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荊州王家嘴楚簡《孔子曰》六則
作者:李天虹  發布時間:2023-05-19 19:43:26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首發)

  2021年6月,荊州王家嘴M798戰國楚墓出土一批竹簡。《江漢考古》2023年第2期發表趙曉斌撰寫的《湖北荊州王家嘴M798出土戰國楚簡<孔子曰>概述》(下文簡稱《概述》),對這批竹簡中的《孔子曰》篇作了全面介紹,並舉例進行討論,使我們對竹書《孔子曰》的概貌和學術價值有了初步瞭解。楚簡的原始整理殊為不易,短時間內取得這樣的重要成果,令人敬佩。得地利之便,第一時間拿到刊本,初讀之下,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特寫在這裡,供同行指正。為行文方便,所引簡文未嚴格隸定。 

一、關於“斯”字

  《概述》所引《孔子曰》簡文,多處出現“此”字,原釋文均破讀為“斯”,如例一6見的“昏(聞)此行”,例二簡738“君子惖,此辱矣”等。《概述》指出,例一可以與今本《論語·先進》對讀。“此”,《先進》中相應之字均作“斯”,應該是《概述》破讀的依據。古書中“此”、“斯”有類同的用法,義同“則”、“乃”。《大戴禮記·文王官人》:“誠在其中,此見於外。”孔繁森補注:“此猶斯也。”裴學海按:“‘斯’亦‘則’也。”[1]《禮記·大學》:“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所以,《孔子曰》的“此”實際上不必破讀。郭店楚簡《老子甲》簡15:“皆智(知)善,此其不善已。”今本與“此”相應之字作“斯”,整理者讀“此”為本字。[2]郭店簡整理者之一彭浩先生在其關於郭店《老子》的專著中寫到,相應之字,馬王堆漢墓《老子》“帛甲本作‘訾’,帛乙本作‘斯’。‘訾’,帛書整理組讀作‘斯’。‘此’、‘斯’同義。”[3]可參。 

二、關於“蕩”字

  《概述》所引《孔子曰》簡文,有兩個字被讀作“蕩”,其一出自例二簡738,原釋文作“君子惖(蕩),此(斯)辱矣。”其二出自例七簡57+1088,原釋文作“好智而不斆(學),其㡀(敝)也兔〈昜〉(蕩)。”
  秦漢文字中,“易”往往寫作“昜”形,但是戰國時期兩個字罕見混訛,且讀音也不相近。簡738的“惖”,恐怕應該讀為“易”,輕率之義,跟“蕩”的用法相近。《孟子·離婁上》:“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裴駰《集解》引張晏曰:“多易,多輕易之行也。”
  簡57+1088可以與《論語·陽貨下》孔子所說“六言六蔽”之一“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對讀,原釋文將所謂“兔〈昜〉”讀作“蕩”,應該是參考了《陽貨下》。古文字兔、昜形體差別較大,兩字訛混的可能性較小。此字簡文本作,原釋作“兔”有一定道理,不過楚簡文字“兔”“象”形體接近,此字實應釋為“象”。清華藏簡伍《殷高宗問於三壽》數見“象”,作(15)、(28)等,[4]寫法與此字基本一致。以“象”“昜”為基本聲符的字,古書裡多見通用之例。[5]所以原釋文“兔〈昜〉(蕩)”,應該改釋作“象(蕩)”。

三、為季氏聚斂的“季氏宰”
  例二簡738、771,原釋文有:“子路為季氏宰,孔子曰:‘䌛(由)也為季氏宰,亡(無)能改於其惪(德),其布粟倍它(他)日矣。䌛(由)也,弗吾徒也已,小子鳴鼓而攻之,可矣。’”[6]《概述》已經指出,這段文字可以跟《論語·先進》第17章對讀,而行文更接近於《孟子·離婁上》;孔子責備的弟子,簡文是子路,《論語》《孟子》則是冉求。限於體例,《概述》的相關表述比較簡約,這裡嘗試作展開說明。
  據文獻記載,子路、冉求先後作過季氏宰。[7]《左傳》定公十二年(前498年):“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此事之後不久,子路離開魯國,追隨孔子周遊列國。所以子路作季氏宰的時間只有一年左右。哀公三年(前492年),季康子即位,召冉求,冉求應召而離開孔子。哀公十一年(前484年),冉求作為季氏宰立下戰功,趁機向季康子推薦孔子,孔子一行得以返魯。[8]《論語·季氏》:“季氏將伐顓臾。冉有、季路見於孔子曰:‘季氏將有事於顓臾。’孔子曰:‘求!無乃爾是過與?’”《集解》引孔曰:“冉有與季路為季氏臣,來告孔子。”“冉求為季氏宰,相其室,為之聚斂,故孔子獨疑求教之。”這件事應發生在孔子返魯之後,冉求依然為季氏宰,子路再次入仕季氏為臣。可見冉求作季氏宰的時間比較長,其時地位高於同在季氏門下的子路。據孔注,孔子獨責冉求,是因為他為季氏“聚斂”。季氏“聚斂”之事,《左傳》哀公十一年(前484年)有比較詳細的記載:“季孫欲以田賦,使冉有訪諸仲尼。仲尼曰:‘丘不識也。’……而私於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於禮,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如是,則以丘亦足矣。若不度於禮,而貪冒無厭,則雖以田賦,將又不足。且子季孫若欲行而法,則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訪焉?’弗聽。”所以從傳世文獻看,孔子號召弟子“鳴鼓而攻”的人只有冉求。
  那麼,傳世文獻中被“鳴鼓而攻”的“冉求”,《孔子曰》卻記作“子路”,確實比較新穎。不過,爬梳文獻中有關冉求、子路的評說,《孔子曰》的記載也可以理解。在《論語·先進》裡,冉求、子路同屬“政事”科,才能相若。《論語》、《史記》等都記載孔子對他們有同樣的評價,如《論語·公冶長上》:“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季康子問孔子曰:‘冉求仁乎?’曰:‘千室之邑,百乘之家,求也可使治其賦,仁則吾不知也。’復問:‘子路仁乎?’孔子對曰:‘如求。’”兩個人都有執政的能力,善於治賦;都作過季氏宰,且在孔子周遊列國返魯之後同為季氏臣。所以為季氏聚斂、被孔子指斥之事,在後世的輾轉記錄中出現變化,或分別隸屬於兩人。如果沒有《孔子曰》,我們無從知曉這一歧說。只是傳世文獻的相關記載比較豐富,內容一致,《孔子曰》畢竟是單篇片語,就目前資料而言,《論語》《孟子》的記載應該更為可信。

四、關於“苟且”
  例三簡463原釋文有:“君子不苟慮〈且〉(且),不言不信。”“苟且”作為一個詞,出現比較晚。疑“慮”讀為本字。《禮記·祭統》:“心不苟慮,必依於道。手足不苟動,必依於禮。是故君子之齊也,專致其精明之德也。” 

五、例五與《禮記·雜記》對讀
  例五原釋文有:“孔子曰:‘晏平中(仲)祀1072於其先人,豚肩不(揜)梪(豆),賢大夫也。而……37……也。管中(仲)雕……297……而絑紘,賢大夫也。……1047難為上也。君子下毋顛下,上毋備上。’34”《概述》指出這段文字可以與《禮記·禮器》對讀:“管仲鏤簋朱紘,山節藻棁,君子以為濫矣。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揜豆;澣衣濯冠以朝,君子以為隘矣。”
  今按,類似記載也見於《禮記·雜記下》,而且內容跟簡文更為接近:“孔子曰:‘管仲鏤簋而朱紘,旅樹而反坫,山節而藻棁,賢大夫也,而難為上也。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揜豆,賢大夫也,而難為下也。君子上不僭上,下不偪下。’”簡37上端完整,下殘;297、1047上下均殘,34上端完整。《孔子曰》完整簡容字大概在26至29個之間,參考《雜記下》,如《概述》圖版所示,簡37、297、1047確實是同一簡之殘,而且殘損字不多,可以基本補齊,作(補字以〖 〗號表示):“於其先人,豚肩不揜豆,賢大夫也,而〖難為下〗也。管中(仲)雕〖簋〗而絑紘,賢大夫也,〖而〗”,最後一個補字“而”下與簡34起始文字“難為上也”連讀。“先人”和最後一個“大夫”是合文,各以一個字計算,補字後這枚簡共書寫28個字,字數在其他完整簡的字數區間內。
  *,見於春秋晚期蔡侯鐘,容庚先生釋為“窵”,[9]成為學界主流看法,但是對其用法,學者意見不一。《說文》穴部:“窵,窵窅,深也。從穴,鳥聲。”窵、揜古音不近,簡文“”的讀法尚需斟酌。[10]原釋讀為“顛”的字,簡文寫作,跟包山遣策簡270、賵書牘裡學者或釋為“貞”“鼎”、用為“領”的右二~(領)〇(犍)〇(甲)右二~(領)〇(犍)〇(甲),應該是同一個字,這裡是否用為“顛”,或許還可以再考慮。簡文“備”,則應讀為“偪”。[11]

六、關於“大德毋逾閑,小德出入可”的出處
  《概述》例九簡765原釋文有:“宰我昏(問)惪(德),孔子曰:“大惪(德)毋逾楝(閑),少(小)惪(德)出內(入)可也。”其破讀當參考了傳世文獻。《論語·子張》記:“子夏曰: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韓詩外傳》卷二記這段話出自孔子,與簡文相同。邢昺說《子張》篇“皆弟子所言,故善次諸篇之後。”前人已據《韓詩外傳》指出,《子張》所記的這句話“本孔子言而子夏述之也”。[12]還值得提出的是,《晏子春秋》卷五“景公使魯有事已仲尼以為知禮”章,記晏子使魯見君,其間行為有違禮儀,孔子以問,晏子逐條作答,最後說到:“且吾聞之,大者不逾閑,小者出入可也。”[13]反而得到孔子的贊許。可見當時類似的話比較流行,確實也是孔子肯定的。


[1]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中華書局2004年第2版,下冊,第677頁。
[2] 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12頁。
[3] 彭浩:《郭店楚簡<老子>校讀》,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4-35頁。
[4]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中西書局2015年,第93、100頁。又可參賈連翔、沈建華:《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肆—陸】文字編》,中西書局2017年,第211頁。
[5] 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69-470頁。
[6] 布,通假為“賦”。布從父聲,尃的基本聲符也是父,從尃聲的傅、敷均有與賦通假的例子,參看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第338頁。
[7] 參看林志鵬:《仲弓任季氏宰小考》,《孔子研究》2010年第4期。
[8] 冉求應召、孔子返魯事可參《史記》卷47《孔子世家》,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中華書局2014年,第6冊,第2334-2335、2342頁。
[9] 容庚:《金文編》,中華書局1985年,第542頁。
[10] 《說文》勹部:“勽,覆也。”勽、窵古音相近。窵是否用為“勽”,疑不能定。
[11] 備、偪通用的旁證,參看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第5-6、52頁。
[12] 參看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中華書局新編諸子集成本,1990年,第4冊,第1316頁。
[13] 陳濤:《晏子春秋譯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48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23年5月19日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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