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卜辭對《山海經》四方神名及風名記載的校訂
作者:王寧  發布時間:2010-09-10 08:34:29

(棗莊人民廣播電臺)

(首發)

  卜辭中有四方名和四方風名,《山海經》的《大荒經》中也有四方神名、四方名和四方風名,一些學者已經做了對比研究,都是用《山海經》來證卜辭,沒人用卜辭來校訂《山海經》中的文字。實際上,《大荒經》中該項記載的文字錯訛謬誤甚多,下面就根據卜辭並參以己意作一下校訂,而對於卜辭研究和考釋的內容儘量從略。

(一)

  先引一條關於四方名和四方風名的卜辭釋文(見《合集》14294):
  東方曰析,鳳(風)曰
  南方曰因,鳳(風)曰
  西方曰,鳳(風)曰彜
  [北方曰]夗,鳳(風)曰伇。
  另外還有一條見《合集》14295:
  辛亥卜,內貞:帝(禘)于北方曰夗,鳳(風)曰伇,年?
辛亥卜,內貞:帝(禘)于南方曰因,鳳(風)曰年?一月。
貞:帝(禘)于東方曰析,鳳(風)曰年?
貞:帝(禘)于西方曰彜,鳳(風)曰丯,年?
  此條與上條不同的是西方的方名和風名互倒,胡厚宣先生認爲應以第二片卜辭“西方曰彜,鳳(風)曰丯”爲准,第一條弄顛倒了,應該是誤刻誤抄[1],看法是正確的。
  《山海經》中的《大荒經》部份裏也記載了四方名與四方風名,是最早最明確的古籍記載。這裏把其中相關的記載抄在下面:
  1.名曰折丹。東方曰折,來風曰俊,處東極以出入風。——《大荒東經》
  2.有人名曰,北方曰,來之風曰犭炎,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同上
  3.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誇風曰乎民,處南極以出入風。——《大荒南經》
  4.有人名曰石夷,來風曰韋,處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長短。——《大荒西經》
  下面和卜辭對照來說明一下:
  第一條是說東方之事,根據郝懿行《箋疏》和袁珂先生《校注》的校訂,“名曰”上缺“有人”或“有神”二字,《北堂書鈔》卷一百五十一、《太平御覽》卷九引作“有人名曰折丹”[2],這是對的,根據下面三條的文例,應該作“有人名曰折丹”。
  “折”字卜辭作“析”,胡厚宣先生認爲“蓋析、折義同,且形近也”[3],所以通用,古書中有“析”、“折”互用的例子,如《公羊傳·桓公十一年經》:“盟於折”,《釋文》:“折,本今作析”。筆者的看法是“折”是“析”的形訛,因爲在抄書時“扌”和“木”這兩個偏旁是最容易混淆的。《尚書·堯典》中的四方民就是從《山海經》中的這四方名演化來的,它裏面也說東方是“厥民析”,所以《山海經》的原文應該是做“析”,後來抄書者誤抄成了“折”。
  “來風曰俊”的“俊”,吳任臣《廣注》認爲就是《夏小正》裏“正月,時有俊風”的“俊風”,但是質之卜辭則非。卜辭的寫法是上劦下口,這個字讀如協同之“協”,因爲卜辭中經常說“乎多狗田”,也是用這個字,就是召集很多狗協同打獵。那麽我們就可以知道,《山海經》中的“俊”應該是個誤字,它應該是“倢”字之形訛,在古音中“倢”、“協”都是盍部字,讀音相似。因爲“倢”、“俊”古文形近而致誤。
  “處東極隅以出入風”,這句是有問題的。看看下面第二條的記載,說的是北方神,卻說他“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這是很彆扭的事兒,而且這條文字竟然也在《大荒東經》更奇怪了,我們看看其他三條:東方的在《東經》,西方的在《西經》,南方的在《南經》,只有北方的跑到了《東經》,而且說是“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這顯然有文字的錯誤。日月東升西沒,東、西方神司掌之合情合理,而北方神司掌之則斷然講不通。
  筆者的看法是,這兩條文字的內容摻混了。這句“處東極隅以出入風”應該做“處北極隅以出入風”,是屬於北方神的那條文字,這個“東”字是後人篡改的,因爲見它隸屬於東方神之下,不會“處北極隅”,所以才改成了“東”,看看南方神是“處南極以出入風”,那麽北方神是“處北極隅以出入風”就很正確了;而“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應該是屬於東方神的文字,因爲北方神不可能跑到“東極隅”去司掌日月。所以這條文字的正確全文應該是:“有人名曰析丹,東方曰析,來風曰倢。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
  第2條文字,問題更大了。首先它應該是在《大荒北經》而不應該在《大荒東經》,這顯然是《北經》的文字誤竄於此的,而且文字也發生了很大的訛誤。
  再說那個北方人名,寫法是上“鳥”下“宛”,很奇怪的字形,這個字《說文》裏沒有,而且在所有古籍中只見用於這裏。我們看看其他三方神名和方名,都是神名是兩個字,方名是一個字,方名的那個字是神名的其中一個字,如“有人曰析丹,東方曰析”,“有人曰石夷,西方曰夷”,而這條的神人名和方名竟然都是一個字,而且是字形很奇怪的一個字,這個字在宋人編撰的《集韻》中的寫法是上“鳥”下“夗”。其實我們知道了《山海經》的文例就該明白,這個怪字實際上就是“鳥”和“宛”或“夗”二字的誤合,因爲古人行文是上下結構,把兩個字抄近了,就誤合成了一個字,神人名應該叫“鳥宛”或“鳥夗”,而方名應該是作“宛”和“夗”。根據卜辭作“北方曰夗”可以知道,應該作“夗”,《說文》:“夗,轉臥也”,象人轉身俯臥之形,和甲骨文的字形很相合。這兩句的正確文字應該是“有人名曰鳥夗,北方曰夗”。後來因爲“夗”、“宛”形近而假借成了“宛”,《堯典》說北方“厥民隩”,而“宛”字在古音中也讀紆勿切,通“鬱”,夗、宛、鬱、隩古音都是影母字,雙聲音近,故而互假。
  “來之風曰犭炎”,“之”字袁珂先生認爲是衍文[4],正確。“犭炎”字也是有問題的,看看卜辭,北方風作“伇”,因此我們就該知道,這個字應該是“狄”字之訛誤,因爲“伇”、“狄”古音都是在錫部,讀音很相似,也就是說《山海經》中是以“狄”假“伇”,不知道爲什麽讓後人傳抄成了从犬从炎的怪字形。
  “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這句上面說了,它不應該屬於北方神的工作,北方神不可能跑到“東極隅”去,更沒有理由司日月的運行和短長,這應該是東方神析丹的工作,是誤竄過來的,這裏應該是“處北極隅以出入風。”
  第3條“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夸風曰乎民”,根據袁珂先生的《校注》,應該作“有神名曰因乎,南方曰因,來風曰民”[5],是非常正確的,符合《山海經》的文例,而卜辭正作“南方曰因”,《堯典》中也說南方“厥民因”。
  卜辭中那個風名,是“微”之本字,“微”、“民”古音雙聲相近,當然,“民”也可能是“瑉”、“緡”等字的簡省,那樣和“微”的讀音就更相近了。
  “處南極以出入風”,根據經文文例,“極”下當脫一“隅”字。
  第4條“有人名曰石夷”,袁珂認爲下面脫漏了“西方曰夷”一句[6],很正確。卜辭作“西方曰彜”,在古籍中“彜”、“夷”通用,如《書·洪範》:“是彜是訓”,《史記·宋微子世家》作“是夷是訓”;《禮記·名堂位》:“夏後氏以雞夷”,鄭注:“夷讀爲彜”,可見這兩個字在古書中是通用的。《堯典》根據的是《海經》,所以它也說西方是“厥民夷”而不用“彜”。
  “來風曰韋”,這個“韋”,應該是個誤字,卜辭作“”,在《說文》中有,是一個單獨的部首,音胡感切,意思是“艸木垂華實也”,實際上是應該是從木丯聲,因爲卜辭中的西方風名也寫作“丯”,《說文》訓爲“艸蔡也。讀若介”,戴侗《六書故》認爲“丯”就是契刻之“契”的本字,于省吾先生贊成戴侗的說法,進一步解釋“就其構型來說,中劃直,三邪劃作彎環之勢,象以木刻齒形”,認爲“”是“栔”之初文,而栔、契古通用[7],筆者認爲“”、“丯”應該是一個字,前者是繁構,後者是簡構,都是“栔”字,刻木也,前者是在“木”上刻畫之意,三曲筆就是刻畫之痕的象形;後者把“木”簡化成了“丨”,意思是一樣的。所以其古音應該在月部,後音轉爲胡感切,雙聲之故。
  卜辭又或寫作“風”(見《前》4.42.6),《說文》認爲“”字是從韋聲,而從甲骨文來看是不正確的,應該是從韋聲,讀與“”、“丯”同。《山海經》中的這個“韋”應該就是“”字的殘誤,當然也可能如胡厚宣先生所言是“”字的形誤[8]。
  “處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長短”,“西北”應當是“西極”之誤,東方神處“東極隅”,西方神自然應處“西極隅”。
  這樣我們梳理了一下《山海經》這四段文字,其正確的文字應該是這樣的:
  1.有人名曰析丹,東方曰析,來風曰倢,是處東極隅以止日月,使無相間出沒,司其短長。——《大荒東經》
  2.有神名曰因乎,南方曰因,來風曰民,處南極隅以出入風。——《大荒南經》
  3.有人名曰石夷,西方曰夷,來風曰,處西極隅以司日月之長短。——《大荒西經》
  4.有人名曰鳥夗,北方曰夗,來風曰狄,處北極隅以出入風。——《大荒北經》

(二)

  四方名和四方風名的記載,實際上古人一種祭祀行爲,這裏面的“東方”、“西方”、“南方”、“北方”的“方”不是方向的“方”,也不是方國的“方”,而應是一種祭祀活動的場所。《詩經·小雅·甫田》:“以社以方”,毛傳:“方,迎四方氣於郊也。”疏:“言迎四方神於郊者,下《曲禮》云:‘天子祭四方,歲遍’,注云:‘祭四方,謂祭五官之神於四郊也。句芒在東,祝融、後土在南,蓐收在西,玄冥在北是也。’”《甫田》把“方”和“社”同舉,我們知道“社”本來是祭祀土地之神的場所,祭祀地神的活動也稱爲“社祭”,如《周禮·鼓人》:“以靈鼓鼓社祭”。那麽“方”也應該是一種祭祀場所,它應該是祭祀四個方向的神靈的場所,那麽這種祭祀四方神的活動也當稱爲“方祭”,這種稱爲“方”的祭祀就是在四方郊野的某場所祭祀四方神、迎四方風氣的活動,“四方氣”就是四方風。《詩疏》也說“方”是祭祀四方神的,只是它認爲這四方神是和五行相配的句芒等“五官”,顯然不是古制。
    上面引的第二條卜辭是武丁時期的,是在四方祭活動中用“禘”這種祭祀方式,另外《金璋》472條卜辭則說“卯於東方析”,則是用的“卯”這種祭祀方式。所以,所謂的四方名,實際上就是一種古人的祭祀活動:東的方祭活動稱爲“析”,所迎候的風氣稱爲“”;西的方祭活動稱爲“彜”,所迎候的風氣稱爲“”;南的方祭活動稱爲“因”,所迎候的風氣稱爲“微”;北的方祭活動稱爲“夗”,所迎候的風氣稱爲“伇”。
    這樣,我們就可以完全明白《山海經》的記載爲什麽是那樣了:《海經》認爲四方各有一位神靈主掌,各有司職,都可以“出入風”,東、西二方的神還主掌日月的運行,司其短長。四方的方祭實際上就是在祭祀這四位神靈,因此這四方的方祭名都用這四位神靈的名字來命名,比如東方的神叫析丹,所以說“東方曰析”;西方的神叫石夷,所以說“西方曰夷”……等等。祭祀這四位元神靈的目的就是希望他們能適時送來四方風,《毛傳》認爲“秋祭社與四方,爲五穀成熟報其功也”,是否是這個目的還有待研究。四神刮來的風各有不同的名字,根據方向的不同,就是東風曰倢(劦)、西風曰、南風曰民(微)、北風曰狄(伇)。
  《海經》的記載可以說把這四方名和四方風名給解釋透了,只是《海經》的文字因爲在流傳中産生了許多錯謬,用卜辭一證,即撥雲見日矣。
   
  註釋:
  [1][3][8]胡厚宣《甲骨文四方風名考證》 載《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1月 P266、P267、P268
  [2][4][5][6]袁珂《山海經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7月 P349、P358、P371、P391
  [7]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中華書局1979年6月 P354-359
  2010年9月7日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10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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