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鄩郢”新探
作者:黃錫全  發布時間:2007-03-31 00:00:00

(中國錢幣博物館)

(首發)

  河南新蔡楚簡“王徙於鄩郢之歲”較多見,尋字多從邑,或從土、火,或從艸,主要見於下列各簡:[1]
  甲一:3,甲二:6,甲二:14,甲二:22,甲三:114、113,甲三;159-2,甲三:178,甲三:183:2,甲三:204,甲三:215,甲三:221,甲三:225、零332-2,甲三:258,甲三:259(从土),甲三:299,甲三:342-1、零309,乙一:12,乙一:16,乙一:18,乙一:20,乙一:26、2,乙三:29,乙四:2,乙四:15,乙四:16,乙四;47,乙四:66,乙四:67,零:25,零79,零113,零:142,零:216,零:274,零:498,零:580、730
  另外,又見有下列有關記述:
  “口口公城之歲”                                 甲三:30
  “王於噚郢之歲,八月,己巳之日”                   甲三:223
  “王自肥還郢徙於鄩郢之歲”                         甲三:240,
  “王複於藍郢之歲”   甲三:297,乙四:54,乙四:63、147,零294、482、乙四:
  129,零421,
  “速從郢來”                                       乙四:110、117,
  “居郢,還返至於東陵”                             乙四:100、零532、678
   
  “王徙於鄩郢”是一個重要的活動或事件,所以作為紀年。
  《史記·夏本紀》“子帝少康立”下《正義》注引出三處尋地:
  1,引《帝王紀》:“帝相徙於商丘,依同姓諸侯斟尋。”
  2,引《括地志》:“斟尋故城,今青州北海縣是也。”
  3,引《括地志》:“故尋城在洛州鞏縣西南五十八里。”
  有學者主張新蔡楚簡的這個“鄩”,不是上引2(山東)、3(洛陽)的尋,而是上引1之商丘附近的尋,原屬衛地,在今河南清豐南。[2]
  此說言之成理,可代表一說。不過,我們以為楚雖一度佔領該地,似不大可能倉促設置“郢”,因為該地並非久留之地,不宜王居。最近,筆者在考慮楚國諸郢時對“鄩郢”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提出來供關心這一問題的學者討論、參考。
  讨论之前,首先要说明下列几条相关的材料,同时表明“鄩郢”有几个地点可供大家讨论。
  1,包山楚簡有幾見過去釋讀為從“兆”的字,根據郭店、新蔡楚簡的發現應該改釋從“尋”。如簡157、169、177、120等,157、169為人名,177、120為地名。再根據簡157反與簡157同人同字而書寫小別(即157反所從兩手一正一反)的情況,又可將簡12所謂從“兆’的字改釋從“尋”。[3]
  2,包山楚簡169“鄩邑人吳乘”之鄩邑,同簡出現的地名有郢、漾陵、湛母邑、武陵、陽癸等。或以為漾陵在河南沈丘東南。武陵有鐘祥、應城、湘西、竹山縣等說。[4]湛母邑或許與湛水有關,陽癸邑不詳。郢據包山楚簡62可能離安陸不遠。[5]鄩邑大致方位當與這些地名有關。如鄩邑與鄩郢有關,鄩郢應在鄩邑境內。據簡12,“鄩公丁”屬於漾陵,鄩公或許為鄩邑之公,那麼,鄩就距漾陵(河南沈丘東南)不遠。如鄩公非鄩邑之公,則另當別論。
  3,包山楚簡120“下蔡蕁里人”之蕁的寫法與新蔡簡類似。下蔡在安徽鳳台,離“郢都”壽縣較近。下蔡原是蔡國的都城,楚滅蔡後以此為陪都或建楚王駐蹕之地,也有道理。[6]新蔡楚簡記述“王自肥還郢徙於鄩郢之歲”,如理解為從肥水回到壽縣再到鳳台也很合理。這也是可考慮的地點之一。問題是壽縣當時是否稱郢。
  我們根據考古發現在此提出另一種考慮,供大家討論。
  《說文》:“徙,迻也。” “迻,遷徙也。” 迻同移,是徙為遷徙、遷移、移動之意。“王徙於尋郢”,不同于“王於尋郢”(王在尋郢),“王居於某郢”(王居住在某郢),“王複於藍郢”(王再次到藍郢),“王自肥還郢”(王從肥回到郢),而與下列之例句類似:
  “帝相徙于商丘”、
  “楚懼吳複大來,乃去郢,徙於鄀”(《史記·伍子胥列傳》)
  “楚傾王東徙于陳”(《史記·魯周公世家》)
  楚“徙于巨陽”(《史記·六國年表》)
  “淮陽王徙于趙”(《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
  “周文王徙於岐”(《通典》卷第173)
  孫“策母先自曲阿徙于曆陽,策又徙母阜陵。渡江轉鬥。所向皆破”(《三國志》卷四六·吳書一)。
  “王徙於鄩郢”雖不能理解為王遷都到鄩郢,但可以說明楚王因某種原因有較大的遷移動作,值得關注。
  “王自肥還郢徙於鄩郢之歲”,是王從肥地回到郢都後再遷移至鄩郢。“肥”地,有學者認為即《漢書·地理志》泰山郡“肥成”,春秋時屬齊,戰國前期或一度被楚佔領。我們認為求之過遠。這個“肥”應在安徽境內的肥水流域。甲三:175有地名“肥陵”,何文主張即《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所記淮南厲王“葬之肥陵邑”之肥陵,在肥水之上,位於今安徽壽縣。但楚簡的這個“郢”估計不是安徽壽縣之郢。因為壽縣名郢出現較晚。《史記·楚世家》:楚考烈王二十二年:“楚東徙都壽春,命曰郢。”此墓據報告屬楚悼王晚期,這時候的楚都應當是江陵的紀南城。平夜君“居郢,還返至於東陵”的東陵,據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一冊45-46頁定在大別山一帶,[7]也大致在其封地與紀南城“郢都”中間。“王自肥還郢”後再移居“鄩郢”,這個“鄩郢”估計不會遠在河南商丘或漾陵、鳳台一帶,應當離紀南城不會太遠。
  秦漢地名每每沿襲戰國,有些地名我們可以從相關材料中去尋找。
  湖北沙市周家台秦墓出土有秦始皇34年(前213年)所謂《曆譜》的竹簡,記有不少秦時當地周圍的地名,[8]也是墓主人的活動日記。[9]其中涉及到地名者有如下記述:
   
  正月丁卯  嘉平視事。
  丁亥   史除,不坐掾曹從公,宿長道。(全按:王先謙《漢書補注》708頁下:沔陽界有“長夏港,又名大馬長川”,疑長道或即長川、長夏)
  戊子   宿迣贏邑北上渧
  己醜   宿迣離涌西
  庚寅   宿迣口口口北
  辛卯   宿迣羅涌西
  壬辰   宿迣離涌東
  癸巳   宿區邑
  甲午   宿竟陵
  乙未   宿尋平
  二月丙申  宿口口 (全按:字跡不清,報導疑“竟陵”,可能有誤,應在往西南去江陵方向)
  丁酉   宿井韓鄉  (全按:江陵東有天井台,見楊守敬《水經注疏》2407頁)
  戊戌   宿江陵
  丁未   起江陵
  戊申   宿黃郵
  己酉   宿竟陵
  庚戌   宿都鄉
  辛亥   宿錢官(楊守敬《水經注疏》2879頁有“錢官”,在石首東)
  壬子   治鐵官
  癸醜   治鐵官
  甲寅   宿都鄉
  乙卯   宿竟陵
  丙辰   宿竟陵
  丁巳   宿竟陵
  戊午   宿竟陵
  己未   宿竟陵
  庚申   宿竟陵
  辛酉   宿竟陵
  壬戌   宿竟陵
  癸亥   宿竟陵
  甲子   宿竟陵
  三月乙丑  宿竟陵
  丁卯   宿口上
  戊辰   宿路陰 (全按:疑在“路北湖”南面,江陵東;參楊守敬《水經注疏》2406頁)
  己巳   宿江陵
  庚午   到江陵
  辛未   治後府
  壬申   治
  癸酉   治
  辛巳   賜
  癸未   奏上
  甲申   史勶行
  丙戌   後事已
  丁亥   治竟陵
  己醜   論脩賜
  甲辰   並左曹
  六月丁未   去左曹,坐南廥
  辛亥   就建口陵
   
  從簡文可以看出,墓主的主要活動是以竟陵為重點,涉及的地名主要在竟陵附近。其中的竟陵、江陵、涌的方位可知或大體可知。
  秦置竟陵縣,見《漢書·地理志》江夏郡,治所在今湖北潛江縣西北。南朝梁廢。[10]江陵之名已見於戰國時期,[11]隸《漢書·地理志》南郡,治所即今湖北江陵縣,前些年改為荊州區。
  “涌”見《左傳·莊公十八年》:“閻敖遊涌而逸。”杜注:“涌水在南郡華容縣。” 西漢華容縣,隸《漢書·地理志》南郡,治所在今湖北潛江縣西南。楊伯峻注:“涌,據《水經·江水三注》及《方輿紀要》,即今湖北省監利縣東南俗名乾港湖者。”
  《水經·江水注》:江水“又東南當華容縣南,涌水出焉。江水又東,涌水注之,水自夏水南通于江,謂之涌口。《春秋左氏傳》所謂‘閻敖遊涌而逸’者也。二水之間,謂之夏洲。”楊守敬按:“酈氏所敘涌水,非古涌水,不足為據。而《方輿紀要》、《一統志》皆從其說。以涌水為夏水支流,失考甚矣。至《名勝志》謂涌水從乾溪中涌出,俗名乾港湖,在監利縣西北四十里,則又後人附會耳。”[12]
  秦簡所記“涌”則是考證古涌水最直接的材料,由於相關地名一時難以落實,具體起止還有待地理學家考訂,估計流經今日之潛江、監利縣境。或認為涌口在今湖北洪湖縣境長江北岸,即古涌水入江之口。[13]
  “錢官”見《水經·江水注》:“江之右岸則清水口,口上即錢官也。”楊守敬按:“在今石首縣東,未詳何代設官鼓鑄?”[14]簡文“錢官”不知是否即此。
  上列秦簡“甲午宿竟陵”、“乙未宿尋平”、“丙申宿口口”、“丁酉宿井韓鄉”、“戊戌宿江陵”,是竟陵到江陵中間因為相關事務又到過三個不同的地方(當非同一方向所以有三日住宿)。“丙申宿口口”的“口口”,字跡不清,報導疑為“竟陵”,可能有誤,確切地點不詳,當在尋平與井韓鄉之間。江陵東有天井台,“臨際水湄,逰憩之佳處也”(見楊守敬《水經注疏》2407頁),可能與“井韓鄉”有關。由此可知,“尋平”離竟陵不遠。秦的竟陵在今潛江西北。乙未以後的行程目標是竟陵西南方向的江陵。竟陵與江陵之間的“尋平”頗值得關注。沙市秦簡《曆譜》為當時人記當時當地的地名,應該準確無誤。
  今潛江境內的龍灣遺址,在潛江市城區西南約30公里處,秦屬竟陵縣,漢屬華容縣,西距過去的江陵縣有30-40公里。經考古發掘,該地曾經是一處楚國的王宮所在地。[15]據報導:“遺址東西長約12、南北寬約9公里,面積約108平方公里。它涵蓋了古城址區、宮殿基址區和多個墓葬區等。現有勘探、發掘資料顯示,東區宮殿建築基址群規模宏大,現已發現夯土台基22座,面積達30余萬平方米,其面積是目前所見楚國建築基址群中最大的。如此浩大的建築工程,除了楚國王室工程外,不可能是其他民居工程。”龍灣東區放鷹台1號宮殿基址建築的規格很高,通過“發掘與研究,認定了龍灣東區楚宮殿基址群即為‘楚章華台宮苑群落’遺址。”據介紹,“龍灣西區黃羅崗古城遺址位於放鷹台西南約10公里處,西北距楚都紀南城約40公里,南距長江約50公里,北瀕漢水約35公里。城址平面略呈長方形,面積達1·7平方公里。”此城遺址尚未進行科學發掘,年代、佈局尚不清楚,報導者希望是一處早期楚都。龍灣遺址延續時間較長,報告認為“龍灣周代遺址的時代上限為西周晚期,下限為西元前278年”。我們推測,黃羅崗城址可能是楚早期的城址,也可能是晚期(西元前278年前)的城址,還可能是從早到晚一直利用的城址。
  龍灣這處楚王宮遺址和城址正好在竟陵與江陵之間,考慮到秦簡所記竟陵與江陵之間有地名尋平,而楚簡中又記有楚王駐蹕之處“鄩郢”,當不是偶然的巧合。我們推測,秦的尋平,楚的鄩郢可能就在龍灣一帶。“鄩郢”可能在“尋平”附近,或者就是尋平(秦滅鄩後改稱鄩平或尋平)。新蔡楚簡“口口公城之歲”,是楚悼王時“鄩郢”修築有城牆。
  潛江的“潛”與“蕁”古音相同,均屬從母侵部字,不知是否為偶然的巧合。《潛江龍灣》考古報告第4頁謂:潛江“秦置竟陵縣,漢置華容縣,宋乾德三年(965年)取‘漢出為潛’之意,命名此地為潛江縣,隸屬江陵府”。[16]
  “鄩郢”離“郢”都較近,著名的章華宮是楚王休息娛樂的最佳場所,故王從肥地回郢後立即移居“鄩郢”也是情理之中之事。果如此,則龍灣楚國王室遺址就有了真實的名稱――“鄩郢”。黃羅崗城址如屬西元前278年前的建築,有可能就是楚國“鄩郢”故址。我們希望考古工作者不久能夠揭開城址的謎底。
  總之,我們考慮這一問題的基本思路是:原江陵與潛江(西南)之間的龍灣一帶經過考古發掘證實是一處大型王宮遺址並有城址,沙市秦簡所記竟陵至江陵之間的地名有尋平,而新蔡楚簡記有楚王駐蹕之地“鄩郢”,故有理由推測,楚之“鄩郢”或有可能就在秦時“尋平”一帶,地處龍灣。
  若此推測屬實,那麼,包山楚簡的“鄩邑”也可能在龍灣。“鄩公”和“下蔡蕁里”的鄩和蕁就跟“鄩郢”沒有關係,為同名異地。

  (本文收稿日期為2007年3月27日。)


[1]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新蔡葛陵楚墓》,大象出版社,2003年10月。
[2]何琳儀《新蔡竹簡選釋》,《安徽大學學報》2004年3期。
[3]李學勤先生早已注意到這一問題,見《續釋“尋”字》,《故宮博物院院刊》2000年6期,收入其著《中國古代文明研究》,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4月。
[4]諸地不同意見可參考顏世鉉碩士論文《包山楚簡地名研究》,1997年。
[5]郢之釋,見拙文《〈包山楚簡〉部分釋文校釋》,收入《湖北出土商周文字輯證》,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
[6]《左傳·哀公二年》:蔡昭侯“自新蔡遷於州來,謂之下蔡。”楚惠王四十二年(前447年)楚滅蔡。
[7]地圖出版社,1985年。《書·禹貢》:“過九江至於東陵。”或以為即東陵鄉,在今河南商城縣西南。
[8]湖北省荊州市周梁玉橋遺址博物館《關沮秦漢墓簡犢》,中華書局,2001年。34年曆譜又見《文物》1999年6期。
[9]趙平安《周家台30號秦墓竹簡‘秦始皇三十四年曆譜’的定名及其性質――談談秦漢時期的一種隨葬竹書“記”》,載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長沙三國吳簡暨百年來簡帛發現及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315頁,中華書局2005年12月。
[10]可參考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中國歷史地名辭典》810頁,江西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
[11]李學勤《楚國夫人璽與戰國時的江陵》,《江漢論壇》1982年7期。
[12]楊守敬《水經注疏》2872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13]可參考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中國歷史地名辭典》753頁,江西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
[14]楊守敬《水經注疏》2879頁,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15]湖北省潛江博物館、湖北省荊州博物館《潛江龍灣》460頁,文物出版社,2005年10月。
[16]說不定因戰國和秦時此地有名尋、鄩、潯或蕁者,後來以同音或音近的字“潛”代替,又因“漢出為潛”,故名潛江。潯與潛均有水“深”之意。《爾雅·釋言》:“潛,深也。測也。”《說文》:“潯,旁深也。從水,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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