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川和尚嶺“鎮墓獸座”銘文小考
作者:宋華强  發布時間:2011-03-28 09:05:46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首發)

  時代在春秋晚期到戰國早期的淅川和尚嶺2號楚墓出有一件青銅“鎮墓獸座”,其方座頂部有銘文八字,發掘報告釋讀爲:[1]
  曾中(仲)(薳)之且(祖)埶
銘文雖短,釋讀却頗爲分歧。關于前五個字,李零先生讀“”爲“君”,認爲:“器主‘曾仲化君’疑是曾氏女嫁于化氏,猶魯隱公母稱‘君氏’(見《左傳》隱公三年)。”[2]賈連敏先生懷疑“”是“曾仲”私名,“曾仲薳”即曾國行第爲仲名的女子嫁于薳氏者。[3]趙平安先生同意把“”看作私名,但是認爲“曾仲”當理解爲楚國族女子嫁于曾者。[4]由於同類器座多出於女性墓葬,[5]且信陽光山縣寳相寺出土銅方座銘文稱黃子爲其妻孟姬作器,所以學者多認爲和尚嶺“鎮墓獸座”的器主是女性,這大概是可信的。從銘文格式來看,趙先生把“曾仲”理解爲嫁到曾國的女子更爲可信,但是他所贊同的多數學者把“”讀爲楚國大族“薳”(字或作“蔿”)的意見,從稱謂格式的角度來看恐有問題。按照金文通例,女性稱謂排行後一字一般都是母族之姓,而不是母族之氏,如“曾孟”(《集成》16.10332)以及同出於和尚嶺2號墓的敦銘“中(仲)姬”,都是這樣的例子。這從文字的寫法上也能看出端倪,“鎮墓獸座”的“”字寫作:
  
而同墓所出器銘中表示氏稱“薳”的“”字寫作:[6]
          
  二者不但整个字形左右颠倒,而且“化”旁和“邑”旁的寫法都不相同,这大概是因爲用法不同而有意区别其寫法。“”疑當讀爲“嬀”,即陳國之姓,“曾仲嬀”可能是陳國公族女子嫁至曾國者。“嬀”、“蔿”並從“爲”聲,“”可通“蔿”,當然也可以通“嬀”。鎮墓獸座銘文用“”字表示陳國之姓,與陳國銅器銘文用“嬀”字不同,[7]這大概反映了不同地區的不同用字習慣。即便是同一地區,姓氏用字也可能不同,如淅川下寺銅器銘文中表示“蔿”氏之字,聲旁有從“爲”、從“化”、從“虤”三種寫法,[8]就是一個顯例。淅川所出銅器既然多用從“化”聲之字表示傳世古書中的“爲”聲字,那麽用“”表示“嬀”也是正常的。古代表示姓的字可以不從“女”旁,如古書中的“羋”、“子”,上博竹書《吳命》“大巸”之“巸(姬)”,[9]皆其例。
  金文女性稱謂“排行+姓”之下既有帶私名之例,也有不帶私名之例。我們把“”改釋爲“嬀”姓,好像也仍然不能排除“”是私名的可能性。但是“”字的釋讀其實是有問題的,這也影響了對銘文其他字的理解,所以我們先從“”字(下文暫用A代替)字說起。A字形如下:
  
裘錫圭先生已經指出把A隸定爲“”不甚準確。[10]按,A右下方幷非從“土”,而是從“玉”。其上部幷非“虎”頭,[11]而是“鹿”頭,可參看下揭字形中的“鹿”旁:
    (《金文編》680、681頁)
但是A左下部形體與“鹿”字明顯不同,而與下揭金文字形中“廌”旁下部類似:
        (《金文編》679-680頁)
“廌”字下部還可以進一步簡化爲與“虎”下部類似的“儿”形,如下揭貨幣文字“”字所從“廌”旁:[12]
  (《中國錢幣》2005年第2期,第3頁)
和我們討論的字形就更加接近了。另外,古文字“鹿”、“廌”的頭部寫法有時相混。如下揭金文“鹿”旁的頭部就和“廌”一樣:
  (《金文編》681頁)
戰國文字“鹿”字或“鹿”旁的頭部和“廌”旁更是經常寫得沒有區別,如下揭楚簡文字:
   “廌”:     (《楚系簡帛文字編(增訂本)》860頁)
  “鹿”:      (同上861-862頁)

所以綜合來看,A的左側很可能是從“廌”的,可以隸定爲“”,從“玉”、“廌”聲。
  古文字作爲偏旁的“廌”和獨體的“廌”字都常用爲“薦”,前者如侯馬盟書156.20從“廌”從“攴”之字、卲王簋從“廌”從“皿”之字,[13]後者如葛陵楚簡甲三80、甲三300、307、乙三60、乙二13等的“廌”字。故疑“”字的聲符“廌”也讀“薦”音,如此“”字可讀爲“薦”。“薦”指把祭品進獻給神靈,古書和出土文獻都很常見,銅器銘文也常用“薦”修飾器名。[14]玉器是很常見的祭品,銘文“薦”字寫作從“玉”,大概和卲王簋“薦”字寫作從“皿”一樣,都是爲表示進獻祭品之“薦”而添加的義符。
  回頭再看“”字,這個字有不同的釋讀可能。若從上讀,則是“曾仲嬀”的私名。淅川下寺3號墓所出蔡侯盤匜銘文中的“鄬仲姬丹”,[15]就是這種例子。若從下讀,則可能讀爲“禋”。《尚書·洪范》“鯀陻洪水”,漢石經“陻”作“伊”,[16]“禋”、“陻”聲符同,“”、“伊”聲符同,“”可通“禋”,亦猶“伊”可通“陻”。《說文》:“禋,潔祀也。”《左傳》隱公十一年“而況能禋祀許乎”,“禋薦”的語詞格式類似“禋祀”。杜注:“絜齊以享謂之禋。”“禋”的意思是“精誠絜敬”(《尚書·堯典》孔疏),“禋薦”謂精誠絜敬地進獻。
  由於過去學者多把“”看作“曾仲嬀”的私名,因此把“且埶”看作是這種器物的名稱。如賈連敏先生說:“‘且(詛)埶’,鎮墓獸自名。‘且’疑讀爲‘詛’,鎮墓獸用以驅邪,或與詛有關。《說文》:‘埶,種也。’鎮墓獸何以稱‘且(詛)埶’,有待研究。”[17]李零先生說:“銘文末兩字是器物自名,這對鎮墓獸的定名很重要。”[18]又說:“器名‘且埶’,是器物的本來名稱,上字可讀爲‘祖’,下字的讀法還值得推敲,”[19]高崇文先生認爲“埶”即見于三《禮》喪儀所用之“重”,“(‘埶’)意即手持物種入土中,這與‘重’在喪葬儀稱中‘樹’立于殯宮庭中,最後又將其埋入土中之意相同……因此,‘祖埶’即‘祖重’”。[20]何琳儀先生讀“且埶”爲“祖藝”。[21]趙平安先生認爲“且埶”當讀爲見于秦漢簡的“宛奇”。[22]方輝先生認爲“且”意當爲“薦”,凴籍也,“埶”可釋爲“墊”,“且埶”意即放置在臥席之上的器座或座墊。[23]上述看法有些從語言文字的角度來看是有問題的,如“埶”(疑母月部)、“墊”(定母侵部)古音遠隔,把“埶”釋爲“墊”大概是混淆了“埶”、“執”(“墊”字聲符)二字。裘錫圭先生則疑“且”字當讀爲祖祭之“祖”,“埶”讀爲“設”,“祖設”疑可理解爲行祖禮時之所陳設。[24]按照這種看法,“且埶”二字就不是器物自名了。我們懷疑“且埶”當讀爲“祖禰”。殷墟卜辭常用“埶”字表示遠邇之“邇”,[25]“禰”、“邇”皆從“爾”聲,故“埶”可讀爲“禰”。《周禮·春官·甸祝》“舍奠于祖廟,禰亦如之”,鄭玄注:“禰,父廟。”“祖禰”古書習見,如《甸祝》“舍奠于祖禰”,《禮記·王制》“歸假于祖禰”,《禮記·曾子問》“天子諸侯將出,必以幣帛皮圭告于祖禰”,等等。
  綜上所述,“”字若從上讀,則銘文當讀爲“曾仲嬀薦之祖禰”,意思是“曾仲嬀(將此器物)進獻給祖考”;“”字若從下讀,則銘文當讀爲“曾仲嬀禋薦之祖禰”,意思是“曾仲嬀精誠絜敬地(將此器物)進獻給祖考”。《周易·豫·象》云“殷薦之上帝”,辭例與第二種讀法相近。
  楚地所謂“鎮墓獸”出土已經很多,學者關於其性質有過很多不同的解讀。[26]由於這種器物多數沒有銘文,解讀主要是以器物自身形制以及相關考古信息爲基礎的。如果我們以上對和尚嶺“鎮墓獸座”銘文的釋讀是可信的,那麽至少可以說這種器物具有進獻祖先的祭器性質,稱之爲“鎮墓獸”也許是不夠妥當的。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11年3月8日。)
[1]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著:《淅川和尚嶺與徐家嶺楚墓》,大象出版社,2004年10月,第109頁。
[2]李零:《化子瑚與淅川楚墓》,《入山與出塞》,文物出版社,2004年6月,第243頁。
[3]賈連敏:《淅川和尚嶺、徐家嶺楚墓銅器銘文簡釋》,《淅川和尚嶺與徐家嶺楚墓》附錄,第359頁。
[4]趙平安:《河南淅川和尚嶺所處鎮墓獸銘文和秦漢簡中的“宛奇”》,《中國歷史文物》2007年第2期;《新出簡帛與古文字古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09年12月,第320頁。
[5]參看河南信陽地區文管會等:《春秋早期黃君孟夫婦墓發掘報告》,《考古》1984年第4期;襄樊市考古隊等:《棗陽郭家廟曾國墓地》,科學出版社,2005年9月,第325頁。
[6]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編著:《淅川和尚嶺與徐家嶺楚墓》,第54、60、77、81、86頁。
[7]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中華書局,2001年7月,第318-319頁。
[8]李零:《再論淅川下寺楚墓》,《入山與出塞》,文物出版社,第228-229頁。
[9]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2月,圖版第56-57頁,釋文考釋第202頁。“大巸”當讀爲“大姬”,參看拙文《〈上博(七)·吳命〉“姑姊大姬”小考》,簡帛網2009年1月1日。
[10]裘錫圭:《再談古文獻以“埶”表“設”》,何志華、沈培等編《先秦兩漢古籍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社科文獻出版社,2011年;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1年3月14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429。
[11]可參看李守奎:《楚文字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第304-307頁。
[12]參看李家浩:《戰國陽三孔布考》,《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3期,岳麓書社,2006年12月。
[13]朱德熙、裘錫圭:《關于侯馬盟書的幾點補釋》,《文物》1972年第8期,第37頁;《朱德熙古文字論集》,中華書局,1995年2月,第55頁。
[14]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中華書局,2001年7月,第1116頁。
[15]器銘見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南省丹江庫區考古發掘隊、淅川縣博物館:《淅川下寺春秋楚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10月,第226頁。器銘解釋可參看李零:《再論淅川下寺楚墓》,《入山與出塞》,第230頁。
[16]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7月,第77頁。
[17]賈連敏:《淅川和尚嶺、徐家嶺楚墓銅器銘文簡釋》。
[18]李零:《化子瑚與淅川楚墓》,《入山與出塞》,第244頁。
[19]李零:《說中國古代的鎮墓獸,兼及何家村銀盤上的怪鳥紋和宋陵石屏》,《入山與出塞》,第151頁。
[20]高崇文《楚“鎮墓獸”為“祖重”解》,《文物》2008年9期。
[21]劉彬徽:《楚系金文訂補(之一)》引,《古文字研究》第23輯,中華書局,2002年6月,第93頁注28。
[22]趙平安:《河南淅川和尚嶺所處鎮墓獸銘文和秦漢簡中的“宛奇”》。
[23]方輝:《春秋時期方座形銅器的定名和用途》,《海岱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山東大學出版社,2007年3月,第448-449頁。
[24]裘錫圭:《再談古文獻以“埶”表“設”》。
[25]裘錫圭:《釋殷墟甲骨文裏的“遠”“”(邇)及有關諸字》,《古文字論集》。
[26]除了上文注釋所引幾篇文章,還可以舉出一些。王瑞明:《“鎮墓獸”考》,《文物》1979年第6期。陳躍鈞、阮文清:《“鎮墓獸”略考》,《江漢考古》1983年第3期。彭浩:《“鎮墓獸”新解》,《江漢考古》1988年第2期。吳榮曾:《戰國漢代的“操蛇神怪”及有關神話迷信的變異》,《文物》1989年第10期。蔣衛東:《“鎮墓獸”意義辨》,《江漢考古》1991年第2期。張君:《论楚国神秘器物镇墓兽的文化涵义》,《東南文化》1992年第2期。潘佳紅:《小議“鎮墓獸”》,《江漢考古》1992年第2期。邱東聯:《“鎮墓獸”辨考》,《江漢考古》1994年第2期。胡雅麗:《楚人宗教信仰芻議(續)》,《江漢考古》2001年第4期。楊怡:《楚式鎮墓獸的式微和漢俑的興起——解析秦漢靈魂觀的轉變》,《考古與文物》2004年第1期。丁蘭:《試論楚式“鎮墓獸”與東周時期楚民族的巫文化》,《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黃瑩:《楚式鎮墓獸鹿角研究》,《江漢論壇》2009年第12期。丁蘭:《楚式“鎮墓獸”特徵綜論》,《江漢考古》201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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