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徐王糧鼎銘文中的“魚”字
作者:吳振武  發布時間:2006-12-01 00:00:00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  

  在傳世文獻——特別是在禮書中,常見“魚”、“腊”(音昔,干肉)連舉。例如:[1]
  (1)外饔:掌外祭祀之割亨,共其脯、脩、刑、膴,陳其鼎俎,實之牲體、魚、腊。(《周禮·天官·外饔》)
  (2)大饗,其王事與?三牲、魚、腊,四海九州之美味也……(《禮記·禮器》)
  (3)期初昏,陳三鼎于寢門外東方,北面,北上。其實:特豚……魚十有四;腊一肫,髀不升。皆飪。(《儀禮·士昏禮》)
  (4)婦至,主人揖婦以入……舉者盥出,除幂,舉鼎入,陳于阼階南,西面,北上。匕俎從設……俎入設于豆東,魚次,腊特于俎北。(同上)
  (5)舅姑入于室,婦盥,饋。特豚合升,側載。無魚、腊,無稷,并南上。(同上)
  (6)君使卿韋弁歸饔餼五牢……饔,飪一牢,鼎九,設于西階前……牛、羊、豕、魚、腊、腸胃同鼎、膚、鮮魚、鮮腊……腥二牢,鼎二七,無鮮魚、鮮腊,設于阼階前。(《儀禮·聘禮》)
  (7)士舉鼎,去鼏于外,次入,陳鼎于碑……大夫長盥……卒盥,序進,南面匕。載者西面。魚、腊飪。(《儀禮·公食大夫禮》)
  (8)祭飲酒于上豆之間。魚、腊、醬、湆不祭。(同上)
  (9)厥明灭燎……陳三鼎于門外,北上。豚合升;魚,鱄 、鮒九;腊左胖,髀不升。(《儀禮·士喪禮》)
  (10)厥明,陳鼎五于門外如初。其實:羊左胖……魚、腊、鮮獸。(《儀禮·既夕禮》)
  (11)徹者入,踊如初。徹巾,苞牲,取下體,不以魚、腊。(同上)
  (12)特豕饋食,側亨于廟門外之右,東面。魚、腊爨亞之,北上。(《儀禮·士虞禮》)
  (13)佐食及執事盥,出舉,長在左。鼎入,設于西階前,東面,北上。匕俎從設……俎入,設于豆東,魚亞之,腊特。(同上)
  (14)肺祭一,實于上鼎。升魚鱄、鲋九,實于中鼎。升腊左胖,髀不升,實于下鼎。(同上)
  (15)主人在右,及佐食舉牲鼎。賓長在右,及執事舉魚、腊鼎……俎入,設于豆東,魚次,腊特于俎北。(《儀禮·特牲饋食禮》)
  (16)尸俎右肩……魚十有五,腊如牲骨。(同上)
  (17)司士又升魚、腊。魚十有五而鼎。腊一純而鼎,腊用麋。(《儀禮·少牢饋食禮》)
  (18)司士三人升魚、腊、膚。魚用鲋,十有五而俎,縮載,右首,进腴。腊一純而俎,亦進下,肩在上。(同上)
  (19)卒燅,乃升羊、豕、魚三鼎,無腊與膚。(《儀禮·有司》)
  (20)乃盛俎臑、臂、肫、脡脊、橫脊、短脅、代脅,皆牢。魚七。腊辯,無髀……乃摭于魚、腊俎,俎釋三个,其餘皆取之,實于一俎以出。祝、主人之魚、腊取于是。(同上)
  (21)佐食設俎,臂、脊、脅、肺,皆牢,膚三,魚一,腊臂……佐食設俎于豆東,羊臑,豕折,羊脊、脅、肺一,膚一,魚一,腊臑。(同上)

而烹煮或盛放魚、腊的器具,則不外乎鼎、俎之類的食器。
  在已知的13000餘篇青銅器銘文中,“腊”字只在有名的徐器——徐王糧鼎銘文中出現過一次,且已得到公認。[2]這個“腊”字恰巧也是和“魚”字連在一起的。然而很遺憾,這样一條可以印證古代名物制度的絕好材料,却始終未被研究者所揭示。本文所要討論的,就是徐王糧鼎銘文中這个尚未被釋出的“魚”字。
  徐王糧鼎原系劉體智善齋藏品,今下落不明。鼎銘摹本最早著錄在羅振玉《貞松堂集古遺文》(1931年)3·21上,拓本和器形綫圖最早著錄在劉體智《善齋吉金錄》(1934年)2·74上、下,器形照片則最早著錄在容庚《善齋彝器圖錄》(1936年)圖36上。今《殷周金文集成》第五册88頁又重新著錄其銘拓(2675號)。學者據鼎銘字體和器形,定為春秋早期或中期器。[3]
  全銘4行24字(另有重文3字),其辭曰:
  
  (徐)王糧[4]用其良
  金,鑄其鼎;用
  魚腊,用雍(饔)[5]
  客;子子孫孫,世世是若。
   
  銘中“”字從“”“采”聲,舊無善釋。近時張新俊博士據新出楚簡資料,認為應讀作“饎”,當炊、熟講。[6]其說較舊說為勝,可存待論定。[7]
  “腊”前一字原作:
以往學者对此字的處理,大致可分下列幾種情况:
  一,釋作“庶”:
  于省吾先生首倡。于先生在《雙劍誃吉金文選》一書中謂:
  《小雅·楚茨》“為豆孔庶”毛傳:“庶,羞也。”鄭箋:“庶,也。祭祀之禮,后夫人主共籩豆,必取肉物肥美者也。”《說文》:“昔,乾肉也。”《广雅》:“腊,脯也。” 音侈,腊音昔。[8]
  按此釋虽限于文選體例,并無字形方面的分析,然吴闓生《吉金文錄》、[9]劉體智《小校經閣金文拓本》、[10]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11]白川靜《金文通釋》、[12]陳邦懷《嗣朴齋金文跋》[13]、李世源《古徐國小史》[14]等幷從此釋。董楚平《吳越徐舒金文集釋》虽亦從釋“庶”說,但讀作“诸”,[15]與他家略有不同。
  二,釋作“炙”。
  大概是受釋“庶”說的影响,陳漢平先生在《金文編訂補》一書中謂:
  1、王鼎銘曰:“用。”(武按:受《金文編》影響,引句脱“腊”字)知此字為烹飪、烹調之動詞。2、據金文庶字作王子钟)、(見正編1548號);《說文》也字作;又也字古文信陽楚簡作,楚帛書作,秦郎邪刻石作,临沂漢簡《孫膑兵法》作;金文匜字作:(正編2068號);鉈字作(正編2068號匜字下);又它、也字古文通用,《說文》它字作,金文作(正編2147號);又《說文》虫字作,金文作(魚匕)、(虫部诸字偏傍),知王鼎銘文之字字形系庶字與也、它或虫形之复合體,字當隷定作,或隷定作。《說文》:“蟅,蟲也。從虫,庶聲。(之夜切)”《古文四聲韵》去聲韵下收有炙字古文,作三體。《顔氏家訓》炙字作熫,從火,庶聲。據王鼎銘文字與字相合,又據鼎銘文义,知字當釋為炙。《說文》:“炙,炮肉也。從肉在火上。凡炙之屬皆從炙。,籀文。(之石切)”[16]
   
  三,釋作“番(蹯)”:
  郭沫若先生在《金文叢考》一書中謂:
  *疑即番(古蹯字)之異,下象獸掌及指爪形,與番同意,厂聲也。金文厈作卣)若 (睘卣),故亦是厂。[17]
  四,釋作“(暨)”:
  張亚初先生在《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一書中隷作“”,讀作“暨”,并将全句釋讀為“用(菜)、暨)腊”。[18]
  五,阙疑:
  李孝定先生在《金文诂林附录》一書中謂:
  銘云:“用腊。”于、吴(武按:指吴闓生)两氏釋庶,于辭意甚协,然金文它庶字均作,下從火,與此不類。郭氏疑蹯字,字形辭意均覺未安。字宜存疑。[19]
馬承源先生主編的《商周青銅器銘文選》謂:
  *□(武按:指“腊”字,下同)舊釋為庶臘(武按:“腊”字之誤,下同)。*字與庶之字形不類。□上部不清,下從,與臘從肉迥别,故舊釋不确。[20]
  除李、馬二氏外,羅振玉《貞松堂集古遺文》,[21]容庚《善齋彝器圖錄》、[22]《商周彝器通考》、[23]《金文編》,[24]羅福頤《三代吉金文存釋文》,[25]張頷、張萬鐘《庚兒鼎解》,[26]唐鈺明《銅器銘文釋讀二題》,[27]戴家祥主編的《金文大字典》,[28]周何總編、季旭昇和汪中文主編的《青銅器銘文檢索》,[29]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釋文》,[30]華東師範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金文引得【春秋戰國卷】》[31]等著作幷作闕疑處理。但其中《金文大字典》將此字隷于該書广部。
  按除作阙疑處理者外,在上舉各家釋法中,顯然是釋“庶”說的影響最大。但從两周金文中真正的“庶”字作
      [32]
等形来看,此字絕不會是“庶”字。理由有三:(一)“庶”本從“石”從“火”。[33]古文字中所見的“石”或“石”旁的頂部均是作平画的;此字頂部既作銳起狀,便不可能是一个從“石”的字。[34](二)“石”字從“口”(變形則作廿),而此字中部則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有“口”旁存在。(三)正如李孝定先生所說,此字下部與“火”旁亦不類。恰巧同銘“鑄”字中有“火”旁,其寫法與一般“火”旁的寫法并無不同,可資比較。因此,馬承源等先生從字形比較的角度不認同釋“庶”說,是有道理的,尽管馬書亦不認識那個本来可以确認的“腊”字。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上揭金文“庶”字的第5例,出自徐王子钟銘文。由此亦可知徐國“庶”字的寫法,也幷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釋“庶”說既不能成立,那么仅就字形而論,跟釋“庶”說有牵連关系的釋“炙”說自也不能成立。而且從銘句看,釋“炙”亦難通順。
  至于釋“番(蹯)”說和釋“(暨)”說,在字形上更是缺乏根據。從创說者的行文来看,也本不自信,故無需深辨。
  其實,如果我们注意到文獻中“魚”、“腊”往往連舉的話,不難看出此字就是“魚”字。不過應當指出,鼎銘中的這个“魚”字實际上是反書的。
  鼎銘若不計重文的話,共24字。其中除了像“王”、“其”(2見)、“金”、“鑄”、“鼎”等6个在寫法上無所謂正反的字外,其他字多數是反書的,如“用”(3見)、“”、“腊”、“賓”、“客”、“子”、“孫”、“世”、“若”等字。因此,這個需要討論的“魚”字也不妨設想它是反書的。下面我们利用电腦圖像處理功能将此字作一翻轉:

可以看出,這个“魚”字跟金文中一般“魚”字所需要描画的頭部、身部、尾部、背鳍(右側)、胸鳍(左側)、鳞片等等,并無大的差異;而其背鳍與胸鳍在描画上的不同,更是直承早期金文“魚”字的寫法,可謂惟妙惟肖。因此我们可以設想,假如這個字一开始就以正書面貌出現的話,大概就不會出現上述那些令人難以接受的釋法了。
  啓功先生曾在《碑别字新編序》中說過這样一段話:
  文字孳乳,生生不息,欲求其一成不變,其勢實有不能者。但使輪郭可尋,縱或點畫增减,位置移易,亦不難推繹而識之。[35]
能“推繹而識之”,不外乎兩個條件:一是“輪郭可尋”;二是辭例(或謂語言環境)。今以辭例與“輪郭”兩相推校,鼎銘“腊”前一字當釋為“魚”,是可以論定的。傳世文獻所記古代名物制度與出土古文字資料相印證,由此可再添一例。

 
2005年12月23日于長春

  原刊于《古文字研究》第26輯(中華書局2006年)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06年11月23日。)


[1]古書中另有當干魚講的“魚腊”一詞,如《儀禮·士喪禮》:“熬黍稷各二筐,有魚腊。”本文不取。
[2]看容庚編著,張振林、馬國權摹補:《金文編》,458頁“昔”字條下,中華書局,1985年,北京。
[3]郭沫若先生謂“蓋在春秋中葉”;李學勤先生認爲“是春秋中期偏早器物,相當春秋僖、文時期”;《殷周金文集成》定為“春秋早期”。參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釋》,考釋159上,科學出版社,1957年,北京;李學勤:《从新出青銅器看長江下游文化的發展》,《文物》1980年第8期,38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第5册,鼎類銘文說明(三)18頁,中華書局,1985年,北京。
[4]關于此“糧”字之字形分析,參裘錫圭:《西周糧田考》,《胡厚宣先生紀念文集》,221~227頁,科學出版社,1998年,北京。另參陳直:《讀金日札》,58頁,西北大學出版社,2000年,西安。
[5]“雍”讀作燕饔之“饔”,參吴闓生:《吉金文录》1·38上,南宫邢氏木刻綫裝本,1934年。
[6]張新俊:《上博楚簡文字研究》,130~133頁,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年,長春。
[7]按若讀作“载”,亦可通。又陳公子甗“用稻粱”之“”从“巳”得声(《殷周金文集成》3·947),陳漢平先生曾釋為“饎”(《說文》或體作“”)。參陳漢平:《金文編訂補》,194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北京。
[8]于省吾:《雙劍誃吉金文選》上2·18上,大業印刷局石印綫裝本,1933年,北京。
[9]同注5所引吴闿生書,1·38上。
[10]劉體智:《小校經閣金文拓本》 2·98下,廬江劉氏石印綫裝本,1935年。
[11]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增訂本),145、146頁,科學出版社,1959年,北京。按146頁所引銘句中的“臘”字系“腊”字之誤。
[12]白川靜:《金文通釋》卷四,569頁,白鹤美术馆,1973年,神戶。
[13]陳邦懷:《嗣朴齋金文跋》,25頁,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吳多泰中國語文研究中心,1993年,香港。
[14]李世源:《古徐國小史》,88頁,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南京。
[15]董楚平:《吳越徐舒金文集釋》,255頁,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杭州。
[16]同注7所引陳漢平書,225頁。
[17]郭沫若:《金文叢考》,224下,人民出版社,1954年,北京。
[18]張亚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44頁,中華書局,2001年,北京。按讀“”為“菜”,或本陳漢平先生說,參注7所引陳漢平書,194頁。
[19]周法高、李孝定、張日昇:《金文詁林附錄》,2106頁,香港中文大學,1977年,香港。
[20]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四卷,381頁,文物出版社,1990年,北京。
[21]羅振玉:《貞松堂集古遺文》3·21下,石印綫裝本,1931年。
[22]容庚:《善齋彝器圖錄》,考釋12上,燕京大學哈佛燕京學社,1936年,北京。
[23]容庚:《商周彝器通考》,301頁,燕京大學哈佛燕京學社,1941年,北京。
[24]1959年科學出版社版,985頁;1985年中華書局版,1238頁。按1985年版字下所引
  銘句脱“腊”字,又同版1190頁137号字下所引銘句“腊”誤作“臘”。
[25]罗福頤:《三代吉金文存釋文》4·3下,問學社,1983年,香港。按此書作于1941年。
[26]張頷、張萬鐘:《庚兒鼎解》,《考古》1963年第5期,270頁,北京。
[27]唐钰明:《銅器銘文釋讀二題》,《第二屆國际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320頁,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1993年,香港。按文中所引銘句“腊”誤作“臘”。
[28]戴家祥主編:《金文大字典》,1158頁,學林出版社,1995年,上海。
[29]周何总編,季旭昇、汪中文主編:《青銅器銘文檢索》,2404頁,文史哲出版社,1995年,臺北。
[30]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釋文》第二卷,310頁,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2001年,香港。
[31]華東師範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金文引得【春秋戰國卷】》,“青銅器銘文釋文”49頁,廣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南寧。
[32]同注2所引容庚書,658頁。另參严志斌:《四版〈金文編〉校補》,111頁“庶”字条,吉林大學出版社,2001年,長春。
[33]參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431~435頁,中華書局,1979年,北京。
[34]鍾銘文中的“庶”字(即本文所引金文“庶”字第7例),郭沫若先生曾誤摹成頂部作銳起狀,見其著:《者鍾銘考釋》,《考古學報》1958年第1期,6頁,北京。
[35]秦公:《碑別字新編》,序(啓功),文物出版社,1985年,北京。
© Copyright 2005-2021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