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沫之陳》引《周志》句校讀小記
作者:張帆  發布時間:2022-12-05 16:06:05
(重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首發)

  安大簡《曹沫之陳》的公佈,為這篇早期兵學文獻的研究提供了新資料和新契機。通過對讀,筆者發現《曹沫之陳》援引《周志》部分的文句尚有討論的必要,現有諸說均有未安之處。特略陳淺見,請各位專家指正。
  相關文句作:
  上博簡簡37:尔正https://glyphwiki.org/glyph/ebag_s113-027.png,不而或https://glyphwiki.org/glyph/ebag_s077-113.100px.png,或康㠯
  安大簡簡3:尔正https://glyphwiki.org/glyph/ebag_s113-027.png,不而或興,或康㠯兇
  此句釋讀有兩個難點:一是“”為何字、此處取何義;二是“或康㠯兇”的讀法。由於上博簡“㠯”字已至簡尾,過去難以確定編連位置,造成上下文不明,也影響了學者對文義的判斷。現由安大簡可知:“或康㠯”下為“兇”字,可補上博簡之缺;此句是《周志》的文字,後文為“保https://glyphwiki.org/glyph/ebag_s057-004.100px.pnghttps://glyphwiki.org/glyph/ebag_s019-076@1.100px.png”(上博簡對應句作“保競必”,強、競義近),上博簡此句與簡38的“古率不可思”句不相連。然而安大簡雖帶來了新發現,但“”和“或康㠯兇”這兩處難點並未隨著新材料的公佈而完全解決,整理者提出了幾種猜想,我們認為尚有可商餘地。
  關於“”字,上博簡、安大簡寫法相同,皆作二牛之形。上博簡整理者李零先生懷疑即“犇(奔)”字。[1]蘇建州由其从牛,讀為“愚”。[2]王蘭指出此字可能為“”,《玉篇》記“音宄”,又讀為“訄”,訓為迫。[3]後學者或讀為“疑”,或讀為“眷”,或讀為“懝”, 皆是從字音通假上考慮,始終無有定說。[4]安大簡整理者亦由《玉篇》“牛眷切”讀音入手,懷疑此處可讀為“願”,為慾望之意。[5]網友心包又提出從《周志》和後文來看,“”有可能記錄的是“奮”這一類詞彙。[6]
  今按類似的字形在信陽楚簡有見,禤健聰先生的意見值得重視。禤健聰在《出土戰國文獻字詞集釋》中已經指出信陽楚簡有幾個過去釋為“友”的字,不能排除就是《曹沫之陳》“”字的可能,與“偶”有關,或許是“从二牛並立會意”。其在《戰國文字釋讀辨疑(四篇)》中有更為詳細的說明,指出信陽楚簡相關諸字應隸定為“”(見下圖),由文例可知是“偶”或“耦”的異體,是雙、對之意,與後世字書从二牛的字未必有關;上博簡《曹沫之陳》的“”字可讀為偶,簡38的“率(帥)不可思(使)(偶)”指軍中不能二主並立,當號令出於一尊,戒言部分則暫時闕疑。[7]
  
  禤文所列字形表

  通過上述可知,雖然目前還不能確定“”的造字本字,但是此字可讀為从“禺”之字。重新審視《曹沫之陳》的《周志》部分,“”可讀為“偶”,訓為配。《尚書·君奭》:“汝明勗偶王在亶乘兹大命。”結合前文曹沫所述堯舜節儉之事、“貧於𢼸(美)而富於德”,“尔正https://glyphwiki.org/glyph/ebag_s113-027.png”很可能指德行相配才能正功,“正功”是蘇建州先生所說的定功、成功之意。君主當有明德,德、位相配方能保強、必勝,方能建立治邦。《君奭》篇“故殷禮陟配天,多歷年所”,蔡沈解曰:“故殷先王終以德配天,而享國長久也。”《多方》:“惟我周王靈承于旅,克堪用德,惟典神天。天惟式教我用休,簡畀殷命,尹爾多方。”正是因為有德相配,文王、武王才能受有天命,定邦安國。類似表述在書類文獻中多見,茲不贅述。
  “不而或興,或康㠯兇”句,上博簡殘“兇”字。這句話由於安大簡“兇”字的出現,產生了新的問題。“康”與“兇”看似存在矛盾,因此安大簡整理者懷疑此處之“㠯”是“亡”誤字,此句當作“或康亡兇”,即“天下安樂,沒有災禍”。[8]但上博簡對應字亦作“㠯”,如認定為誤字就要改變安大簡、上博簡兩個版本,正如youren先生所說的那樣,“誤字的可能性極低”。為解決句意上的矛盾,youren先生將此句翻譯為“‘牪’,則政權會潰亂,‘不牪’則國家可以在興盛康寧與災禍中保有,一定會獲勝”,並說“就文意來看‘不牪’是正面的敘述。”[9]不過從短句體裁來看,這樣的解釋稍顯迂曲。網友汗天山已經指出“此句有韻,且屬於交韻。‘興’‘勝’,蒸部;‘ https://glyphwiki.org/glyph/ebag_s113-027.png’‘兇’‘邦’,東部。故原整理者句讀可信,這句話必是如此斷句。同時,也可以推知,這句話當屬於先秦格言諺語類的文句。”[10]也就是說,《周志》這段話當斷句為“尔正https://glyphwiki.org/glyph/ebag_s113-027.png,不而或興,或康㠯兇,保https://glyphwiki.org/glyph/ebag_s057-004.100px.pnghttps://glyphwiki.org/glyph/ebag_s019-076@1.100px.png,可㠯又https://glyphwiki.org/glyph/ebag_s120-051@3.100px.png邦”。
  我們認為,“康”當取康樂、康逸之意。李零先生已經指出“康”有荒、廢的意思。[11]只是受原簡編連的“會”字影響,學者多不信。“康”解為康逸玩樂,文獻中多有例證,如《墨子·非樂》:“啟乃淫溢康樂。”《離騷》:“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周志》此處“或康以兇”意為或有康逸而產生凶禍,如此無須視“以”為誤字。至於“或興”一句,頗疑“興”不是興盛之義,而是興動,此處並非褒義。《尚書·微子》有“小民方興相為敵讎”,又有“天毒降災荒殷邦,方興沈酗於酒,乃罔畏畏”,所“興”皆為敗亂之事。《尚書·呂刑》:“民興胥漸,泯泯棼棼,罔中於信。”“興”也是消極的趨勢。“興”亦可單用,如《尚書·費誓》“徂茲淮夷徐戎并興”,又如《漢書·卜式傳》“日者北邊有興”,“興”皆非褒義的興起、興盛,而是指興兵之事,對國家而言就是動亂。“興”訓為發、動,既可以是積極的,也可以是消極的。只是後來文獻多以興、亡對舉,逐漸將興的含義狹窄化了。將“興”“康”理解為興動和康逸玩樂,不僅可以化解“興”“康”與“兇”文義間的矛盾,亦有助於解決過去與“”字訓釋間的諸種牴牾。
  綜上,“尔正https://glyphwiki.org/glyph/ebag_s113-027.png,不而或興,或康㠯兇”可讀為“偶而正功,不偶而或興,或康以凶”,直接順承前文所說的堯舜節儉之德、“貧於𢼸(美)而富於德”的思想,指與德匹配就會成功,不相匹配就可能會產生動亂,可能會康逸而產生災禍。《曹沫之陳》援引《周志》此語,目的是為了勸諫魯莊公修德而棄奢,與上下文是主旨相承的。
   


[1]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67頁。
[2] 蘇建州:《〈上博(四)·曹沫之陣〉劄記》《〈上博(四)·曹沫之陣〉三則補議》,轉引自單育辰《〈曹沫之陳〉文本集釋及相關問題研究》,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第80頁;高佑仁《〈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曹沫之陣〉研究》,台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168-169頁。
[3] 王蘭:《楚簡文字釋讀三題》,《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六輯,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 367-370 頁。
[4] 參見余紹宏、張青松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集釋(第四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271-274頁。
[5] 黃德寬、徐在國主編:《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二)》,上海:中西書局,2022年,第58頁。
[6] 簡帛論壇“安大簡《曹沫之陳》初讀” 51樓。簡帛網: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728&extra=&page=6
[7] 禤健聰:《戰國楚系簡帛用字習慣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17年,535-537頁。
[8] 《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二)》,第58頁。
[9] 簡帛論壇“安大簡《曹沫之陳》初讀” 49樓。簡帛網: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728&extra=&page=5
[10] 簡帛論壇“安大簡《曹沫之陳》初讀” 17樓。簡帛網: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728&extra=&page=2
[11]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第267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為2022年12月4日2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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