囗鐘銘文疏證
作者:李匯洲  發布時間:2009-06-16 00:00:00

(武漢大學歷史學院)

(中國簡帛學國際論壇2009提交論文首發)

  1978年,河南省淅川縣下寺,春秋楚墓丙組墓葬的十號墓中出土了樂器17件,其中鎛8件,鐘9件,其大小均依次遞減,其銘文內容大致相同。本文擬搜集前人之說,試圖疏通全銘,以正方家。
  從9件鐘的銘文整體情況看,M10:70、M10:67、M10:69三鐘可連讀為一篇完整的銘文,故而9件鐘似為相配成套。[1]銘文共計49字,鐘銘文隸定如下:
   
  *(擇)吉金,鑄其(編)鐘。[其]音(盈)少戠(熾)(揚),龢(和)平均韹,霝印若華。匕(披)者(磬),舌(吹)者長(籥),*(合)奏倉=(鏘鏘)。訶(歌)樂以〈自〉喜,凡及君子父(兄),永保鼓之,釁(眉)壽無疆。[]余呂王之孫,楚城(成)王之(盟)僕,男子之(臬)。餘不(忒)才(在)天之下,餘臣兒難得。
   
  *(擇)吉金,鑄其(編)鐘。
  “”,原釋文隸定為“”,引《說文》釋為“”,讀為“敢”。[2]張亞初先生以為“”、“*”是早晚繁簡字,而非假借字。[3]李零先生以為“”字今音讀yǎn。[4]
  “”,僅一鐘從“言”作,其餘均作“反”,故原釋文釋為“反”,通為“繁”;“(反)鐘”大概指鑄造多枚鐘,也有可能轉為編鐘專稱。李零先生讀為曾侯乙編鐘之“”,“鐘”是與楚“穆鐘”相當的律名。李家浩先生讀為“編”。[5]馮勝君先生讀為“變”;“變鐘”即十二律各自為宮,各有五聲,迴圈相生之鐘。[6]陳雙新先生以為此字即曾侯乙鐘銘習見之“反”,專表高頻音。[7]鄒芙都先生疑為“形容樂聲優美之類的詞語,鐘字下文為對該字的進一步描述說明”,具體釋讀則待考。[8]此字究竟讀為何字待考,暫從“編”之讀。
  第一句是講*選擇了優質的銅料,鑄造了這套編鐘。
  [](盈)少戠(熾)(揚),龢(和)平均韹,霝印若華。
  “[其]”,此鐘銘文缺失此字,其他銘文有刻。原釋文所釋。李家浩先生以為此字表假設,訓為“如果”。我們懷疑“其”作為代詞解,似亦通。如《詩經·豳風·狼跋》:“狼跋其胡,載疐其尾。”“其”在這裏可訓為“它的”。
  “”,原釋文引裘錫圭先生之說釋為“贏”,通“盈”,與後面“少”相對,引申為樂音的高低。張亞初先生釋為“能”,通為“笞”。李家浩先生“贏”取“多餘、過度”之義。馮勝君先生改釋為“能”,讀為“嬴”,指出“能少”或可讀為“盈縮”,相當《呂氏春秋·適音》“钜小”,指樂音高低而言。此字于銘文應取裘說。
  “少”,亦見曾侯乙編鐘銘,意為“其所在八度之高低”。[9]
  “戠”,或作“”,原釋文引裘說釋為“戠”,假為“則”。張亞初先生提出另一種可能,讀為“熾”,訓為“猛烈”。馮勝君先生讀為“熾”,指“鐘聲高亢嘹亮”。因此句在於描述鐘之聲響,所以此字可從馮說,指鐘聲非常雄渾。
  “”,或作“湯”,假為“蕩”,原釋文以為“廣大深遠”。張亞初先生提出兩種可能:一、訓為“聲音飄揚”;二、讀為“盪”,訓為“動”、“震盪”和“廣大”;並傾向於後者。李零先生指出,依鐘銘慣例應讀為“揚”。李家浩先生同意原釋文讀為“蕩”,字或作“盪”。馮勝君先生以為“形容鐘聲激越飛揚”。我們贊同“揚”的讀法,指鐘聲能傳到很遠的地方。
  “龢”,原釋文以為同“和”。張亞初先生訓為“協和”。張說可從。
  “平”,原釋文訓為“舒平”。張亞初先生訓為“舒展”。原釋文可從。
  “均”,原釋文釋為“均”,以為“宮”上所建音階,亦可通“韻”。張亞初先生以為“均”指合律。李家浩先生疑讀為“韻”。馮勝君先生以為“均”形容“鐘聲和協”。此字應承前二字之義,馮說可信。
  “韹”,或作“”,原釋文以為二字同聲相通。張亞初先生讀“”為“光”,訓為“廣遠”和“盛”,形容鐘聲悅耳動聽。李家浩先生以為字從“音”旁,當是“韹”,意為“樂聲之和”。馮勝君先生以為形容“鐘聲明亮輝煌”。李家浩先生對於此字的考釋可以信從。
  “霝”,張亞初先生讀為“靈”,訓為“善”。馮勝君先生以為“靈”之本字,訓為“善”。此字當通為“靈”,訓為“善”。
  “印”,原釋文釋為“印”,又引李家浩先生說可釋為“色”。張亞初先生釋為“印”,即鐘上“列印、鐫刻的花紋”;認為李說釋“色”亦通。李家浩先生後又指出,據文義亦當為“色”,“霝色”即《詩·大雅·烝民》之“令色”,引申為鐘的顏色。鄒先生以為“印”可讀為“音”,“音色”。此字楚文字習見,或釋為“色”,或釋為“印”。我們認為,原篆從“爪”從“擮”,故應釋“印”,我們懷疑即張先生所說的“花紋”。但銘文內容先講鐘聲,後又突然轉到鐘的紋飾,文義稍嫌突兀,有待進一步研究。
  “華”,原釋文所釋。李家浩先生以為《文選·東京賦》“鏗華鐘”之“華”,修飾鐘的顏色。我們懷疑“華”當為“花”之借,用以修飾鐘的紋飾,即形容鐘的紋飾像花兒一樣美麗。
  綜之,前兩句是講鐘聲可高可低,雄渾悠揚;樂聲十分和協。後一句是誇讚鐘的紋飾。
  匕(批)者(磬),舌(吹)者長(籥),*(合)奏倉=(鏘鏘)。
  “比”,或作“匕”、“”、“”,原釋文以為均“比”字。張亞初先生以“”為正字,應即後世“批”字;“比者”即“批者”,指鐘師、鎛師樂工之奏樂者。馮勝君先生訓“比”為“雜次”。陳雙新先生以“”為“比”之變體,訓為“比次”。
  “者”,原釋文讀為“諸”,取“之”義。李家浩先生以為“批者”指打擊的樂器,即其所修飾的“磬”。馮勝君先生以為“諸”即典籍之“之於”。李說可信。
  “”,原釋文引裘說釋為“”,即大磬。張亞初先生讀為“囂”,訓為“歡”、“喧嘩”和“囂庶”。裘說可從。
  “”,原釋文疑為“聲”之別體。張亞初先生以為字即“聖”。李家浩先生以為“磬”之異體,“磬”即大磬。李說可從。
  “舌”,原釋文釋為“至”。張亞初先生以為“至者”即“周圍欣賞音樂的人”。李家浩先生改釋為“舌”,疑讀為“吹”。馮勝君先生讀為“寘”。此字形體較為特殊,暫從李說。
  “”,原釋文以為“籥”之假借。張亞初先生以為“竽”之本字,假為“籲”。後李家浩先生又指出,“”之於“竽”猶“”之於“篪”。此字通為“籥”當為定論。
  “*”,原釋文引《玉篇》讀為“會”。李家浩先生讀為“合”。李說可從。
  “奏”,原釋文以為“同”之假;“會同”,古時諸侯朝見天子、諸侯之間的盟會、宗廟之事。張亞初先生讀為“呼”,訓“合”、“集會”。李家浩先生據《說文》古文及《古文四聲韻》改釋為“奏”。李說至確。
  “倉”,原釋文引《說文》奇字釋為“倉”,“倉倉”即後世之“鏘鏘”。李家浩先生贊同此說,並引典籍證明字亦作“瑲瑲”。
  這一句主要是講這套編鐘如果與磬、長籥一起合奏,其聲音鏗鏘有力。
  訶(歌)樂以〈自〉喜,凡及君子父(兄),永保鼓之,釁(眉)壽無疆。
  “訶”,或作“謌”,原釋文以為即“歌”字。
  “以喜”,僅一例作“以喜”,其餘均作“自喜”。李家浩先生以“自喜”為是。李說當是。
  “凡”,原釋文引裘說釋為“凡”,訓為“皆”和“都”。李家浩先生讀為“汎”,字或作“氾”,意為“遍”。李說更為精確。
  “及”,原釋文所釋。或作“人”。李家浩先生以為“人”當是“及”之誤。李說當是。
  “永保”,或作“千歲”。我們認為銘文雖然有異,然含義相近,即指時間長遠。
  這一句講敲鐘、唱歌以自娛,連帶自己的父親、兄弟也感受到了快樂,長久地敲打它,來祈求長壽。
  []余呂王之孫,楚城(成)王之(盟)僕,男子之(臬)。
  “餘”,或作“餘”。李家浩先生以為“”之自稱。李說可從。
  “呂王”,原釋文以為“呂國之王”,呂國地望當在河南南陽附近,大約楚成王時被征服,鑄鐘後不久被楚國所滅。
  “孫”,原釋文釋為“務”。張亞初先生認為有廣義、狹義之分,即“祖之嫡孫”和“遠祖之裔孫”;並傾向於後者。其他諸位學者多取“孫子”之義,不一一例舉。
  “城”,僅一例作“城”,其餘均作“成”,原釋文以為二字同音通假。
  “”,原釋文釋為“盟”。馮勝君先生讀為“明”。“盟”之作“”,楚文字習見,例不備舉。
  “僕”,原釋文引《說文》古文釋為“僕”,“謙稱”。李零先生疑“盟僕”為“立誓為臣”。李家浩先生以為“盟僕”即掌管盟誓的職官,與《周禮》“司盟”相當。馮勝君先生改隸為“”,“明僕”意謂“得力之臣僕”。陳雙新先生以為“盟僕”大概指“諸侯盟誓時某種職位不低的職官”。李家浩先生稱引典籍,古代有許多職官叫做“某僕”的,故可從。
  “男子”,張亞初先生以“男”為呂侯之爵稱。李零先生以為“表示性別,示其為男臣而已。”李家浩先生以為“男性的人”。馮勝君先生以為“家內奴隸之長”。我們比較贊同李家浩先生的觀點。
  “之”,馮勝君先生以為複指代詞,相當於“是”。
  “”,原釋文以為“藝”字,訓為“才能、伎藝”。張亞初先生以為“”之假,“”即“藝”之初文,讀為“邇”,訓為“近”。李零先生改釋為“慹”,疑讀為“孽,“支庶之義”。”李家浩先生釋為“”,讀為“槷(臬)”,訓為“標準、榜樣”。李家浩先生的說法較為可取。
  如諸家所述,此句是作器者交代自己的出身,是呂王的孫子,楚成王的盟僕,男子漢的楷模。
  餘不(忒)才(在)天之下,餘臣兒難得。
  “”,原釋文引《說文》段注釋為“忒”;“不忒”即“無二心”。李家浩先生釋為“”, “不”疑讀為“不特”,或作“非直”、“非特”,訓為“不僅”、“不但”。馮勝君先生以為即“”,通“忒”,訓為“差”。原釋文讀為“不忒”可從。
  “才”,原釋文釋為“才”,讀為“在”。李家浩先生改釋為“甲”;“甲天下”,“天下第一”。細審字形,此字當從原釋文釋為“才”,讀為“在”。
  “兒”,原釋文所釋。“臣兒”,李家浩先生以為“*”之謙稱。李說可從。
  這一句誇獎自己忠誠不二,實在是天下難得之人。
  最後,我們將全篇銘文的大意疏通如下:
  *選擇了優質的銅料,鑄造了這套編鐘。鐘聲可高可低,雄渾悠揚;並且十分和協;鐘的紋飾像花兒一樣美麗。如果與磬、長籥一起合奏,其聲音鏗鏘有力。敲鐘、唱歌以自娛,連帶自己的父親、兄弟也感受到了快樂,長久地敲打它,來祈求長壽。
  我是呂王的孫子,楚成王的盟僕,男子漢的楷模,忠心耿耿,實在是天下難得之人。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09年6月10日。)


[1]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淅川下寺春秋楚墓》第265页,文物出版社1991年。
[2]赵世纲:《淅川下寺春秋楚墓青铜器铭文考索》,《淅川下寺春秋楚墓》附录一,文物出版社1991年。本文均简称“原释文”,不再一一注明,以下同。
[3]张亚初:《金文新释》,《第二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研讨会论文集》303-309页,香港中文大学,1993年。
[4]李  零:《再论淅川下寺楚墓》,《文物》1996年第1期。
[5]李家浩:《钟铭文考释》,《北大中文研究》第1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著名中年语言学家自选集·李家浩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
[6]冯胜君:《钟铭文解释》,《吉林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建所十五周年论文集》,吉林大学出版社,1998年。
[7]陈双新:《钟铭文补议》,《古文字研究》第24辑,中华书局,2002年。
[8]邹芙都:《楚系铭文综合研究》,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7年。
[9]李纯一:《曾侯乙编钟铭文考索》,《音乐研究》198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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