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疋(从广)”讀為“庫”補證
作者:蘇建洲  發布時間:2019-06-10 08:35:23
(彰化師大國文系)
(首發)

   
  東周金文有如下的寫法[1]
  
    (《集成》11085,亳八族戈)
  
   
諸家對於「/」字的讀法,程燕女士《戰國典制研究——職官篇》、趙平安先生《論東周金文“”當為“庫”字異體》[2]都有完整的歸納。趙先生文中還提到清華簡第九輯中有一篇《治邦之道》,其中簡35云:「&7.EE54;(鹿)是以不(實)」,字與連用,在今年5月18日召開的清華九整理報告審讀會上,劉釗、陳劍等位認為「」連言,「」應讀為「庫」,陳劍先生還把它與東周金文相聯繫。趙平安先生進一步指出「戰國文字裡广、厂、 宀可以通作,因此與上述兵器中的字無疑就是一個字。……這個字應分析為從广(或厂或宀),疋聲,應看作庫的異體字。」趙先生並從音理方面做了補充。
    謹按:過去何琳儀先生認為上述東周金文與小徐本《說文》、段注本《說文》所載「居」的異體「」為一字,應該隸定為「」,釋為「居」,讀為「戟」。[3]董珊先生贊同釋為「居」的意見,但讀為「庫」。[4]程燕女士也認為「此字很可能是『居』,在銘文中可以讀為『庫』。」[5]現在根據《治邦之道》的材料,「」確實應該讀為「庫」,趙先生文章已經做了很充分的論證。這裡再做一點補充。《說文》:「庫,兵車藏也。從車在广下。」段注云:「會意。車亦聲。」北大簡《反淫》簡4「葉菀(委)(隨)[6],榦車(枯)槁。」對於「車槁」,整理者指出:
  車稿:即「枯槁」。《老子》七十六章:「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稿。」其中「枯稿」在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作「●=木車●=高死」,《老子》乙本作「●=木車槁」。案:「枯」溪母魚部,「車」有見母魚部一讀,故可通假。[7]
據此可知「車」確實可做「庫」(溪紐魚部)的聲符。
  《說苑·雜言》:「子路盛服而見孔子。孔子曰:『由,是襜襜者何也?』」向宗魯《校證》引盧文弨曰:「『襜襜』,《荀子‧子道篇》作『裾裾』,《家語·三恕篇》作『倨倨』,《外傳》三作『疏疏』。」[8]《荀子‧子道》:「子路盛服而見孔子,孔子曰:『由,是裾裾何也?』」王天海先生認為「裾裾」通「楚楚」。[9]郭沫若在考釋《集成》4215&7.F126;簋的「&7.F126;」時指出「&7.F126;」即《說文》之「」,《說文》:「,合五采鮮色。從黹,虘聲。《詩》曰『衣裳』」今本〈曹風‧蜉蝣〉作「衣裳楚楚」。[10]&7.F126;」又見於史牆盤,銘文云「烈祖文考式(寵)受(授)牆爾&7.F126;)福」,裘錫圭先生先說:「『&7.F126;』是『』的異體。古通楚。(《大系考釋》119頁)。……『福』疑即大福之意。」其後在《論集》編按認為「福」之義待考。[11]陳英傑先生也認為「&7.F126;」即《說文》之「」,文獻通作「楚」,段注:“《曹風·蜉蝣》‘衣裳楚楚’,傳曰:‘楚楚,鮮明貌。’許所本也。其正字,楚其假借字也。蓋三家詩有作者。”《小雅·楚茨》:“楚楚者茨”朱熹集傳:“楚楚,盛密貌。”[12]&7.F126;」也見於“叔卣”,銘文云「于朕*」,董珊先生指出“”即「」字異體,可讀爲“忤”。[13]張崇禮、侯乃峰先生均同此說。[14]另外,大家知道「居」、「處」音義皆近,常可通用。郭店簡《性自命出》簡54“獨凥(處)而樂”,《上博(一)·性情論》簡23作“獨居而樂”,就是“凥(處)”、“居”換用的一個例子。「凥」除讀為「處」外,亦可讀為「居」,如上博簡《有皇將起》04「鹿(麗—離)凥(居)」,上博簡《周易》四見「凥(居)」(簡16隨卦、簡25、26頤卦、簡55渙卦)。《信陽》2-23「(錦)曲(裾)」,劉國勝先生釋為「」,讀「裾」,指被衾。《玉篇》:「裾,被也。」[15]此外,陳劍先生指出「賈」與「宁/貯」一字分化,音義皆近,二者的聲韻關係如同「居」與「處」。[16]又古音「疋」聲與「且」聲相通。《周易·夬卦》:“其行次且。”馬王堆帛書《周易》作“緀胥”,[17]上博簡《周易》作“緀疋”。[18]《詩經》篇名《關雎》,上博簡《詩論》作“疋”。[19]據此,「」之於「&7.F126;」,猶如「楚」之於「裾」。《說文》:「疏,通也。从㐬,从疋,疋亦聲。」「楚」、「疏」都從「疋」聲。毛公鼎銘:“藝小大楚賦”,王國維《毛公鼎銘考釋》指出“楚賦”即《書·多方》“越有胥伯小大多政,爾罔不克臬”之“胥伯”,《尚書大傳》作“胥賦”。[20]楊樹達《毛公鼎跋》也聯繫《詩·大雅·綿》:“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後,予曰有奔走,予曰有禦侮。”指出“疏附”即“胥賦”或“胥伯”。[21]則上述「裾裾」的異文作「疏疏」顯然也是音近的關係。
  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見威王》兩見「胥天下」的說法,見於簡252「堯身【251】衰而治,胥天下而傳舜。」簡253「舜身衰而治屈,胥天下而傳之禹」。整理小組云:屈,窮盡。《孟子·萬章》記堯舜禪讓的傳說,謂“帝將胥天下而遷之焉”,亦有“胥天下”之語。[22]駢宇騫先生指出:「胥天下:全天下。胥,全。」[23]。李均明先生也認為“胥”,全。譯作“於是把整個天下傳給了虞舜”。[24] 蔡偉先生根據《淮南子·精神》:「故舉天下而傳之于舜,若解重負然。」《新序·節士》:「昔堯之治天下,舉天下而傳之他人,至無欲也。」指出“胥天下”即“舉天下”。“胥”、“舉”古韻同在魚部,“胥”之通“舉”,猶“疏疏”或作“倨倨”、“裾裾”。(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532頁)。[25]此外,蔡偉先生也將《史記•屈原列傳》“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蜕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之“疏”讀為“處”或“居”。[26]
  綜合以上來看,「庫」從「車」聲,「車」與「古」聲可通。從「疋」聲的「疏」、「楚」與「裾」、「」、「&7.F126;」聲音相近,可見「疋」聲與「居」聲可通,因此金文「」可以讀為「庫」。上述“叔卣”的「/」可讀為“忤”(疑紐魚部),自然「楚/」也可讀為「庫」(溪紐魚部)。《說文》所載「居」的異體作「」自然也是音近通假的關係。
  趙平安先生指出:「通過上面的論證,我們知道上述7件兵器都是東周時期齊系的器物,之類的寫法目前也只見于齊系文字。」此說當可從。周波先生曾將趙文提到的《銘圖》17065、《集成》11085兩件戈歸屬於「宋國」,但周先生經過比對後指出「綜上所述,我們認爲春秋以來的宋國文字從形體、用字和書體風格來看,多與齊魯文字相合,將之劃歸於齊魯文字是比較合理的。舊多從何琳儀先生《戰國文字通論》的説法將宋國文字簡單歸入楚系文字,從現有材料來看,這一觀點恐證據不足,有修正的必要。」[27]結論與趙文相合。
  最後討論一下「&7.F126;福」的讀法。金祥恒先生云:“&7.F126;福在金文中亦作魯福……魯大也,多也,金文亦言多福”[28]。裘錫圭先生本來也認為「疑即大福」。陳英傑先生根據強運開將「黹」讀為「甫」,有「大」義;商承祚訓「黹」為美義,認為「美、大義通,、黹同源義通。」[29]謹按:「&7.F126;」既是「」的異體,當分析為「處/且」聲,與「黹」聲無關。根據上面的討論,「&7.F126;」可以讀為「祜/胡」,訓為大。《集成》4528曾子簠“曾子作行器,則永祜福。”楊樹達先生《積微居金文說‧曾子△簠跋》:“余按古音則與載同,則永祜福即載永祜福也。祜通訓為福,祜福同義連文,義自可通。然賈子《新書‧禮篇》云:‘祜,大福也。’然則祜福蓋即大福也。……銘文之‘則永祜福’即《儀禮》之‘永受胡福’也。”[30]2002年發掘的棗陽郭家廟曾國銅器曾孟嬴簠“曾孟嬴自作行簠,則永祜福。”黃錫全先生贊同楊樹達之說,指出:“祜福”同“胡福”,意即大福。[31]然則「&7.F126;福」即「祜福」、「胡福」。
  「&7.F126;福」也可以讀為「魯福」。《璽彙》4012-4014複姓「丘」,黃賓虹《賓虹草堂鈢印釋文》釋為「閭丘」,裘錫圭先生同意此說。[32]吳振武先生進一步指出「」字很可能是「閭」字異體。[33]此說得到大多數研究者同意。[34]三孔布面文「&7.F7F5;與」,裘錫圭先生認為當讀為「閼與」,而所謂的「閼」實為「&8.E79E;」的訛字,「&8.E79E;」或即「閭」字異體。[35]《睡虎地‧葉書》13壹「十三年,攻伊&8.E79E;」,趙平安先生認為「伊&8.E79E;」就是「伊閭」,是伊闕的別稱。[36]此外,《睡虎地‧為吏之道》22伍「叚(假)門逆&8.E79E;(旅)」,在19伍作「叚(假)門逆呂(旅)」,可見「旅」、「呂」音近可通。而“旅”、“魯”關係密切,兩者可通。[37]因此「&7.F126;」存在讀為「魯」的可能。又“魯”與“叚”聲字多相通假。如金文中“純魯”或作“純叚(嘏)”。師簋(《集成》04314)“博氒(厥)眾叚”即應侯視工簋(《首陽吉金》114頁)“氒(厥)眾魯”。[38]孟蓬生先生指出「古」與「叚」均屬見紐魚部,「嘏」是在「叚」上添加偏旁而成的雙聲符字。「純嘏(叚魯)」、「永命」、「眉壽」都屬於偏正結構,其中「嘏」、「叚」、「魯」應為名詞,訓為「福」,記錄這個詞的後起本字就是「祜」。[39]據此也可說明「&7.F126;福」或可讀為「魯福」。
   
[1] 底下內容取自程燕:《戰國典制研究——職官篇》,安徽大學出版社,2018年,頁186。
[2] 發表於北京語言大學商周金文與禮樂文化交流會,2019年06月03日。底下所引趙先生意見均見於此文,不再注出。
[3] 何琳儀:〈戰國兵器銘文選釋〉《古文字研究》第20輯(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3月)頁113。
[4] 董珊:《戰國題銘與工官制度》(北京: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論文,2002年5月)頁114。
[5] 程燕:《戰國典制研究——職官篇》,安徽大學出版社,頁186。
[6] 「菀(委)(隨)」的釋讀參見鄔可晶:〈關於《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叁、肆、伍冊釋文注釋的一些意見〉,載張兵主編:《中國簡帛學刊(第二輯)》(濟南:齊魯書社,2018年9月),頁130。
[7] 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頁122注﹝一一﹞。
[8] 中華書局1987年版,頁428。
[9] 王天海校釋:《荀子校釋(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頁1134注一二。
[10] 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頁119。
[11] 《裘錫圭學術文集》第三冊,頁17。
[12] 陳英傑:《西周金文作器用途銘辭研究》(北京:線裝書局,2009年1月),頁445。
[13] 董珊:《新見魯叔四器銘文考釋》,復旦網,2011.08.03,。後載《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九輯,頁305。
[14] 張崇禮:《魯叔四器銘文補釋》,復旦網,2012.09.02,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918;侯乃峰:《新見魯叔四器與魯國早期手工業》,《考古與文物》2016年1期,頁70。
[15] 《楚喪葬簡牘集釋》,頁28注129。
[16] 陳劍:「古文字研究」課程,20161216,彰化師大。
[17] 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
[18]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19]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20] 王國維:《觀堂古金文考釋五種》,據1927年海寧王忠愨公遺書二集本影印,《金文文獻集成》第24冊,綫裝書局,2005年6月,頁502。
[21] 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中華書局1997年,頁14。
[22] 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銀雀山漢墓竹簡》(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9月),頁49。
[23] 駢宇騫、王建寧、牟虹等:《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9月),頁116。
[24] 李均明:《孫臏兵法譯注》(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頁9、11。
[25] 蔡偉:〈讀竹簡札記四則〉,復旦網,2011.04.09,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457。又參見蔡偉:《誤字、衍文與用字習慣——出土簡帛古書與傳世古書校勘的幾個專題研究》,復旦大學博士論文,2015年,頁137-138。
[26]蔡偉:《讀北大漢簡〈反淫〉札記二則》,“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主辦, 2017.10.14-15。
[27] 周波:《説幾件宋器銘文並論宋國文字的域别問題》,《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七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5月),頁145。
[28] 金祥恒:《說黹僰》,《古文字學論集初編》,香港中文大學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1983年9月。
[29] 陳英傑:《西周金文作器用途銘辭研究》(北京:線裝書局,2009年1月),頁445。
[30] 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12月),130頁。
[31] 黃錫全:〈棗陽郭家廟曾國墓地出土銅器銘文考釋〉《古文字與古貨幣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5月)119-120頁。
[32] 裘錫圭:《裘錫圭學術文集》第三冊,216頁。
[33] 吳振武:《〈古璽文編〉校訂》(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1月),頁137-138。
[34] 孫剛:《齊文字編》,頁304、徐俊剛:《非簡帛類戰國文字通假材料的整理與研究》,吉林大學博士論文2018年,160頁。
[35] 裘錫圭:《裘錫圭學術文集》第三冊,216頁、郭永秉:《旅順博物館藏雒陽武庫鍾是贋品嗎》,《文匯報》,2017年03月03日。
[36] 趙平安:《睡虎地秦簡「伊」、「旅=札」新銓》,《中文自學指導》1997年1期。又載氏著:《新出簡帛與古文字古文獻研究》,363-368頁。
[37] 張儒、劉毓慶著:《漢字通用聲素研究》,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4月,358頁、謝明文:《金文叢考(二)》,《出土文獻綜合研究集刊》第3輯,巴蜀書社2015年,26-37頁。
[38]參看謝明文(原署名雪橋):《攻研雜志(四)——讀“首陽吉金”札記之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08年10月23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530
[39] 孟蓬生:《說「櫓」》,《中國文字研究》第九輯,大象出版社2007年,93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9年6月7日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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