《禮記·檀弓》“孔子既得合葬於防,曰: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此“古也”當作“古者”。《顏氏家訓·終制》:“孔子之葬親也,云:古者墓而不墳。”《周禮•冢人》賈公彥疏、《後漢書·東平憲王蒼傳》李賢注、《通典》卷一百三、《太平御覽》卷五百五十七引《禮記》皆作“古者墓而不墳”。後人誤以“者”為助詞,故改作“也”。《墨子·天志下》“故昔也三代之聖王堯舜禹湯文武之兼愛之天下也”“是故昔也三代之暴王桀紂幽厲之兼惡天下也”,此“昔也”亦疑後人所改,同卷《非命中》“是故昔者三代之暴王”“故昔者三代聖王禹湯文武方為政乎天下之時”可證。
[28]謝明文最早提出它們當是一字異體(謝明文:《試說金文中的“”字》,《中國文字》新37期,(臺北)藝文印書館,2011年,第135—145頁。收入《商周文字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30—140頁),但他主張隸定作“”,讀為“越”,則不確。
[29]參看蔣玉斌:《釋甲骨金文的“蠢”兼論相關問題》,《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第123—125頁。
[30]清華簡《廼命二》簡1—2“廼命匿因群父兄昆弟,曰:各自定也。恭民毋淫,內于兇人之言才。昔先人高考祖父之能世永,從貢祭以至於茲,不唯摶和,同心戮力,相收會也”,“才”下原有點號,故整理者將其讀為句末語氣詞“哉”(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玖)》,中西書局,2019年,第176頁)。網友“心包”提出此句當在“言”字後點斷,推測抄手句讀有誤,抑或墨丁點錯位置(《清華九〈廼命二〉初讀》第16樓,簡帛網-論壇,2019年12月4日)。
[31] 周寶宏:《畯簋銘文考釋》,《中國文字研究》第20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第16頁。
[32] 田煒:《西周金文字詞關係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70-274頁。
[33] 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第66頁。
[34] 趙誠:《金文“才”字形義探索》,《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10輯,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97-98頁。
[35]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黃德寬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拾)》,中西書局,2020年,第110頁。
[36]有學者把大盂鼎“在武王嗣文王作邦”之“在”解釋成“初始”(王暉:《試釋“在”的兩種罕見用法——兼論表時空概念的“正反同辭”》,《古漢語研究》1989年第2期,第30頁。唐鈺明:《異文在釋讀銅器銘文中的作用》,《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3期,第89頁),不確。
[37] “乍(作)”既有從前、初始的含義(後世通常寫作“昨”),又可訓為“及”,《尚書·無逸》“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王引之謂“作與徂聲相近,故二者皆可訓為及”(王引之:《經傳釋詞》,第176頁)。 “才(在)”“乍”讀音亦相近。
[38] 郝懿行:《爾雅義疏》,中華書局,2017年,第263頁。
[39]王引之:《經傳釋詞》,第176頁。
[40] 吳昌瑩:《經詞衍釋》,中華書局,1956年,第150頁。
[41]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第143頁。
[42]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第164頁。
[43]陳夢家已指出大盂鼎“在武王嗣文作邦”與《無逸》“其在祖甲,不義惟王”之“在”用法略同,見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第102頁。
[44] 清華簡《祭公》“天子,謀父朕疾惟不瘳,朕身尚才(在)茲,朕魂才(在)朕辟昭王之所”,上“才(在)”指“處於”,下“才(在)”指“至於”,可相類比。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為2022年10月4日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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