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說甲骨金文中一個可能讀爲“臺”的字
作者:宋華強  發布時間:2010-01-18 09:17:13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首發)

  商代甲骨卜辭有“”字,字形舉例如下:[1]
            
此字郭沫若釋爲“”,分析爲從“土”、“偁”聲,[2]則是以“*”爲“偁”字。學者或隸定爲“”,從“冉”;[3]或徑釋爲“偁”。[4]其上部“人”側所從偏旁,學者亦有釋“爯”、釋“再”兩種意見。[5]《說文》說“爯”從“冉”,郭沫若指出“爯”當是從“再”得聲,其說可信,所以上述對“”字的幾種釋法從解詞的角度來看並不衝突。排除人名之例(如《合集》3227“子”、9045反“以百”),“”字用法可以大致分爲名詞、動詞兩類,名詞用法又可以分爲以下三種情形:
  1,單獨使用,如:
  于。  《合集》31136
  于。  《合集》30280
  于王……  《合集》34071
  在下南田,受禾。  《合集》28231  
  在遠
  于邇。  《合集》30273  
  其作杏。[6]  《合集》27796  
  王其作于旅□邑□其受□。  《合集》30267  
  ……其作于……  《合集》30281
  于箙作,宿,亡災。  《屯南》2152  
  弜作。  《懷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1460
  王其作梌于。  《合集》30266
  ……其于梌。  《合集》30269  
  其作王于茲,侃王。[7]  《戰後寧滬新獲甲骨集》2.113
  王其尋各,以[萬]。 
  弜以萬。  《合集》27310
  2,“地名+”,如:
  丁卯,王其尋,其宿。  《合集》27805  
  ……其尋……  《合集》30275  
  ……于盂,不遘大風。  《合集》30270  
  ……于盂,不雨。 《合集》30271[8] 
  王其田,至于犬東,眉日亡災,侃王。  《合集》29388  
  今日丁酉卜,王其宛麓,弗悔。  《合集》30268  
  翌日辛王其宛,亡吝。[9]  《屯南》2636
  3,“祖考日名+”,如:
  其祖辛,有雨。
  其祖辛,叀豚,有雨。
  其父甲,有雨。  《合集》27254
  ……用髦于祖丁……[10]  《合集》36481正  
動詞用法舉例如下:
  …………亡災。  《合集》30274  
  ……單,亡災。  《合集》30276  
  ……于茲丘……  《合集》30272  
  王于……  《合集》30277
2004年11月安陽殷墟大墓出土的骨片上綠松石鑲嵌文字有“”字,[11]西周初年的方鼎有“”字,[12]其字形和辭例如下:
  *    壬午,王*,延田于麥麓,獲兕。
  *   乙未,王賓文武帝乙肜日,自*
和卜辭“”字相較,“*”增從“广”,“*”则下省“土”。“*”、“*”中的“”、“”都是地名。從字形和用法來看,“*”、“*”、“”三個字表示的當是同一個詞。劉釗先生已經指出,“”是一種建築,故可增加“广”旁。“”從“*”得聲,故可假“*”爲“”。
  郭沫若在對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新獲卜辭寫本》260號(即《合集》27796)進行考釋時說:“字余釋爲城塞之塞,從土偁聲。偁塞之蒸對轉。”裘錫圭先生針對“”的名詞用法認爲:“似是性質跟後世的行宮相類的一種建築。”[13]《甲骨文字詁林》“”字按語亦云:“‘’當爲行宮離館之類。”[14]關於“祖考日名+偁”的用法,董珊先生認爲:“這類‘偁’很可能是專爲某個鬼神在城外所建的棲止之所。結合‘偁’字的這兩種用法來看,我懷疑這些‘偁’字都應該讀爲‘畤’。”而劉釗先生認爲:“‘’似乎是建在高處的一種建築,很可能就是一種臺榭。”
  按,郭沫若的說法不好解釋“祖考日名+”這種用法。而董珊先生的看法,劉釗先生已經指出:“這一解釋實際上是將甲骨文中的‘’分成了兩類,即將‘地名+’中的‘’看作是‘行宮’,將‘祖先名+’中的‘’視爲如後世的‘畤’。可是從甲骨文的實際看,所有的‘’都具備眾多的功能,似乎幷不能分出兩類”。劉先生認爲“”是一種臺榭的看法從辭例來看很有道理,受其說啟發,我們懷疑“”、“*”、“*”可能就應該讀爲臺榭之“臺”。“”從“”聲,“”從“再”聲,“再”屬精母之部,“臺”屬透母之部,韻部有嚴格的對轉關係,聲母一爲齒頭音,一爲舌頭音,爲鄰紐。按照上引郭沫若的說法,“爯”從“再”聲,“爯”屬舌音昌母;甲骨文“雉眾”或作“箭眾”,“雉”屬定母,“箭”屬精母,[15]皆可參證。
  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第502號、85號有“”字,從“宀”、“之”聲,當讀爲“臺”。[16]出現“”的卜辭都是王卜辭,花東卜辭是非王卜辭,不同類組卜辭用不同的字表示同一個詞是正常現象。把“”讀爲“臺”,相關辭例多能講通。
  《合集》27254“其祖辛,叀豚”,《甲骨文字詁林》“”字按語說:“又祖妣亦多有‘’,乃宗廟類之建築,商王於此進行祭祀。”方鼎“*”也是可以舉行祭祀的場所。按,祭祀場所不見得一定是宗廟。《說文》:“臺,觀四方而高者。”臺、壇是同類建築,都是古人經常舉行祭祀的地方。如《史記·孝武本紀》:“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臺無壇,亦祠天神上帝百鬼,而以雞卜。”又:“作甘泉宮,中爲臺室,畫天、地、泰一諸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
  古書有“貴族名諡+臺”之例,與卜辭“祖先名+”相類。如《左傳》定公十二年有“武子之臺”,《水經·泗水注》有“武子臺”,《晏子春秋·外篇第七》有“景公臺”,《史記·晉世家》“虢公醜奔周”下《集解》引《皇覽》有“虢公臺”,等等。卜辭“地名+臺”之例古書亦多見,其間可以加“之”,如《墨子·非攻上》有“姑蘇之臺”;也可以不加“之”,如《史記·殷本紀》“益廣沙丘苑臺”下《正義》引《括地志》有“沙丘臺”,《吳太伯世家》“敗之姑蘇”下《集解》引《越絕書》有“姑蘇臺”。
  《戰後寧滬新獲甲骨集》2.113“王”當讀爲“王臺”,東漢《竹邑侯相張壽碑》有“贊衛王臺”。[17]
  《合集》30268有“麓”,很可能就是古書中的“鹿臺”。《史記·殷本紀》“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集解》引傅瓚曰:“鹿臺,臺名,今在朝歌城中。”《正義》引《括地志》云:“鹿臺在衛縣西南二十二裏。”《新序·刺奢》說“紂爲鹿臺,七年而成”,很可能鹿臺在紂以前就有了,紂只是加以擴建而已。
  《合集》27310“王其尋各,以[万]”,表面上看前五字和“王其尋”辭例相同,“各”似乎是地名,實際上“各”有可能是個動詞。裘錫圭先生曾讀爲“格”,[18]我們懷疑當讀爲“落”,指爲建築物落成而舉行的一種祭祀活動。《左傳》昭公七年“楚子成章華之臺,願以諸侯落之”,杜預注:“宮室始成,祭之爲‘落’。”[19]可與卜辭參看。《上博(四)·昭王毀室》簡1云“室既成,將之”,[20]孟蓬生先生指出“”當讀爲“落”,指“宮室始成時的祭禮,相當於現在的落成典禮”,[21]其說可信。“”從“各”聲,是“各”可以讀爲“落”之證。“万”是祭祀時的舞人,[22]也說明“尋各”與祭祀有關。卜辭常在祭祀動詞前加“尋”,“表示重行這一祀典”,如“尋禱年于河”,[23]辭例亦可參照。大概此臺的“落”禮因故沒有完成,所以商王重行之。
  上引卜辭多見“作”,當讀爲“作臺”。“作臺”見於花東卜辭85號,亦見於古書。如《穆天子傳》卷五:“丁酉,天子作臺,以爲西居。”《詩·邶風·新臺》序:“作新臺於河上而要之”。花東卜辭502號“臺于南”,“臺”字用作動詞,表示“作臺”。[24]上引《合集》30272“于茲丘”,“”亦當讀爲“臺”,與花東502用法相同。
  《合集》30266“作梌”,“梌”疑當讀爲“臺榭”。“梌”屬定母魚部,“榭”是邪母鐸部字,古音相近。古書“徐”可通“謝”;[25]《上博(四)·柬大王泊旱》簡9、10有職官名“中余”,陳偉先生認爲就是古書中的“中謝”,[26]均可參證。《說文新附》:“榭,臺有屋也。”臺、榭是同類建築,故可並稱。《管子·五行》:“天子修宮室,築臺榭。”《合集》30266“其于梌”之“梌”未必是指卜辭中常見的田獵地名“梌”,“梌”可能當讀爲“榭臺”,是“臺榭”的倒言。《唐語林》卷七:“平泉莊在洛城三十裏,卉木榭臺甚佳。”
  《合集》27805“王其尋,其宿”,李學勤先生認爲“尋”可訓爲“就”,此辭是說王就地而宿。[27]《合集》30268“王其宛麓”、《屯南》2636“王其宛”,劉釗先生讀“宛”爲“館”,止舍之義。[28]凡此都說明“”是可居之處,這也符合“臺”的性質。如《左傳》僖公十五年“乃舍諸靈臺”,哀公八年“吳子使大宰子餘討之,囚諸樓臺”,都是可居之處。
  古書記載商末紂王荒淫奢靡,其中一件罪過就是多建臺榭,如偽古文《尚書·泰誓》“惟宮室、臺榭、陂池、侈服,以殘害于爾萬姓”,《正義》:“《殷本紀》云:‘紂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巨橋之粟。益收狗馬奇物,充牣宮室。益廣沙丘苑臺,多聚野獸飛鳥置其中。大聚樂戲於沙丘,以酒爲池,懸肉爲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說紂奢侈之事,書傳多矣。”《晏子春秋·內篇諫下第二》第十八篇云:“殷之衰也,其王紂作爲頃宮靈臺,卑狹者有罪,高大者有賞,是以身及焉。”但是正如《論語·子張》中子貢所云:“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殷本紀》記載“帝武乙無道”,好田獵,爲暴雷震死,然則紂之無道也算上有所承。上揭出現“”的卜辭大多數屬於無名類,時代在康丁至武乙、文丁之交。[29]如果我們讀“”爲“臺”的看法可信,就可以知道商代晚期自康丁以降已經開始多建臺榭了,紂王時期的有些臺榭如鹿臺等可能就是繼承前代的,由此愈知商末奢靡之風其所從來者漸矣。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10年1月14日。)


[1]字形據孫海波:《甲骨文編》,中華書局,1965年9月,第520頁。
[2]郭沫若:《卜辭通纂》,《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二冊,科學出版社,2002年10月,第579頁。下引郭沫若說出處同此。 [3]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5月,第3138頁。
[4]董珊:《版方鼎與榮仲方鼎銘文的釋讀》,北京大學震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編《古代文明中心通訊》總第27期,2005年12月。下引董珊先生說出處同此。
[5]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3133-3134頁。
[6]“杏”字金祥恒釋為“暮”字異體,參看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1341-1342頁。
[7]“侃”字釋讀參看裘錫圭:《說“衍”、“侃”》,臺灣師大國文系、中國文字學會編《魯實先先生學術討論會論文集》,1993年6月。
[8]“于盂”之“”,還有上引“在遠”、“于邇” 之“”,劉釗先生指出也有可能是動詞(《安陽殷墟大墓出土骨片文字考釋》,“第二屆古文字與古代史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8年12月)。下引劉釗先生說出處同此。
[9]”字釋讀參看《張政烺文史論集》,中華書局,2004年4月,第440-441頁;陳劍:《甲骨金文考釋論集》,綫裝書局,2007年4月,第427-431頁。“吝”字釋讀參看陳劍:《甲骨金文考釋論集》,第59-80頁。
[10]“髦”字釋讀參看李學勤:《擁篲集》,三秦出版社,2000年10月,第205頁。
[11]《安陽殷墟殷代大墓及車馬坑》,國家文物局編《2005中國重要考古發現》,文物出版社,2006年5月,第60頁。
[12]參看李學勤:《試論新發現的方鼎和榮仲方鼎》,《文物》2005年第9期。“”李文隸定為“”。
[13]裘錫圭:《釋殷墟甲骨文裏的“遠”“”(邇)及有關諸字》,氏著《古文字論集》,中華書局,1992年8月,第1頁。 [14]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3135頁。
[15]沈培:《卜辭“雉眾”補釋》,《語言學論叢》第26輯,商務印書館,2002年8月。
[16]姚萱:《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的初步研究》,綫裝書局,2006年11月,第123-125頁。
[17]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12月,第1冊1017頁上。
[18]裘錫圭:《釋“万”》,氏著《古文字論集》,第208頁。
[19]參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1990年5月,第1257-1258、1285頁。
[20]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2月,第33頁。
[21]孟蓬生:《上博竹書(四)間詁》,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15日;又收入卜憲群、楊振紅主編《簡帛研究二○○四》,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年10月,第68-78頁。
[22]裘錫圭:《釋“万”》,第207-209頁。
[23]李學勤:《續釋“尋”字》,氏著《中國古代文明研究》,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4月,第177頁。
[24]姚萱:《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卜辭的初步研究》,第125頁。
[25]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7月,第836頁。
[26]陳偉:《〈簡大王泊旱〉新研》,《簡帛》第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11月。
[27]李學勤:《續釋“尋”字》,第178頁。
[28]劉釗:《釋甲骨文中從“夗”的幾個字》,氏著《古文字考釋叢稿》,嶽麓書社,2005年7月。
[29]參看黃天樹:《殷墟王卜辭的分類與斷代》,科學出版社,2007年10月。
© Copyright 2005-2021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