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殷墟大司空村出土胛骨卜辭的“疾”字
作者:顏世鉉  發布時間:2018-05-16 08:40:13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首發)

  2010年9月在殷墟大司空村東北一座窖穴裏出土了一版刻辭牛肩胛骨,此骨有殘斷,其正面卜辭右起第九行文字或釋作「速至咸涉水奠?」此行文字前後仍有殘缺。[1]所釋「速」字,原作「」,其構形上從箭矢之形,下從「止」。張惟捷、付強都指出,此字即殷墟卜辭中與「遲」義相反的「𨖹」字。[2]吳雪飛也認為把此字與「𨖹」字聯繫起來是可信的,而「𨖹」是從「辵」(或從「止」)、「矢」聲之字,當是「疾」字的一個異文,是專門表示迅速之義的「疾」字。[3]
  筆者認為吳雪飛釋為「疾」字的結論大體上是可信的。本文在這個說法的基礎上再作討論。筆者曾為文討論「至」和「晉」的構形及其關係,指出二字均為會意兼聲,「至」從「矢」聲,「晉」從「箭」聲,而「至」、「矢」、「箭」有音近關係,進而推斷「至」和「晉」為一字的分化。[4]在這篇文章中,也引據了沈培對卜辭「雉眾」等說法的討論和戰國楚簡中與「晉」、「箭」等有關的古文字材料。這篇文章對於大司空村牛骨卜辭「」字的釋讀,可以提供一些幫助;而其中有部分觀點與材料,吳雪飛在其文章中也有述及。
  上述張惟捷、付強和吳雪飛都提及學者考釋「𨖹」字的意見,這裏就簡述金祥恆和裘錫圭的看法。甲骨文「𨖹」字有作&41.E924;(《合集》18277)、&41.E926;(《合集》296)、&41.E922;(《合集》38624)、&41.E923;(《合集》31792)、&41.E925;(《全集》29092)、(《合集》29084),金祥恆認為此字之義當有疾行而至之意。[5]裘錫圭認為「𨖹」的意義跟「遲」相反,應該當迅速講,「&0.F09F;」即「臸」,「晉」字從「臸」得聲;又指出,金祥恆認為「𨖹」有「疾行而至」之意,近是,但是此字雖有「疾」意,卻不一定有「行而至」之意。[6] 裘錫圭說「𨖹」所從的「&0.F09F;」即「臸」,「晉」字從「臸」得聲。這個看法是對的。這裏先討論「&0.F09F;」字。孫詒讓《古籀餘論》卷三「師湯父鼎」條說, 為「臸」,而「臸」疑是「」之省,可以讀為「箭」。又《禮記‧緇衣》引〈葉公之顧命〉,孫希旦《集解》云:「葉,當作祭,字之誤也。」葉,郭店本22作,上博本12作,李家浩引據楊樹達以「晉」為「箭」的古文的說法,並認為郭店本此字當釋為「晉」,讀為「祭」。[7]沈培、吳振武贊成將郭店本的字釋為「晉」,上博本的字釋為「箭」字,兩字均讀為「祭」,而「晉」字上部所從之兩箭矢形則為「箭」字,以「箭」為聲旁。[8]所以,「晉」所從的「臸」,即是「箭」,具有表音作用。
  《說文》「疾,病也。从●=,矢聲。」吳雪飛推測此字的造字本義說:「矢、疾之間也許有同源關係,矢能傷人,矢的速度很快,疾最初的意思可能指箭傷等外傷,疾又可能指急病,引申出快速之義。矢、疾二字的字音和字義當有密切關係。」而「𨖹」應當是「疾」字的一個異文,是專門表示迅速之義的「疾」字。[9]試度其意,似乎是認為表示迅速義的「𨖹」(疾),其義是從《說文》「疾」的「箭傷、急病」義引伸而來的。把大司空村牛骨卜辭「」和「𨖹」同釋為專門表示迅速之義的「疾」字,應該是可信的;但是,說表示急速義的「𨖹」,其義是由《說文》「疾」的「箭傷、急病」義引伸而來,這個看法仍是有問題,因為從箭傷、急病義而引伸為快速義,並不很合理。
  金祥恆說「𨖹」字當有「疾行而至」之意,指的是人;而筆者則以為疾行者乃為箭矢,而所從之「止」則代表有所行動之人,箭矢朝人疾行而至,正可以顯示急迫、危急的狀態,引伸而有「急速」義。在古文字中的「止」形,可用來表示行動中的人,例如「正」作&41.E854;,象人向目的地前進;「出」作&42.EC04;,「各」作&41.E60C;,象人從坎穴中走出以及人走入坎穴;「降」作&43.F4D1;,「陟」作&43.F4B9;,象人自高處往下降以及人自低處登陟。[10]又「𨖹」的古文字字形,或從「辵」,或從「止」,二者作為偏旁可以互作而在意義上並無差別,[11]例如「正」字作&41.E84A;(《合集》22336)、&41.E86F;(《合集》31791),「逆」字作&41.E876;(《合集》32035)、&41.E897;(《合集》22510)。[12]所以,「𨖹」字作&41.E922;&41.E926;,都象人行於路中而箭矢朝人飛行,前二字是人與箭矢行進方向相逆,後一字是人與箭矢行進方向相同,箭矢向人背後飛去。𨖹,或從「&0.F09F;」(臸、此即「箭」),或從「矢」,均有表音作用,「矢」和「箭」有音近關係。據卜辭「雉眾」的說法,又有作「矢眾」、「箭眾」、「●=雉土眾」、「●=至隹眾」,都是同一個語詞的不同寫法,可見「矢」、「箭」音近相通。[13]
  吳雪飛也指出,甲骨文中表示疾病義的「疾」有兩種寫法,分別是「疒」和「●=大矢」字,後者象以矢擊中人體,表示受外傷之義。[14]甲骨文「●=大矢」字作&42.F38C;(《合集》21053)、&42.F38D;(《合集》22265)、(《合集》36766)之形,「疒」字作&42.F384;(《合集》12671)之形。[15]●=大矢」字的構形很可能是「會人中箭有疾之意」,「疒」字則是「會人臥牀患疾病之意」。[16]于省吾說,甲骨文和金文有「疒」、「●=大矢」,「疒」為疾病之「疾」,而「●=大矢」象矢著肊下,「矢」亦聲,為會意兼聲,二字雖本義有別,但由於音同相假,有時不僅均用作●=病之「疒」,也均用作急速之「疾」,如金文毛公鼎銘文「敃天&32.F658;畏」,《詩‧小雅‧雨無正》作「昊天疾威」。[17]●=大矢,于省吾說象矢著肊下,而吳雪飛說象以矢擊中人體,兩種說法頗為近似,都表示人為矢所傷的意思。「疒」和「●=大矢」的構形都與疾病有關,可以表示疾病或急速義;而「𨖹」字則象箭矢朝人疾行,表示急速義。
  戰國楚竹書中有以「●=晉」字來表示急促義的「疾」,此「●=晉」字很可能與「●=大矢」或「𨖹」字有同源關係。先說「●=晉」的讀法。上博楚竹書〈君子為禮〉簡六:「聖(聲)之●=晉俆,稱其眾寡。」季旭昇把「●=晉俆」讀為「疾徐」,[18]侯乃鋒讀為「疾舒」,《穀梁傳‧桓公十四年》:「孔子曰:『聽遠音者,聞其疾而不聞其舒。』」《集解》云:「疾謂激揚之聲,舒謂徐緩。」[19]又《禮記‧樂記》:「屈伸俯仰,綴兆舒疾,樂之文也。」孔穎達《正義》:「『綴兆疾徐』者,綴,謂舞者行位相連綴也;兆,謂位外之營兆也。」經文「舒疾」,《正義》引作「疾徐」,[20]此「舒」和「徐」是音近相通的異文。可見「俆」讀為「舒」或「徐」皆可,二者同指一語。根據上下文意與書證,把〈君子為禮〉的「●=晉」讀為「疾」是可信的。[21]●=晉」從「晉」聲而「晉」又以「箭」為聲,「疾」則從「矢」聲;[22]根據卜辭「雉眾」的幾個說法,「矢」、「箭」音近相通而同指一詞,以此可以證明「●=晉」和「疾」的音近關係。
  上博楚竹書〈君子為禮〉「●=晉」字用來表示急速義的「疾」,此字很可能與甲骨文「𨖹」或「●=大矢」字有同源關係。𨖹,象人行於路中而箭矢朝人疾行,所從「矢」或「&0.F09F;」(臸、此即「箭」)有兼表音義的作用,此字表示急速義;●=大矢,象箭矢傷人,從人、矢,「矢」亦聲,此字可以表示疾病和急速義。上博竹書「●=晉」很可能是個形聲字,從「人」、「晉」聲,讀為「疾」,表急促義。就以「𨖹」和「●=晉」來看,「𨖹」所從的「矢」或「箭」兼表音義,而「●=晉」則從「晉」聲,二字在音義方面皆有關係。再以「●=大矢」和「●=晉」來看,「●=大矢」所從的「矢」兼表音義,與從「晉」聲的「●=晉」可能也有音義關係。也就是說,戰國楚竹書的「●=晉」字,有可能源自於甲骨文的「𨖹」或「●=大矢」。
  最後討論大司空村牛骨卜辭「」的構形。上述學者多已指出此字與「𨖹」字同為一字。「𨖹」有作&41.E926;之形者,這兩種寫法所從箭矢形略有不同,主要的差異在箭矢形的尾端,前者似燕尾開叉,這是甲骨文「矢」形的典型寫法;[23]後者箭矢形寫法與大司空村牛骨卜辭的寫法相同,其形作燕尾形開叉後再反勾。劉洪濤先生指出,這種燕尾開叉後反勾的箭矢形,很可能是二倒寫「至」之省。[24]大司空村卜辭此字的下一字為「至」,所從的箭矢形尾端作燕尾形開叉之形,上下相連二字所從箭矢形的寫法的確不同。若依劉洪濤先生所言,則大司空村牛骨卜辭的字則應分析為從止、&0.F09F;,「&0.F09F;」即「箭」字;但是,不論是把大司空村牛骨卜辭此字分析為從止、矢,或從止、&0.F09F;,其所從的表音偏旁「矢」或「&0.F09F;」(箭),都具有音近關係,而「𨖹」字的表音偏旁也分別有作「矢」或「&0.F09F;」(箭)者。所以,不論是把大司空村牛骨卜辭此字的表音偏旁釋為「矢」或「&0.F09F;」(箭),都能與「𨖹」聯繫在一起。
  本文主要藉「𨖹」字來認識大司空村牛骨卜辭「」的造字本義。「𨖹」的古文字構形象箭矢朝人疾行,表現出緊急、危急的情況,引伸而有急速義;但是,大司空村牛骨卜辭此字箭矢行進方向並不朝人,這種不符合「象箭矢朝人疾行」情境的寫法,可以視為特殊的寫法。這裏就舉一個屬於這類特殊寫法的例證,「逆」字作(《合集》36475)、&41.E88B;(《合集》185),[25]象人在路中迎人,所從「止」代表迎人者,所從倒人形代表被迎接者,「止」形前端朝向被迎接者表示迎人者向前迎接,倒人形則表示以迎人者為主體而被迎者逆向而來,迎人者與被迎者彼此的方向是相逆的,[26]這是「逆」字的典型寫法,符合構字的情境。不過,也有少數「逆」字的構形,其迎人者與被迎者的方向卻是相同的,如作(《懷》1333)、(《合集》31488)、(《合集》31612),[27]雖然迎人者與被迎者彼此的方向相同,但卻不妨礙其作為「逆」(迎)義的表達。所以,將大司空村牛骨卜辭「」理解成象箭矢朝人疾行,雖箭矢的行進方向不朝向人,但把它視為特殊的寫法是有例可循的;更何況所從的箭矢形偏旁兼有表音作用,能夠使它與所表示的「疾」這個語言有明顯的聯繫。
  總之,大司空村牛骨卜辭「」,其構形應是從「止」、「矢」(或釋作「&0.F09F;」,即「箭」),象箭矢朝人飛行,表示緊急、危急的情況,引伸而有急速義,所從的「矢」(或「&0.F09F;」,即「箭」字)兼表音義,此字與甲骨文「𨖹」應為同一字異體,是表示急速義的「疾」的專字。至於甲骨文、金文的「●=大矢」字,構形「會人中箭有疾」之意,因為音近關係,可用以表示急速之「疾」和疾病之「疾」。戰國楚竹書的「●=晉」字,讀為「疾」,表示急促義,此字則可能與「𨖹」、「」或「●=大矢」有同源關係。
  
  附記:本文在寫作過程中,與林宏明、許名瑲、劉洪濤三位先生討論,並承蒙他們惠賜高見,謹致上感謝之意。
  
[1] 何毓靈,〈河南安陽市殷墟大司空村出土刻辭牛骨〉,《考古》2018年第3期,頁116-120。
[2] 張惟捷,〈安陽大司空村新出刻辭胛骨補釋〉,中國社科院先秦史研究室網站(http://www.xianqin.org/blog/archives/10165.html),2018年5月1日。付強,〈安陽殷墟大司空村出土刻辭牛骨釋文補正〉,武漢大學帛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3069),2018年5月1日。
[3] 吳雪飛,〈殷墟大司空村出土胛骨中的「從止從矢」之字〉,武漢大學帛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3079),2018年5月10日。
[4] 顏世鉉,〈說「至」和「晉」的關係─兼論一則古書詞義的釋讀〉,澳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香港浸會大學饒宗頤國學院主辦「上古音與古文字研究的整合」國際研討會,2017年7月15-17日。此文修訂稿的題名改為〈說「至」和「晉」的關係〉,即將收入正式出版的會議論文集,已經交付排印。
[5] 金祥恆,〈釋 〉,國立臺灣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編印《中國文字》第20冊,1966年。
[6] 裘錫圭,〈甲骨文中所見的商代農業〉,收入《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6月),頁253。
[7] 李家浩,〈楚大府鎬銘文新釋〉,《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李家浩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12月),頁124。
[8] 沈培,〈卜辭「雉眾」〉,《語言學論叢》第26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8月),頁238-239。吳振武,〈假設之上的假設─金文「公」的文字學解釋〉,收入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編《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建所二十周年紀文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12月),頁1-8。
[9] 吳雪飛,〈殷墟大司空村出土胛骨中的「從止從矢」之字〉。
[10] 參裘錫圭,《文字學概要》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7月),頁128-129。
[11] 劉釗,《古文字構形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頁45-46。
[12] 劉釗主編,《新甲骨文編》增訂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12月),頁90-92、94-95。
[13] 沈培,〈卜辭「雉眾」〉,《語言學論叢》第26輯,頁237-242。王子揚,《甲骨文字形類組差異現象研究》(上海:中西書局,2013年10月),頁120-122。
[14] 吳雪飛,〈殷墟大司空村出土胛骨中的「從止從矢」之字〉。
[15] 劉釗主編,《新甲骨文編》增訂本,頁458-459。
[16] 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戰國文字聲系》(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9月),頁1093-1094。
[17] 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頁319-321。
[18] 季旭昇說:「●=晉,從晉(精紐真部)得聲,疑讀為『疾(從紐質部)』」。參其所著〈上博五芻議(下)〉,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簡帛」網(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96),2006年2月18日。
[19] 侯乃鋒,〈上博(五)幾個固定詞語和句式補說〉,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簡帛」網(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95)2006年3月20日。
[20] 《藝文類聚》卷四十一「樂部一」引〈樂記〉作「屈伸俯仰,綴兆疾舒,樂之文也。」
[21] 參白於藍,《戰國秦漢簡帛古書通假字彙纂》(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5月),頁843;徐在國,《上博楚簡文字聲系》(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年12月),頁2301。
[22] 《說文》:「疾,病也。从●=,矢聲。」上文已有引述于省吾的說法,認為「疾」所從的「矢」具有表音作用。
[23] 劉釗主編,《新甲骨文編》增訂本,頁332-336。
[24] 此為劉洪濤先生與筆者討論時所提出的看法。
[25] 劉釗主編,《新甲骨文編》增訂本,頁95-96。
[26] 裘錫圭,《文字學概要》修訂本,頁234。
[27] 劉釗主編,《新甲骨文編》增訂本,頁95-96。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8年5月16日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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