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尾布“十(从斤)”字考
作者:單育辰  發布時間:2007-06-13 00:00:00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

(首發)

  戰國貨幣有一品燕尾布面文作“橈比當”,背文作“七”,形狀及銘文如圖一所示。它們的出土範圍集中在江蘇、安徽、浙江、山東西南部等地,黃錫全、吳良寶先生在前人基礎上進行深入論證,證明這種類型的燕尾布是戰國晚期楚國所鑄,[1]他們的意見值得信服。長期以來,“橈比當”、“七”這幾個字考釋紛紜不定。現在,面文第一字的右旁同上博《容成氏》簡12、13等的“堯”字相對照,已證明湯餘惠先生釋為“橈”[2]是可信的,具體含義應該是“幣”的一種修飾詞;李家浩先生釋面文第二字為“比”,讀為“幣”的意見也已經得到了大多數學者的認同;[3]背文第二字的釋讀還有分歧,我們從陳劍先生說把它隸定為“”,[4]是一種質量單位,一“”之值約為3.89克,“七”應是一枚燕尾布的實際質量(燕尾布的質量詳下)。只是面文第四字“”字到目前還沒有得到一個公認的結論。吳良寶先生在《中國東周時期金屬貨幣研究》一書中所引各家解釋說:
  初尚齡《吉金所見錄》引劉青園說釋為“十斤”;李佐賢《古泉匯》釋為“十化”;鄭家相《中國古代貨幣發展史》釋為“釿”;陳偉武《舊釋“折”及從“折”之字平議》釋為“慎”;李天虹《楚幣文“”字別解》釋為“斦”,認為指二釿。[5]
  其中劉青園釋“”為“十斤”,與古幣合文情況不符,並且,楚國也沒有“斤”這個衡制單位;李佐賢釋為“十化”在字形上沒有根據;陳偉武先生釋為“慎”在文義上難以講通;鄭家相釋“釿”一說影響很大,李家浩、何琳儀等先生均從之。不過正如吳良寶先生所言,第一,釋“釿”之說並沒有解決“”左旁為何從“十”的問題。第二,戰國三晉貨幣“釿”的質量並不固定,與銅器的“釿”的質量相對比,存在減重情況,楚燕尾布“”難以和“釿”的實際質量聯繫起來,並且“釿”是三晉的衡制單位,楚衡制未見使用;李天虹先生釋“斦”依據的是陳劍先生考證為“慎”的楚簡“”這一種字形,陳先生認為“”形的來源是西周金文中的“”和“”,[6]不過裘錫圭先生後來認為這種寫法的“”應從“十”得聲,[7]這樣,李先生的證據就有了可懷疑之處。具體情況請參看吳良寶先生的《燕尾布與連布》一文的駁議,這裏就不多討論了。[8]此外,我們或可考慮把“橈幣當”的“”同三晉橋形布中的“陰晉一釿”、“甫(蒲)反一釿”、“高女(奴)一釿”中的“釿”聯繫起來,認為“橈幣當”“當”的是這個“釿”,不過在戰國貨幣中,都是本國貨幣間相互聯繫(“橈幣”所“當”的應為楚國蟻鼻錢,詳下),沒有異國貨幣間相聯繫的例子。我們或可考慮把“橈幣當”同魏國橋形布“梁重釿五十當寽”、“梁重金百當寽”、“梁正幣百當寽”、“梁半幣二百當寽”的辭例相對比,[9]把“當”也理解為一種對燕尾布的標準質量的規定,不過我們看此幣背文已有“七”這種質量標記,所以,“”不大可能再是一種質量單位,而“當”也不能是對燕尾布的標準質量的規定了。
  到目前為止,“”字只出現在楚幣中,沒有其他的辭例可供探索,所以要解決這個字,還應由字形入手。這個字的右旁從“斤”是沒有問題的,關鍵是它的左旁。很多學者都認為它的左旁就是“十”,下面我們再略加申證:在楚國文字中,“十”既可以在一豎中間加圓點寫做 “”(“集成”12113B《鄂君啟節》)、“”(郭店《緇衣》簡47);也可以在一豎中間加一橫寫做“” (“集成”85《楚王酓章鎛》)、“”(《隨縣曾侯乙墓》簡120)、“”(郭店《六德》簡45)。[10]所以,此字左旁從“十”應是無可懷疑的。由此出發,我們再分析一下這個字的字形結構。“”字的字形結構有幾種可能:一、此字為非形聲字,不過戰國文字形聲字已經占了很大比重,從“”字看,這個字結構簡單,左從“十”,右從“斤”,很難用會意、省體或字形演變等其他方法來分析,所以把它看作是非形聲字是有困難的。二、此字為形聲字,其中又有三種可能:A、左形右聲字,但是在戰國文字中,我們尚未發現有確切例證用“十”作形旁的;B、雙聲字,然而“十”為禪紐緝部,“斤”為見紐文部,古音相差很大;那麼只剩下最後一條C、左聲右形字是理想的解釋。漢字的形聲字多是左形右聲結構,然而左聲右形也佔有一定比重。就拿和“斤”旁有關的字來說,“新”、“斫”的聲旁就在左邊,所以,“”可能即從“十”得聲。我們認為,“”應該就是“十”字,只不過增加了“斤”旁繁化罷了。
  值得注意的是,《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曹沫之陣》簡30“位、厚食使為前行。三行之後,苟見短兵,”的編聯一直未能確定,後來高佑仁先生在簡帛網上發了一篇文章,把它拼接到簡26“五之間必有公孫公子,是謂軍紀。五人以敔(伍),一人”之前,認為“五”二字應連讀為“什伍”。其中,簡26 “敔(伍)”從“攵”,暗示了“”也可能與軍隊編制有關;並且,“什伍”一詞也常見於先秦文獻。[11]這樣編聯之後,文義頗為順暢。其中的“”從“十”得聲,讀為“什”,也是左聲右形。
  我們認為,燕尾布面文“橈幣當(十)”的意思就是“橈幣”這種幣可以兌換成十個某種貨幣。在魏國橋形布中有“梁重[12]釿五十當寽”、“梁重金百當寽”、“梁正幣[13]百當寽”、“梁半幣二百當寽”,其中的“寽”字字義難以確解,但學者一般認為它們表示一種質量單位;在楚銅錢牌中的“視金一朱” 、“視金二朱”、“視金四朱”則表示的是一種兌換關係[14],和它們不同的是,“橈幣當十”表示兌換關係的貨幣名稱被省略了。[15]我們推測,被省略的原因應是當時人都理所應當的知道能與“橈幣”兌換的是哪種貨幣,所以就沒必要再標明了。在新莽發行的貨幣中,有“大泉五十”幣種,指這一枚大泉可兌換五十枚五銖錢;有“契刀五百”幣種,指這一枚契刀可兌換五百枚五銖錢;其他還有“幺泉一十”、“幼泉二十”、“中泉三十”、“壯泉四十”、“小布一百”、“幺布二百”、“幼布三百”、“序布四百”、“差布五百”、“中布六百”、“壯布七百”、“第布八百”、“次布九百”、“大布黃千”等幣種;在孫吳赤烏年間鑄造的貨幣有“大泉五百”、“大泉當千” ;在清朝咸豐年間鑄造的“咸豐重寶”的背文有“當十”、“當五十”;“咸豐元寶”的背文有“當百”、“當二百”、“當五百”、“當千”等,它們都沒有標明所應兌換的是何種貨幣,這與楚幣“橈幣當十”是一個道理。
  “當”字的這種用法在典籍中也能見到,比如:
  《孫子·作戰》:“故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稈一石,當吾二十石。”[16]
  《六韜·犬韜·均兵》:“故車騎不敵戰,則一騎不能當步卒一人。三軍之眾成陳而相當,則易戰之法:一車當步卒八十人,八十人當一車;一騎當步卒八人,八人當一騎;一車當十騎,十騎當一車。”[17]
  《史記·平准書》:“郡國多奸鑄錢,錢多輕,而公卿請令京師鑄鍾官赤側,一當五,賦官用非赤側不得行。”[18]
  以上的“當”字和楚幣“橈幣當十”的語法地位也是相同的。
  下面探討一下與“橈幣”所“當”的是何種貨幣。考古發現表明,楚國蟻鼻錢發行量很大,應是楚國最通行的幣種。它們的面文常見“君”、“行”、“陽”、“巽”、“朱”、“全”、“”等字樣,這些文字倒底代表什麼意思,現在尚不得知,[19]不過我們知道,這些面文並不是代表蟻鼻錢的名稱就叫“君”、“行”、“陽”。所以,“”也不會是蟻鼻錢的名稱,而是表示楚國有一種面文是“”的蟻鼻錢。[20]即然有種蟻鼻錢面文和燕尾布面文文字相同,那麼表明蟻鼻錢很可能與燕尾布有一定的關係。[21]燕尾布的“橈幣當十”,就應該表示“橈幣”這種貨幣能兌換成十枚蟻鼻錢。面文為“巽”和“朱”的是楚國最為流行的蟻鼻錢,據統計,它們的質量大都為3.2克左右,而一枚燕尾布的質量為28~35克,[22]質量比恰好是10:1。
  除燕尾布“橈幣當十”外,楚國還發行過一品連布,形狀為足部合鑄在一起的兩枚小布,面、背文做“四比(幣)當(十)”, 如圖二所示。吳良寶先生認為這種連布應以單枚為單位,[23]是非常合理的。從連布實物及鑄範(“貨系”4194~4195)看,它們絕大多數都是足部合鑄在一起的兩枚小布的這一個整體,合鑄印記非常明顯,似不能人為的剪斷分做兩枚獨立的小布,所以所謂的“四幣”,就是指兩枚足部相連,一共包含四枚小布的連布。它的面、背文的意思是“四幣”可以兌換十枚蟻鼻錢;也就是說,一枚連布可以兌換五枚蟻鼻錢。
   
  附記:本文初稿完成後,承蒙吳良寶先生、陳劍先生指出數處錯誤,按照他們的意見,筆者作了進一步的修改,在此謹致謝忱!

二〇〇六年八月七日改畢

                     
      圖一                        圖二
  “貨系”4175~4184                 “貨系”4185~4187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07年6月6日。)


[1]參看黃錫全:《“枎比堂”應是楚幣》,《先秦貨幣研究》,中華書局,2001年,第213~218頁;吳良寶:《中國東周時期金屬貨幣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242~244頁。
[2]參看湯餘惠:《略論戰國文字形體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古文字研究》第15輯,中華書局,1989年,第16~18頁。
[3]參看李家浩:《戰國貨幣文字中的“”和“比”》,《中國語文》,1980年第5期,第373~376頁轉第372頁。
[4]參看陳劍:《釋》,《追尋中華古代文明的蹤跡——李學勤先生學術活動五十年紀念文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9~56頁。
[5]參看吳良寶:《中國東周時期金屬貨幣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238~242頁。
[6]參看陳劍:《說慎》,《簡帛研究二〇〇一》,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12頁。
[7]參看裘錫圭:《釋郭店〈緇衣〉“出言有,黎民所”——兼說“”為“針”之初文》,《中國出土古文獻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98頁。
[8]參看吳良寶:《中國東周時期金屬貨幣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235~244頁。
[9]比如“梁重釿五十當寽”的“寽”是品質單位而非貨幣單位,它的意思是“一種五十個這樣的重釿幣的品質與一鋝相當”,這是對每個這種梁重釿的標準品質的規定(此處為陳劍先生告知)。
[10]參看湯餘惠主編:《戰國文字編》“十”字條,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32頁;李守奎:《楚文字編》“十”字條,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37頁。
[11]參看高佑仁:《談〈曹沫之陣〉“為和於陣”的編聯問題》,“簡帛”網,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48
[12]“重”字從吳振武師考釋,參看吳振武師:《說梁重釿布》,《中國錢幣》,1991年第2期,第25頁。
[13]“幣”字從李家浩先生考釋,參看李家浩:《戰國貨幣文字中的“”和“比”》,《中國語文》,1980年第5期,第373~376頁轉第372頁。
[14]黃錫全先生認為“視金幾朱”的意思是可以兌換“黃金幾銖”,參看黃錫全《楚銅錢牌“見金”應讀“視金”》,《先秦貨幣研究》,中華書局,2001年,第222頁。因為“銖”是稱量單位,所以需要標明可以兌換的稱量品種“金”。
[15]黃錫全先生曾刊佈過一種新品圓錢,並釋其面文為“異泉”,而裘錫圭先生則改釋為“當泉”,我們認為應以裘先生所釋為是。參看黃錫全:《新見“異泉”小議》,《中國錢幣》2004年第3期,第16~19;裘錫圭:《關於“異泉”或可讀為“當泉”的一點意見》,《中國錢幣》2004年第4期,第9頁。我們懷疑此幣有可能鑄造於先秦,其中的“當”字值得注意。
[16]李零:《吳孫子發微》,中華書局,1997年,第37頁。
[17]《中國軍事史》編寫組:《武經七書注譯》,解放軍出版社,1991年,第411頁。本文引用此段文字時對原書文字及標點有所校訂。
[18]《史記》,中華書局,1989年,第1434頁。
[19]參看吳良寶:《中國東周時期金屬貨幣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270~275頁。
[20]楚蟻鼻錢的面文不象其他國家一樣,標明這種貨幣的名稱,燕尾布“當十”下沒有標明貨幣名稱,也是這個道理。
[21]此條承吳良寶先生示知。另,我們不能想像“橈幣當”這種“橈幣”只可以兌換一枚帶有“”面文的蟻鼻錢,這不合於先秦貨幣的兌換方式,也和戰國貨幣中的“當”義相抵觸。
[22]參看黃錫全:《先秦貨幣通論》,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第365頁表三四、第371頁。我們要注意的是,各種不同面文的蟻鼻錢品質很不固定,其中“”字蟻鼻錢品質大多在4.25克左右。學者一般認為“”字蟻鼻錢流通于戰國早期,而燕尾布流通于戰國晚期,並且除“巽”和“朱”字蟻鼻錢外,各類蟻鼻錢發行量都不大,所以,只有用“巽”和“朱”字蟻鼻錢和燕尾布進行品質對比是合理的。
[23]參看吳良寶:《中國東周時期金屬貨幣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2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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