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甲骨文中的“斁”
作者:王寧  發布時間:2011-12-01 09:10:23

(棗莊廣播電視臺)

(首發)

  甲骨文中有“”字,從㲋從丂,隸定為“”,主要卜辭有:
  1.甲午,王往逐兕,小臣甾車,馬硪,王車,子央亦墜。《合集》10405
  2.戊午卜,爭:水其茲邑?《合集》13584 
  3.癸卯卜,賓貞:有蓺我(翦)?《合集》9507正
  4.丁丑卜,賓貞:勿自魚歲卜有求(咎),用,弗㞢……《合集》15485
  對於這個字,王襄釋“馭”[1]、饒宗頤釋“薶”[2]、姚孝遂認為其義“為‘薄’、為‘迫’” [3],李學勤認為是“考”[4]、方稚松釋“薄”[5],筆者曩以為是“敀之初文”[6],恐均未得。 
  《汗簡》卷下之一第五、《古文四聲韻》卷五《入聲·二十二陌》中錄“澤”之古文作“”(出《義雲章》),黃錫全先生已經指出此字從㲋從泉,甲骨文、金文中習見,并引王國維說“此澤字,假為釋”,又引周明煇引饒固庵說此乃“澤”字古文[7],當是。《汗簡》卷中之一第三引裴光遠《集綴》古文“籜”作“”,《古文四聲韻·入聲·三十一鐸》引作“”(《集篆古文韻海》卷五《入聲·十九鐸》引作“”,下從禾,蓋誤),均從木㲋聲;又《汗簡》卷上之一引裴光遠《集綴》古文“蘀”作“”,《古文四聲韻·入聲·三十藥》引作“”,《集篆古文韻海》卷五《入聲·十九鐸》引作“”,下所從者即“㲋”字古文“”之形變,也就是此“蘀”字乃從艸㲋聲。“蘀”、“籜”均從擇聲,則“㲋”當讀音與“擇”同;而澤、擇、釋等字均從“睪”聲,而且“睪”古與“澤”、“擇”、“懌”、“繹”、“殬”、“斁”等字均通用(詳參《康熙字典·午集中·目部》“睪”字下注解),黃錫全先生指出“㲋、睪音近可通” [8],那麼可以推知“㲋”之古音當讀與“睪”同,筆者曾認為“㲋”是“麝”之初文,這個看法至今沒有改變。蓋“麝”古音船母鐸部,與“睪”乃旁紐雙聲、疊韻音近;又據《說文》,麝一名射父,《爾雅·釋獸》作“麝父”,其字本應作“射”,後來因為是鹿類而加鹿部。“射”古音或讀羊謝切,則與“睪”同余母字,則雙聲疊韻矣。
  由此可推知,“”字從丂㲋聲,當即“斁”之本字,“丂”即古文“攷”字,有擊義,“攴”亦為小擊義,二者會意實同。《書·洪範》:“彞倫攸斁”,《傳》:“斁,敗也。”《釋文》:“斁,多路反。《說文》引《洪範》作殬。”《詩·大雅》:“耗斁下土”,《箋》:“斁,敗也。”《釋文》:“《說文》、《字林》皆作殬。”又《漢書·薛宣傳》:“不得其人,則大職墮斁”,顏注:“斁,丁固反。壞也。”《集韻》:“斁,都故切,音妒。敗也。與殬、斁通。”《說文》:“殬,敗也。从歺睪聲。《商書》曰:‘彞倫攸殬。’”段注:“經假斁爲殬。《雲漢》鄭箋云:‘斁,敗也。’孔穎達引《洪範》:‘彝倫攸斁。’”是“斁”乃敗、壞之義。
上引卜辭第1條,“小臣甾”乃人名, “車”字作“”形,單育辰先生已經指出乃車軸折斷之義[9],是也。甲骨文有“車”形文或作車軸折斷形,或作“”,象車輈折斷形,此均當即“斬”之本字,本義是車輛毀折,故後來折斷人頸也稱“斬”,而其字本作“折”,金文中習見“折首執訊”,《周易》中“有嘉折首”,“折首”即“斬首”也。這種車的字形在卜辭中極有可能是讀為“車斬”,也就是說這個字極有可能是“車”、“斬”二字的合文。“硪”,郭沫若認為“殆讀為俄,突然也。” [10]讀為“俄”是,然當訓傾側、傾倒,《說文》:“俄,行頃也。”段注:
“各本作‘行頃’,乃妄加‘行’耳,今正。《玉篇》曰:‘俄頃,須臾也。’《廣韵》曰:‘俄頃、速也’,此今義也。尋今義之所由,以‘俄’、‘頃’皆偏側之意,小有偏側,爲時幾何,故因謂倏忽爲俄頃,許說其本義以晐今義。凡讀許書當心知其意矣。《匕部》曰:‘頃、頭不正也。’《小雅·賓之初筵》箋云:‘俄、傾皃。’《廣雅》:‘俄,衺也’,皆本義也。若《公羊傳》曰:‘俄而可以爲其有矣’,何云:‘俄者,謂須臾之閒、制得之頃也’,此今義也。有假‘蛾’爲‘俄’者,如《漢書》:‘始爲少使,蛾而大幸’,如淳曰:‘蛾,無幾之頃也。’單言之或曰‘俄’、或曰‘頃’,絫言之曰‘俄頃’。(《詩》曰:‘仄弁之俄’)鄭云:‘俄、傾皃’,古頃、傾通用,皆謂仄也。今《詩》‘仄弁’作‘側弁’。”
  是“俄”有傾側義;“斁”訓“敗”,“斁王車”即“敗王車”,古代稱車毀為“車敗”,如《左傳·僖公十五年》:“秦伯伐晉,卜徒父筮之,吉,涉河,倏車敗”,孔穎達疏:“此謂車有敗壞,非兵敗也。”《史記·田單列傳》:“燕軍攻安平,城壞,齊人走,爭途,以轊折車敗,爲燕所虜,唯田單宗人以鐵籠故得脫。”此卜辭言小臣甾的車毀折了,馬也歪倒了,損毀了王的車。
  第2條乃貞問“水其(斁)茲邑?”,斁者敗壞也,謂洪水沖壞城邑。
  第3條“有”乃殷人敵國名,“蓺”當讀為“勢”,“我”當讀為“宜”[11]。此條卜辭是貞問敵國“有勢宜斁”即有勢力該敗了,是否去翦伐之也。
  第4條貞卜“有求斁”,“求”讀為“咎”[12],指災咎之事,“斁”為“敗”,指毀敗之事也。
  殷墟婦好墓中出土的青銅器中有“司母”或“司母癸”的銘文,裘錫圭先生認為“司”當讀為“姒”,指出“‘姒’”本是女子年長者之稱,商代王之配偶中,其尊者當可稱‘姒’,其他貴族配偶之尊者應亦可稱‘ 姒’。” [13]故其銘文實當讀為“司母”或“司母癸”,“癸”乃是她死後所得日名,“”當是其婦名,單育辰先生揭舉《合集》21614卜辭中有“婦”之名,[14]武丁三配中有“妣癸”,疑即此人,則其婦名當讀為“婦斁”也。廩辛、康丁時期的卜辭中有“妣癸嬕”之名(《英》2271),“嬕”字作“”,從女從睪,頗疑是“母”的不同寫法,當然此“妣癸嬕”是否即武丁三配之一的妣癸尚須進一步證實。其銅器薶入婦好墓中,胡進駐先生認為“是晚商‘賵賻制度’的反映”, [15]當是。
  到了周金文中,從丂從㲋的字形不見了,多以“睪”為“斁”,如《牆盤》、《毛公鼎》、《南宮乎鐘》之“亡(無)睪”,即《詩·葛蕈》之“無斁”;“斁”字當屬後起,在金文中用為選擇之“擇”,如《欒書缶》、《中山王壺》,“睪”、“斁”、“擇”本通用,說已見上。
  筆者在這裡說“”這個字的問題,最主要的還是想說“㲋”這個字確當為“麝”之初文,它的讀音最初當與“睪”字同,所以有些從此字得聲的字,在後來都有可能是從“睪”作,知道了這一點,可以增強我們對一些從㲋的字認識的準確性。
  如甲骨文、金文的“澤”字原作上㲋下泉的構形後來從水睪聲。金文習見之“豐豐”(如《逑盤》)、“”(如《井人佞鐘》),唐蘭先生根據《說文》中的“”字“從木㲋聲讀若薄”認為“乃雙聲曡語,猶云蓬薄、旁薄,形容豐盛之詞也。”[16]何琳儀先生認為當讀為“蓬蓬淵淵”[17],筆者曾經同意何先生說,現在看來皆有問題。徐中舒先生認為“豐豐”相當於《詩》中的“芃芃”、“蓬蓬”、“莑莑”、“唪唪”、“湑湑”等,皆有盛意,金文中的“”即形容威嚴之盛也。[18]故金文此語當讀為“豐豐澤澤”,“澤澤”同“斁斁”,《詩·商頌·那》:“庸鼓有斁”,毛傳:“大鐘曰庸,斁斁然盛也。”是鐘鼓之樂盛大之貌亦曰“斁斁”,引申為盛大之義。
  甲骨文中又有“”字,當是從口從㲋聲,卜辭用為狩獵字和先王陽甲之名。關於這個字以前爭論很多,筆者曩以為是“擭”字,現在看來這個字很可能是後來的“譯”字,古字從口與從言無別也。狩獵言“譯”者,或是讀為“繹”,與射殺有關,《禮記·射義》:“射之爲言者繹也,或曰舍也。繹者,各繹己之志也。故心平體正,持弓矢審固,持弓矢審固則射中矣。”疏:“‘射之爲言繹也’者,此記者訓釋射之名,射者,是繹也。繹,陳也。言陳己之志。‘或曰舍也’者,是記者又解射名,故云‘射者舍也’。舍,中也。謂心平體正,‘持弓矢審固’,則能中也。”可能是卜辭中稱單純的射擊為“射”,射而獲之陳于前稱“繹”。可注意的是,這個字用為狩獵字只見於一期卜辭,此後不見使用,極有可能是被“射”字代替了。
  至於“陽甲”作“譯甲”者,“譯”、“陽”同余母雙聲、鐸陽對轉疊韻,乃古音相近而假。
  最後捎帶說的一個問題是《說文》中的“”字,這個字《說文》的解釋是“木葉陊也。从木㲋聲。讀若薄。”但是很奇怪的是這個字卻是讀他各切,而並非是旁各切。另外,《康熙字典·辰集·木部》于此字下注云:“《篇海類編》同‘欃’。又同‘籜’。”由此可知,上面所引《汗簡》、《古文四聲韻》、《集篆古文韻海》的那個從㲋從木的“籜”其實就是這個“”字,“籜”字《廣韻》正讀他各切。由此我們也可明白,《說文》的“讀若薄”之“薄”當作“蘀”,《唐韻》亦他各切。“蘀”、“籜”古當為一字,《說文》有“蘀”無“籜”,“籜”當是後起字。《說文》訓“蘀”為“艸木凡皮葉落陊地爲蘀。从艸擇聲”,“籜”字《類篇》訓“竹皮也”,明顯是從“蘀”字義訓引申而造的新字。“蘀”之義訓與“”字大率相同,可證二者其實一字,“”與“蘀”當是古今字的關係。前者從“㲋”聲,後者從“擇”聲,而“擇”從“睪”聲,“㲋”、“睪”古音同也,故許慎本當言“”字“讀若蘀”,後來因為輾轉抄寫形訛為“薄”,則非其音義;唐蘭先生根據此認為“”字讀為“薄”,恐不能據為典要。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11年11月30日。)


[1]于省吾主編、姚孝遂按語編撰:《甲骨文字詁林》(下簡稱《詁林》),中華書局1999年12月. P392引
[2]《詁林》P1614引.
[3]《詁林》1615頁按語.
[4]李學勤:《論“婦好”墓的年代及有關問題》,《文物》1977年第11期.
[5]方稚松:《甲骨文字考釋四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09-5-1.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778)
[6]王寧:《再說“㲋”字及其相關的字》,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10-3-2.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095.下引笔者前说均出此文,不另注。
[7]黃錫全:《汗簡註釋》,武漢大學出版社1990年8月,P391.
[8]黃錫全:《汗簡註釋》,P81.
[9]單育辰:《說“熊”“兔”》,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09-9-23.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916.
[10]郭沫若:《卜辭通纂》,科學出版社1983年6月,P531.
[11]裘錫圭:《古文字論集》,中華書局1992年8月. P62.
[12]裘錫圭:《古文字論集》,P67.
[13]裘錫圭:《說“”(提綱)》,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10-7-12.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213.
[14]單育辰:《說“熊”“兔”》,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09-9-23.
[15]胡進駐:《殷墟晚商墓葬研究》,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5月.P156.
[16]故宮博物院編:《唐蘭先生金文論集》,紫禁城出版社1995年11月,P38.
[17]何琳儀:《逢逢淵淵釋訓》,《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04期
[18]周法高主編:《金文詁林》,香港中文大學1975年版,P1981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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