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西周金文中的“霸”與“格”
作者:黃錦前、張新俊  發布時間:2011-05-03 19:55:13

(河南大學)

(首發)

  摘要:本文主要通過字形分析,認爲西周銅器銘文中作族氏稱謂“霸”與“格”所指實一,之前所謂的“霸國”或“霸族”與以往見於銅器銘文的“格國”或“格族”所指亦同,可能即爲文獻所載的西周時期的潞國,其地望約在今晉東南的潞城、長治一帶。
  關鍵詞:霸  格  潞  西周
   
  傳世有幾件西周時期霸族的有銘銅器,如霸伯簋
[1]、霸姞鼎[2]、霸姞簋[3]等。上世紀80年代,山西曲沃縣天馬——曲村西周墓葬(M6197:11)又出土一件霸伯簋[4],這些材料使我們明確認識到西周時期曾有一個霸族的存在[5]
  近年的考古新發現,使我們能有機會一睹這個久已湮沒於黃土之下的霸族的真容。2007年9月至今,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對山西省翼城縣大河口西周墓地進行了大規模的發掘,先後出土了一大批青銅器,其中很多器物有銘文。尤其是銘文中經常出現的“霸伯”、“霸仲”等稱謂引起了發掘者的注意,他們推測,“霸”是這處墓地墓主的國族名,“霸伯”是這裏的最高權力擁有者。大河口墓地是一個新發現的西周封國的墓地,它與絳縣橫水西周墓地存在諸多相似之處,也許它們都屬於當時分布在晉國周圍的所謂“戎狄”,是被中原商周文化同化的狄人人群。銘文資料顯示,“霸”與當時的晉、北燕、芮、倗等國以及周王室曾有往來
[6]
  前述曲村出土的霸伯簋銘文中的“霸”字原篆作,有學者隸定作“
[7]。從西周金文中“霸”字的一般寫法來看,該字所从的“東”形,應是“革”形之訛。
  在此次出土的大量銅器銘文中,“霸”字的寫法與以往金文中所見的“霸”字無甚大異
[8],但偶爾也有幾例特殊的寫法引起了我們的特別注意,如M1017出土的霸伯簋,“霸”字在簋銘中兩見,其原篆如下:
  
B1
  B2

這種寫法的“霸”字,與以往所見的“霸”字形體略有不同。以往金文中所見到“霸”字,主要有以下四種寫法:
  
令簋  作冊大鼎  周乎卣  豆閉簋
  逪曹鼎  揚簋  大簋
  Ⅱ 呂鼎    衛簋  守簋
  Ⅲ 父鼎
[9]
  Ⅳ 曾仲大夫
[10]

以上四種形體,張世超等在《金文形義通解》一書中曾經有過比較好的解釋:
  金文“霸”字與小篆同構,從月䨣聲。義符“月”或作“”,金文合體字中“”、“”同用無別。聲符“䨣”內之“革”形變化頗多,弭弔盨革形訛作,其右與“”(月)形粘連,初視之雨下甚異難辨。“霸”字或不从月,鄭虢仲簋器蓋同銘,器銘从月而蓋銘省月。師父鼎字不从月而增以“帛”聲。高田忠周曰:“霸亦䨣異文,革、帛重聲也,銘亦用爲霸。”(《古籀篇》五第廿七葉)曾仲大夫簋已訛失“革”形,形不知是否由“革”所變。《說文》古文作,商承祚曰:“此殆从雨从月省,後轉寫譌誤,遂不得其義(《說文中之古文考》六五葉)。[11]
《通解》一書對“霸”字前三種形體的解釋,都比較可信。至於第四種形體,由於新材料的出土,我們認爲可以加以修正。從新出的霸伯簋來看,B2从䨣各聲。與B2相比,B1似乎是省去了“口”形。上古音“霸”屬幫母鐸部字,“各”屬見母鐸部字,二者韻部相同,幫、見二母關係比較密切。如新蔡葛陵祭禱類楚簡中經常出現的“百之”,宋華強把“百”讀作“各”,解釋說:
   “百”字疑當讀爲表示“來”、“至”之義的“各”,這也是“各”字的本義。“百”是並母鐸部字,“各”是見母鐸部字,韻部相同。聲母前者是雙唇音,後者是舌根音,看似相隔,但據有關材料,“百”聲與“各”聲是可以相通的。如《周禮·春官·肆師》“祭表貉”,鄭玄注:“‘貉’讀十百之‘百’。”又如《甸祝》“表貉之祝號”,鄭玄注:“杜子春讀‘貉’爲‘百爾所思’之‘百’。”另外,“貉”字與從“百”得聲的“貊”字在古書中有很多互爲異文的例子,[12]這也是“百”、“各”可以相通的證據。楚簡中從“古”聲之字與從“父”聲之字可以相通,[13]前者屬舌根音,後者屬唇音,這跟“百”與“各”通的現象可以互證[14]
可見“霸”字很可能是以“各”作爲聲符的。
  回過頭來再看曾仲大夫簋銘文中的字,我們認爲此字應該看作是从雨、格聲的字,不過是“格”形有所訛誤,將“格”所从的“口”形置於“夊”形之上罷了。
  大河口M1出土的霸仲盉的“霸”字寫作C:UsersjqhuangDesktop新建文件夹img051.jpg
[15],从革从各,可隸定作“𩊚”,顯然是從“各”得聲。從“各”或“格”得聲的“霸”字在金文中也是有例可循的,如前述曾仲大父簋銘。因此,將該字讀作“霸”,從音韻上說也是毫無問題的。
  該墓地所出的銅器銘文中,除上述所列的諸多國族的稱謂外,還有數量不少的“格伯”的銅器,“格”字的寫法多與西周金文中常見的“格”字寫法無異
[16],但其中也有少數寫法比較特殊,如M2出土的格伯甗(M2:37)的“格”字就寫作,在格伯簋銘文中,“格”字寫作,與之可資比較。另外,格伯甗的“格”字構形與上引曾仲大父簋銘的“霸”字下部所从頗有幾分相似。我們認爲,很可能即爲“格”之形訛。若此說不誤,它當然也可以讀作“霸”。總之,西周金文中的“霸”字可以以“各”作爲聲符,而“格”也可以讀作“霸”。這在後世的韻書中也可找到相應的根據,如《廣韻》中“䨣”就讀作“古核切”[17],因此,用作氏族或國名的“霸”字,从“格”可能是爲了有意識的標注音符。霸仲盉的“霸”字寫作C:UsersjqhuangDesktop新建文件夹img051.jpg,應是累加音符所致。
  綜合分析該墓地所出的全部銅器銘文,我們認爲,這批銅器銘文中用作族氏稱謂的“霸”字,在銘文中很可能皆讀作“格”,所謂的“霸國”或“霸族”,實際上也就是以往見於銅器銘文的“格國”或“格族”。有學者指出,根據金文文例,“格伯”之“格”應爲西周時期方國之一,格伯是西周時期格國的首領
[18]
  當然,從上述霸仲盉的“霸”字寫作C:UsersjqhuangDesktop新建文件夹img051.jpg形來看,我們也可以將該墓地所出“格伯”銅器銘文的“格”字認作是“霸”字的省寫,換句話說,“格伯”即“霸伯”,以前所謂的“格國”或“格族”是不存在的,這似乎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總之,是“霸”也好,是“格”也罷,作爲西周時期的國族的稱謂,二者所指其實爲一,而並不存在有彼此的分別。從出現“霸某”稱謂的器物一般時代較早、“格伯”器的時代稍晚的現象來看,“霸”、“格”可能是不同時期的稱謂,這種現象在以往所見的銅器銘文中也有不少的例子,如養國銅器銘文中的“養”既有寫作“羕”,也有寫作“昶”的
[19]
  但無論是霸國還是格國,均不見於文獻記載。它究竟相當於西周時期的哪一個諸侯國呢?我們推測其很可能就是先秦時期的潞国。
  先秦時期的“潞國”,《左傳》宣公十五年杜預注:“潞,赤狄之別種。潞氏,國,故稱氏。子,爵也。”其國名,據文獻的記載,或寫作“潞”,或寫作“路”、“露”等,皆從“各”得聲,所以如果從文字學的角度來看,西周時期的潞國之“潞”寫作“霸”、“格”,這都是不足爲奇的。不過根據文獻記載,“潞”有姬、隗、妘、姜姓等不同的說法
[20],學界一直莫衷一是。
  前述山西省考古工作者已指出,霸國屬於當時分布在晉國周圍的所謂“戎狄”,是被中原商周文化同化的狄人人群。“霸”與當時的晉、北燕、芮、倗等國以及周王室都曾廣有往來。傳世的著名的格伯簋,其銘曰:“格伯作晉姬寶簋”
[21],揭示其時格伯與晉國之間曾有婚姻關係。這在傳世的文獻中也有相關的記載,如《左傳》宣公十五年:“潞子嬰兒之夫人,晉景公之姊也。”還有幾件與前述銘文不同的格伯簋(又名倗生簋),銘文涉及格伯與倗生之間的土地交易,其中還涉及到王[22]。以上文獻與銅器銘文的記載,似可與大河口墓地所出的銅器銘文的記錄相呼應,印證了格(或霸)國與當時的西周王朝及眾多諸侯國之間的密切往來。如此,則文獻中關於潞國屬姬、姜、妘姓的說法恐怕都不是很可靠的。
  《國語·鄭語》:“當成周者,……北有衛、燕、狄、鲜虞、潞、洛、泉、徐、蒲……”韋昭注:“皆赤狄隗姓也。”杜預《世族譜》也以赤狄潞氏爲隗姓
[23],似乎可與考古發現相印證。我們推測,西周金文中的霸國,亦即格國,很可能就是文獻記載中的潞國,其地望大致就在今天晉東南的潞城、長治一帶。潞之故城,在今山西省潞城縣東北四十里。
  潞在當時的狄人中實力是比較強大的。《左傳》宣公十一年:“晉郤成子求成于眾狄。眾狄疾赤狄之役,遂服于晉。”杜預注:“赤狄潞氏最強,故服役眾狄。”這在考古發現中也可找到相應的根據。據介紹,M1單出土的青銅鼎就有24件之多,且不乏制作精美的重器,這與文獻記載的潞國的情況是較爲符合的。
  公元前六世紀末,這個曾經小霸一方的潞氏爲晉所滅,這見於傳世文獻的多處記載。如《左傳》宣公十五年:“六月癸卯,晉師滅赤狄潞氏,以潞子嬰兒歸。”“六月癸卯,晉荀林父敗赤狄于曲梁。辛亥,滅潞。”《國語·晉語七》:“昔克潞之役,秦來圖敗晉功,魏顆以其身,郤退秦師於輔氏,親止杜回,其勳銘於景鍾。”既而晉人又窮追猛打,翦滅其殘余勢力。《左傳》成公三年:“晉郤克、衛孫良夫伐廧咎如,討赤狄之餘焉。”杜預注:“宣十五年,晉滅赤狄潞氏,其餘民散入廧咎如,故討之。”於是,這個曾經在歷史的舞臺上稍展雄姿的戎狄小國,便如曇花般消逝於滔滔的歷史長河之中了。
   
   
  附記:本文由黃錦前提出構思後寫了一個簡短的整體框架,詳細論證部分主要是由張新俊完成的,經黃錦前整合二文,商量後定稿。
               C:UsersjqhuangDesktop新建文件夹img051.jpg
      霸中盉銘文拓本(《中華遺產》2011年第3期108頁)
   
  (编者按:本文收稿日期为2011年5月3日。)
[1]吳鎮烽:《金文通鑒》1.2版,第05263號。此器來源不明,真僞存疑。
[2]《殷周金文集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1-18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8月-1994年12月;《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4月。下文簡稱“集成”)4.2184。
[3]集成6.3565。
[4]北京大學考古系商周組、山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天馬――曲村(1980-1989)》,北京:科學出版社2000年9月,第407頁圖580.11。
[5]張世超等編著:《金文形義通解》,東京:中文出版社1996年3月,第1705頁。
[6]謝堯亭、王金平等:《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載國家文物局主編:《2008中國重要考古發現》,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3月,第54-57頁;謝堯亭:《山西翼城縣大河口西周墓地獲重要發現》,《中國文物報》2008年7月4日(第282期)第5版;謝堯亭等:《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文物天地》2008年第10期;《山西翼城縣大河口西周墓地獲重要發現》,《發現中國:2008年100個重要考古新發現》,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年11月;謝堯亭、王金平:《山西翼城大河口墓地》,中國文物信息網,2009年12月17日,http://www.ccrnews.com.cn/100027/100028/100034/22502.html;《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中國文物報》2010年1月7日第6、7版“山西重要考古發現”;《山西翼城縣大河口西周墓地》,考古論壇――2010年六大考古新發現,http://www.kaogu.cn/cn/detail.asp?Productid=12563;山西省考古研究所、臨汾市文物局、冀城縣文物旅遊局:《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中國文物信息網,2011年3月25日,http://topic.ccrnews.com.cn/ArticleDetail.aspx?id=171;衛康叔:《大河口西周墓地:小國的“霸”氣》,《中華遺產》2011年第3期,第100-115頁。
[7]鐘柏生、陳昭容、黃銘崇、袁國華編:《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彙編》,第939號,臺北:藝文印書館2006年4月,第683頁。
[8]容庚:《金文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7月,第477-478頁。
[9]以上字形見容庚:《金文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7月,第477-478頁。
[10]《文物》1973年第5期25頁圖九(蓋)、集成8.4203(蓋);集成8.4204。
[11]張世超等編著:《金文形義通解》,第1703-1705頁。
[12]原注: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第883頁,齊魯書社1989年。
[13]原注:參看李家浩:《讀〈郭店楚墓竹簡〉瑣議》,姜廣輝主編:《郭店楚簡研究》(《中國哲學》第二十輯)第353-355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
[14]宋華強:《新蔡簡“百之”、“贛”解》,載陳偉主編《簡帛》第三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10月,第137頁。
[15]《中華遺產》2011年第3期,第108頁。
[16]《金文編》第395頁。
[17]參見《鉅宋廣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17頁。此條材料蒙涂白奎先生告知。
[18]李朝遠:《西周土地關係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1月,第309頁;又李朝遠:《西周土地交換中幾個問題的思考》,《學術月刊》1991年第5期,第67-71頁。
[19]徐少華:《羕國銅器及其歷史地理探析》,《考古學報》2008年第4期,第441-460頁。
[20]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寸滅表譔異》,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7年6月,第1118-1123頁。
[21]集成7.3952。
[22]集成8.4262-04265。
[23]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寸滅表譔異》,第11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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