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辭“易日”與《堯典》“平在朔易”合解
作者:王寧  發布時間:2010-06-21 08:55:49

(棗莊人民廣播電臺)

(首發)

  卜辭中恒見“易日”一詞,專用于天氣,而解釋甚紛紜,孫詒讓釋“更日”;王國維以爲“祭名”;葉玉森認爲孫、王之釋“幷確”;陳邦福讀爲“禓日”;郭沫若、楊樹達讀爲“晹日”,訓陰日;姚孝遂贊成此說;孫海波釋爲“變天”,李孝定从孫說釋爲“更日”;吳其昌認爲“易日”是殷代祭典之一名;饒宗頤以爲“賜日”,嚴一萍讀爲“昜日”,即暘日,謂日出[1]。諸家的說法雖然不一,但放在卜辭中通讀,單就文意而言,都有合理的一面,大部份可以說得通,不過就卜辭做一下全面考察,就覺得都有些不合適。同时,“易日”一詞對解釋《書·堯典》中“平在朔易”一句十分重要,故作此文談一些粗淺的看法,冀方家指正。

一、釋“易”

  首先說說“易”這個字,甲骨文作(藏3.2)、(藏170.3)等形,金文也多如是作,郭沫若認為“字在金文或作,可以看出易字是益字的簡化,但易字在殷墟卜辭及殷彝銘中已通用,其結構甚奇簡,當為象意,迄不知所象何意。今其繁體字乃發現與周初銅器銘文中,豁然可見其簡化之痕跡。”[2],郭說“易”和“益”在字形上有關聯很正確,但說“易字是益字的簡化”則不然,其實“益”象匜中盛水滿溢之形,是“溢”之本字;而甲骨文、金文之“易”字就是用匜注水狀,所以甲骨文、金文刻畫匜之鋬耳旁有水滴,就是比擬持匜之鋬挹水傾注之狀,《詩·大雅·泂酌》:“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易”的本義也就是“挹彼注茲”的意思,所以竊意“易”本是“滴”之初文,字或作“渧”,《說文》:“滴,水注也”,又云:“注,灌也”,以匜注水曰“易(滴)”,水注入亦曰“滴”,其義略同,與今滴落、水滴之“滴”義不同。因為“易”本義是“挹彼注茲”,故后有更易、變易、交易等等的意思。后“易”雖為舌面音之余母字,“滴”為舌頭音之端母字,然“易”在古籍中多與舌頭音字通假,如簡狄、簡逖或作簡易,易牙或作狄牙,狄(定母)、逖(透母)皆舌頭音,而與“易”通假。故意“易”本當讀與“滴”同,古音端母錫部,后音變為余母錫部字。
  雖然“易”是“滴”為灌注義,而在卜辭中已經不用其本義,而是被假作它用,首先是被假為“賜”,如卜辭言“貞易(賜)牛”(合集9465)、“于南易(賜)羊”(合集9466反)、“貞:易(賜)多女有貝朋”(合集11438)等等,金文及典籍中或假“錫”為之。當然這個用法可能和“易”的本義有關,王將自己的東西賞賜給下屬,就象把水從一個器皿灌注到另一個器皿,故謂之“易”也。
  其次是被用為貞問疾病好壞義,如“甲子卜,殻貞:王疾齒,隹易?”(前編4.4.2)、“甲子卜,殻貞:王疾齒,亡易?”(合集13643),這兩條卜辭都是武丁時期的,為一天所卜,殆為一事。
  查殷墟卜辭與貞問疾病有關的“易”字唯此二條,甚為奇特。目前主要有四種解釋,一是楊樹達訓“易”為“更”,就是換牙;二是郭沫若認為用為難易之“易”,“隹(惟)易”就是無害;三是饒宗頤以為“亡易”就是“不易”,即多難之意;四是姚孝遂、肖丁認為商王由於“疾齒”而卜問“隹易”、“亡易”,乃是詢問是否平安。[3]然卜辭中疾病貞問安否乃用“蝘(妟)”,即“安”[4],故這裡的“易”的意思應當與“安”是不同的。
  筆者認為這個“易”可能是“延”之假借,理由有二:
  一是卜辭里常見貞問有疾是不是“延”,意為是否遷延不愈,如:
  有疾目,不延?
  有疾目,其延?《合集》13620正
  甲辰卜,出貞:王疾首,亡延?《合集》24956
  甲子卜,殻貞:疾伇,不延?
  貞:疾伇,其延?二告。《合集》13685正
  其中“隹易”相當於“其延”,“亡易”相當於“不延”或“亡延”,特別是“王疾齒,亡易”和《合集》24956“王疾首,亡延”的句例正同。
  二是古籍中“易”與“施”、“貤”通用,如《詩·何人斯》:“我心易也”,《釋文》:“易,《韓詩》作施”;《戰國策·魏策三》:“安陵必易”,漢帛書本“易”作“貤”。古“施”、“貤”多訓“延”,如《禮記·樂記》:“施于孫子”,注:“施,延也”;《漢書·衛綰傳》:“劍,人之所施易”,顔注:“施讀曰貤,貤,延也。”“施”也訓“易”,如《禮記·孔子閒居》:“施其四國”,注:“施,易也。”而“施”、“易”或同訓“延”,如《詩·皇矣》:“施于孫子”,箋:“施猶易也,延也。”從讀音上講,“易”、“延”雙聲(同餘母),也有音假的可能。所以這兩條“疾齒”的卜辭也是貞問是否“延”的,不過偶然寫成了“易”,所以卜辭中因疾病貞問“易”的例子不多見,唯此而已。

二、說“易日”

  而使用最多的就是“易日”,是一個氣象名詞,郭沫若云:“‘易日’字與晵、雨、霧等同見於一片,或同卜於一辭,其為關於天象之事無疑。”[5]孫海波說“卜辭易日之辭凡數百見”[6],可見其數量之多,大多是占卜“易日”?“不其易日”?“不易日”?特別是經常貞問“王步,易日?”即王要出行,是否會“易日”?如果貞問的那天的確是“易日”就在驗辭里說“允易日”。目前比較普遍的是用“晹日”說,《說文》訓“晹”為“日覆雲暫見也”,說明不是好天,空中雲彩蔽日,但不是陰得很厲害,太陽還能偶爾出現。陳年福先生《釋“易日”》一文則贊同孫海波的“變天”說[7],“變天”本來是天氣變化的意思,好變壞、壞變好都可以說是“變天”,不過在通常的詞義里“變天”特指天氣變壞。總之“晹日”說、“變天”說意思都差不多,就是說“易日”不是好天。
  但問題是根據卜辭來看,說“易日”不是好天很成問題。
  首先,卜辭言“辛……步于……癸亥允步,易日”(合集13319),這條卜辭殘缺,但根據驗辭可以推知,是辛酉這天占卜,商王武丁要在癸亥這天出行到某地,貞問會“易日”嗎?到了癸亥這天,果然順利出行,天氣是“易日”——那麼,根據常理來推算,王要出行是希望有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的,誰也不會巴望在一個陰天甚至可能下雨的情況下去出行,如果那天不是好天氣,王怎麼會出行?這條卜辭是明確地告訴我們,“易日”是好天氣,所以王出行。
  其次,在卜辭中有很多是通過祭祀來祈求“易日”的,如:
  (1)癸酉卜,箙貞:翌甲戌用……以狗,易日?甲[戌],用自上甲,允易[日]。《合集》268正
  (2)囗卯卜,永貞:翌庚辰其伐,易日?不玄冥。《合集》1006正
  (3)乙未宜,允易[日]。《合集》1075反
  (4)囗巳卜,囗貞:翌乙酉其唐,易日?《合集》1304
  (5)貞:翌庚申我伐,易日?庚申,明(雺),王來途首雨。《合集》6037正
  (6)囗囗卜,殻貞:翌丁未中丁,易日?《合集》6174
  (7)貞:伐,易日?《合集》13147
  (8)乙亥卜,賓貞:翌乙亥,易日?乙亥,允易日。《合集》13307
  (9)囗囗卜,爭貞:翌乙卯其宜,易日?乙卯宜,允易日。昃(雺)于西。六月。《合集》13312
  這些都是武丁時期的卜辭。還有二期卜辭如:
  (10)乙酉卜,大貞:翌丁亥易日?八月。
  貞:于來丁酉大史,易日?八月。
  貞:不其易日?《合集》25934
  (11)丙戌卜,大貞:于來丁酉大史,易日?《合集》25935
  还有四期卜辞中有:
  (12) 辛丑卜,乙巳(祓),易日?《懐》1575
  也有貞問祭祀了是不是會“易日”的,如:
  (13)翌庚辰其宜,不其易[日]?《合集》12413
  (14)其宜,不易日?《合集》13181
  這不是說通過祭祀來祈求“不易日”,而是貞問祭祀了是不是會“易日”。就象上引(9)條卜辭一樣,先貞問酹大史會易日嗎?然後又貞問不會易日嗎?
  上引卜辭中用、伐、宜、(祓)等都是祭名,祭祀的對象明確說的有“上甲”、“唐(湯)”、“中丁”、“”、“大史”等,都是祭祀以求得“易日”,有驗辭說到了那天祭祀“允易日”,即果然“易日”了,足證明他們祈求的是“易日”。趙誠云:
  “商代人認為,太陽出來與否,一定受某一種神力的支配,所以,爲了使太陽出來,也就是使神賜給人間以太陽,常祈求先祖以賜日,如‘中丁易日——對中丁進行祭以求賜日’(後上一七·一)、‘歲大戊卄牢易日——用卄牢向大戊進行歲祭以求賜日’(粹二一七)。”[8]
  趙先生把“易日”解釋為“賜日”固然亦不甚準確,然說商人經常向祖先祈求“易日”卻是無異議的。那麼我們就要考慮一下,今人無論生產、生活等各個方面,都希望有個好天氣,而不希望陰霾風霧雨雪雹霜,古人生産生活受自然的影響更大,他們必定也是希望有個好天氣,向祖先神靈祈求的“易日”絕對不會是半陰不晴的天氣,更不會是變天。那麽我們就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卜辭中常見的“易日”就是好天的意思,他們大量地貞問“易日”?“不易日”?“不其易日”就是貞問會好天嗎?不會好天嗎?
  “易日”有時候也簡稱“易”,如:
  (15)不易。《合集》13182
  (16)貞:不其易?《合集》22954
  (17)癸卯卜,爭貞:下乙其有鼎。王占曰:有鼎,隹大示,王亥亦鬯。[乙巳]酹,明雨,伐[既]雨,咸伐亦[雨],施、卯,鳥(倏)大啟。易。《合集》11499正。
  這里的“易”當是“易日”之“易”,表示天好。在《說文》中,把夜裡雨后放晴稱為“夝”,云:“雨而夜除星見也”,段玉裁云:“古夝、暒、精皆今之晴,而《詩》作星”;把白天雨后放晴稱為“晵”,云:“雨而晝夝也”。但是就卜辭來看,殷人是把雨後雲散放晴稱為“星”,就是“晴”,和今天說的“雨過天晴”的意思相同,不限於白天夜晚;把雨止云彩開始消散稱為“啟”,就是《說文》的“晵”,后字從日,即“雲開日出”之意,但雲彩並不是完全消散,和天晴還不是一個概念。如卜辭言:
  (18)甲寅卜,殻貞:翌乙卯易日?貞:翌乙卯不其易日?王乩曰:翌乙勿雨。乙卯,允明霧。乞[至]食日,大星(夝、晴)。《合集》11506正、反
  (19)丙申卜,殻貞:來乙巳酹下乙?王乩曰:,隹有祟,其有設。乙巳,明雨,伐既雨,咸伐亦雨,施、卯,鳥(倏)星(夝、晴)。《合集》11498正
  李學勤先生認為卜辭中的“鳥星”、“大星”當讀為“倏晴”、“大晴”[9],說甚是。第(18)條是貞問乙卯這天是好天還是不是好天?王看了卜兆占斷說到了乙日那天沒有雨,可注意的是貞問“易日”王占斷卻沒說是“易日”,說明王認為那天雖不下雨,但未必就是好天。驗辭里說:到了乙卯日,果然天明的時候起了霧,到了上午的食日時段,霧散了,天大晴了。第(19)條是說丙申這天占卜,殻貞問在將來的乙巳日要祭下乙嗎?王占斷說:要祭,會有祟,而且有設。驗辭說:到了乙巳,天明的時候下雨了,伐祭了下雨,咸伐了也下雨,最後用施和卯祭,就天晴了。
  第(17)條里說施、卯之後“鳥(倏)大啟”,就是雲彩大大地散開了,它後面跟了個“易”,說明在雲開之後,成了大好天。這說明,“易”和“啟(晵)”、“星(晴)”又不是一回事,后二者是針對陰雨而言,陰雨之後雲開、雲散稱“啟”、“星”,整個是好天就是“易”,也就是“易日”。
  既然知道了“易日”就是好天的意思,那麼我們再來看卜辭的記述就很容易明白了:通過祭祀祈求“易日”就是希望得到好天氣;貞問“王步易日”、“王步不其易日”,就是王要出行要占卜一下那天是不是好天氣;貞問“于癸亥省象,易日?”(合集32954)、“甲戌卜,立中,易日?”等,都是貞問王有活動(如“步”、“省象”、“立中”)是否有好天氣。
  還有大量的卜辭貞問某天“易日”的,如:
  (20)翌庚午易日?《合集》10940
  (21)甲戌易日?乙亥易日?《合集》13153
  (22)己酉易日?《合集》13155
  (23)庚子易日?《合集》13156
  此類的卜辭很多,都是貞問未來的某日是否“易日”,就是占卜那天是不是好天,實際上相當於現在的氣象預報的意思。
  (24)丙寅卜,囗貞:來囗亥[不]其易[日]?[王]乩曰:囗乃茲……易日。囗亥……不[其易]日,雨。《合集》655甲正
  (25)囗囗[卜],賓貞:翌乙亥不雨易日?《合集》914正
  (26)……[王]乩曰:易日,其明雨,不其夕……。《合集》6037反
  (27)……亡(無)風,易日。《合集》7371
  (28)……丙子立中……亡(無)風,易日。《英》680
  (29)乙未[卜,囗貞]:翌丙囗[王]步……不易日?丙囗,允雨。《合集》12969
  (30)甲申卜,旅貞:今日至于丁亥,易日不雨?在五月。《合集》22915
  (31)囗囗卜,出[貞:翌]丁酉易日不雨?八月。《合集》24930
  這些卜辭都把“易日”和風雨同卜,第(24)條在驗辭里說“不其易日,雨”,就是說那天不是好天,下雨了;第(29)條是貞問丙囗這天王要出行,不會是好天嗎?驗辭里說到了丙囗那天,果然下雨了,不是好天;第(25)、(30)、(31)三條都是把“易日”和“不雨”連舉,好天當然不會下雨;其中第(26)條稍微特別一點,是貞問某天是否“易日”,王占斷說,是“易日”,只是天明的時候會下雨,但不會到晚上,也就是說雨過之後還是好天。第(27)、(28)條都說“亡(無)風,易日”,不颳風,是好天,可見“易日”的確是無風雨的好天氣。
  另外,上面引第(5)、(9)二條“易日”和“雺”同見於一辭,(5)是貞問庚申日伐祭,能有好天氣吧?到了庚申這天天亮時起了霧,王在來途中開始下雨,沒得“易日”,所以驗辭里沒說“允易日”;而(9)是貞問未來的乙卯這天舉行宜祭,會得好天吧?驗辭說到了乙卯這天宜祭,“允易日”,果然是好天,只是到了昃時西方起了霧。
  從上引(9)條、(17)條和(26)條我們也可以明白,殷人所說的“易日(好天)”僅限於白天,而不是晝夜都算的,而且在白天之內,只要大部份時間是晴好的天氣都可以算“易日”,比如第(9)條說乙卯這天“允易日”,可到了昃時起了霧,因為大部份時間還是好天,所以仍算“易日”;第(17)條是乙巳這天天明的時候下雨,通過祭祀,先是“大啟”,迅速雲開天晴,而後是好天氣,所以也可以算作“易”,即“易日”。(26)條也是天明的時候下雨,但不會下很久,到不了晚上,也就是會很快雨過天晴,白天大部份時間還是好天,所以商王認為也算“易日”。這樣我們也可以理解陳年福先生文中引用的《甲骨綴合續集》489這版卜辭:
  壬寅卜𡧊,翌癸卯易日?允易日。
  癸卯卜𡧊,翌甲辰啓?允啓。
  甲辰卜𡧊,翌乙巳不其啓?
  [乙]巳卜𡧊,翌丙午不其啓?
  [丙午卜𡧊],翌丁未□其啓?
  壬寅這天貞問第二天的癸卯日好天嗎?到了癸卯果然好天;但是癸卯這天又貞問第二天的甲辰日會“啟”嗎?甲辰果然“啟”了,就是雲開日出,說明癸卯這天大部份是好天,後來陰天了,所以貞問第二天是否會雲開日出;可甲辰這天已經雲開日出了,卻又貞問第二天的乙巳日不會啟嗎?說明甲辰這天大部份時間是“啟”的狀態,之後又陰天了,所以要貞問第二天不會啟嗎?估計是又陰得厲害,第二天“啟”的可能性不大,所以貞問“不其啟”,如果一直是“啟”,也就是雲開日出的狀態,那麼再貞問第二天“不會啟嗎”就很不合理;到了乙巳、丙午都是陰天,所以又連續貞問第二天不會雲開日出吧?

三、“易日”與“時日”

  但問題是在殷代以後,“易日”一詞再不見蹤跡,所以我們無法確切知道“易日”之“易”相當于後世的什麽字,該如何讀,讀為“賜”、“晹”都不恰當,意者“易日”之“易”當讀為“適”,上面說過,在古籍中“易”與“貤”、“施”通假,“易”、“貤”古音同馀母,為雙聲假借;而“易” 與“施”通假蓋讀為“適”,亦雙聲(同書母)也。《詩·何人斯》“我心易也”,《釋文》引《韓詩》“易”作“施”,云:“施,善也”,《廣雅·釋詁一》將“休、祥、衷、佳、吉、慶、良、時、適”等并訓為“善也”,是“易”、“施”、“適”均有“善”義,“適日”即“善日”,典籍中稱為“時日”,《廣雅》訓“時”為“善”,王念孫《疏證》:“《內則》云:‘母某敢用時日’,謂善日也。” 在典籍中“適”亦訓“時”,《呂氏春秋·明理》:“其風雨則不適”,高注:“適,時也”,“不適”即“不時”,謂不善。古人以風雨不好謂之“不適”,後世以身體不好亦謂之“不適”,意同也。
  “時日”一詞又見《書·湯誓》:
  “夏王率曷衆力,率割夏邑。有衆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孔傳》:“衆下相率爲怠情,不與上和合,比桀於日,曰:‘是日何時喪,我與汝俱亡!’欲殺身以喪桀。”
  《湯誓》是偽《古文尚書》里的篇章,是有問題的,但是“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這兩句見於《孟子·梁惠王上》引《湯誓》(“曷”作“害”),應該是可信的真書。《孔傳》對此二句的解釋是因用司馬遷的理解而又有發揮,司馬遷在《殷本紀》中就把“時日曷喪”對譯成“是日何時喪”,意思是“這個太陽(指桀)什麽時候完蛋”,這個解釋顯然是望文生義了,“時”解釋為“是”可以說得通,但把“曷(害)”解釋為“何時”就不準確了,“曷”應該是“為什麽”的意思。《孔傳》把“亡”解釋為“滅亡”也是不對的,“亡”應當是“逃亡”之義。其實這個“時日”仍然應當解釋為“善日”,相當於我們今天說的“好日子”,湯說夏王桀“率曷衆力,率割夏邑”,給民眾帶來災難,民眾失去了安定幸福的好日子,所以民眾怠慢不支持桀了,都在一起抱怨說“好日子爲什麽失去了啊?我和你一起逃走吧!”夏民眾說“予及汝皆亡”實際上就是要一起逃走去投奔商湯,《藝文類聚》卷十二引《尚書大傳》曰:
      “夏人飲酒,醉者持不醉者,不醉者持醉者,相和而歌曰:‘盍歸於亳?盍歸於亳?亳亦大矣!’故伊尹退而閑居,深聽樂聲(注:思其故也,是時伊尹仕桀),更曰:‘覺兮較兮,吾大命格兮!去不善而就善,何樂兮!’伊尹入告於桀曰:‘大命之亡有日矣!’桀啞笑曰:‘天之有日,猶吾之有民也,日亡,吾亦亡矣。’是以伊尹遂去夏適湯。”
  說明當時夏民好多逃走歸於亳,亳是當時商湯的都邑,夏民對桀的統治不滿,逃夏歸商了,包括伊尹在內。《史記·夏本紀》把“時日曷喪”對譯成“是日何時喪”已經不准確了,而《孔傳》因之,又把下句“予及汝皆亡”解釋成“欲殺身以喪桀”,更是錯上加錯,這是因為《大傳》中桀的話“天之有日,猶吾之有民也,日亡,吾亦亡矣”,認為桀自比于日,夏民恨他才說“這個太陽什麽時候完蛋”,要起來造反與之同歸於盡,其實這是誤解,夏民明明說要“歸於亳”、“去不善而就善”,就是《湯誓》里的“予及汝皆亡”,皆同偕,“偕亡”謂共同逃亡歸商,并沒有和桀一起死的意思。
  《湯誓》雖然說是殷人的文獻,實際上還是周代的史官整理的,他們把夏殷人的語言用自己的語言做了對譯,便於當時的人看懂,而周人典籍中的“時日”就相當於殷人卜辭中的“易(適)日”,本來是指好天氣,後來演變為美好生活意的“好日子”。

四、《堯典》“平在朔易”句解

  《書·堯典》中有如下四節文字: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暘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厥民析,鳥獸孳尾。
  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鳥獸希革。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虛,以殷仲秋。厥民夷,鳥獸毛毨。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鳥獸氄毛。”
  在這四節文字中,第一節和第三節說“寅賓出日,平秩東作”、“寅餞納日,平秩西成”,兩句八字,而且“平秩”句在后,而第二節卻是“平秩南訛,敬致”,二句六字,且“平秩”句在前,句例不類;第四節更怪,本來應該是兩句的文句卻成了“平在朔易”一句四個字,而且古代註釋中對這四個字的解釋根本就說不通,筆者曾作《〈尚書·堯典〉缺文舉例》一文[10],認為“平秩南訛,敬致”當作“寅敬致(至)日,平秩南訛”,“平在朔易”一句當是“寅在(伺)易日,平秩朔伏”二句之殘泐后文字的誤拼。其中“出日”同于卜辭之“出日”,謂日出之時,相當于早晨;“納日”當即卜辭之“入日”,謂日入之時,相當於黃昏;“致日”當即《易·復·象》“先王以至日閉關”的“至日”,本來是指夏至和冬至,也簡稱為“至”,《春秋繁露·陰陽出入》云“大夏之月,相遇南方,合二為一,謂之曰至;中冬之月,相遇北方,合二為一,謂之曰至”,《左傳·僖公五年》:“凡分至啟閉”,杜預注:“至,冬夏至也”。《復·象》的“至日”據虞翻注是指“冬至之日”,而《堯典》中的羲叔宅南方,時節是“日永,星火,以正仲夏”,那麼它這個“致(至)日”應當是夏至之日,但《堯典》把“敬致(至)日”放在“賓出日”和“餞納日”之間,則其時段與卜辭之“中日”同,即正午之時;“易日”就是卜辭中的“易日”,“在(伺)易日”被放在“餞納日”之後,則必為夜晚之時,蓋《堯典》用賓出日、敬致日、餞納日、在(伺)易日的四個行為發生的時間分別代表一天中的晨、午、昏、夜四個時段。
  因此,《堯典》是傳世的周代文獻中唯一使用“易日”一詞的作品,其作者爲了讓人們相信這篇是真正唐虞文獻,在製作的時候收集使用了很多很古老的資料,如“四中星”、“四方名”等,也包括這個當時已經被廢棄不用的“易日”,同時也說明當時“易日”一詞還有流傳,作者也知道它的確切含義,所以用上了,不過其文在流傳中文字缺脫訛亂,再加上後人已經不知道“易日”的意思,無從校理,才錯成“平在朔易”這麼一句壓根兒就講不通的話,也使“易日”一詞在傳世典籍中唯一的線索被抹煞了。
  曩余解釋“易日”因用趙誠先生的看法解釋為“賜日”,即求祖先賜予太陽,現在看來應該修正。《堯典》中“賓出日”、“敬致日”、“餞納日”、“在(伺)易日”義各不同,賓有迎接義,敬有恭奉義,餞有送走義,在(伺)有侯望義,早晨迎接出日,中午敬奉致日,黃昏送走納(入)日,那麼在夜間“伺易日”即侯望好日,也就是侯望第二天,因為夜間是今明兩日的交會點。把侯望來日稱為“伺易日”,就是盼望即將到來的第二天是個好日子,和現在歌詞里唱的“讓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的意思大體相同,在這一方面,古人今人的觀念是完全一樣的。因此《堯典》“平在朔易”一句應當是“寅在(伺)易日,平秩朔伏”,若非卜辭出土,此句恐怕很難索解了。
  要之,卜辭中的“易日”應讀為“適日”,也就是典籍中的“時日”,意思是好天;《堯典》中的“平在朔易”一句當作“寅在易日,平秩朔伏”,“寅在易日”即侯望好天,謂侯望美好的第二天。

2010年3月9日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10年6月18日。)


[1]詳參于省吾主編、姚孝遂按語編撰《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5月(下簡稱《詁林》)第四冊P3382-3390引諸家說 [2]《詁林》第四冊P3384引
[3]《詁林》第四冊P3389引
[4]說詳王寧《釋“蝘”》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0年2月16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083
[5]《詁林》第四冊P3384引
[6]《詁林》第四冊P3384引
[7]陳年福《釋“易日”》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0年3月1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093
[8]趙誠《甲骨文簡明詞典——卜辭分類讀本》 中華書局 1988年1月 P191
[9]李學勤《論殷墟卜辭的“星”》 《鄭州大學學報》1981年第4期
[10]王寧《〈尚書·堯典〉缺文舉例》《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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