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有“柔遠能邇”之語,有關辭例如下:
(1)大克鼎:柔遠能邇。(《集成》2836)
(2)番生簋蓋:柔遠能邇。(《集成》4326)
(3)《詩·大雅·民勞》:“柔遠能邇,以定我王。”(鄭箋:“能,猶侞也。”)
(4)《尚書·堯典》:“遠柔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孔傳:“言當安遠,乃能安近。”)
(5)又《顧命》:“柔遠能邇,安勸小大庶邦。”
(6)又《文侯之命》:“柔遠能邇,惠康小民,無荒寧。”
(7)《左傳》昭公二十年:“柔遠能邇,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杜預注:遠者懷附,近者各以能進,則王室定。)
(8)《漢書·百官公卿表上》:“十有二牧,柔遠能邇。”(顏師古曰:“能,善也。”)
王引之贊同顏師古“能,善也”的說法,王氏云:
案“能”與“柔”義相近。《大雅·民勞篇》“柔遠能邇”,毛傳曰:“柔,安也。”鄭箋曰:“能,猶侞也,安遠方之國順侞其近者。”“侞”與“如”古字通,是“能”為如順之意,猶《周官》言“安擾”耳。“能”與“而”古字通,故“柔遠能邇”,《漢督郵班碑》作“渘遠而邇”。《屯·彖傳》“宜建侯而不寧”,鄭本“而”作“能”,云:“能,猶安也。”《漢書·百官公卿表》“柔遠能邇”,顏師古注曰:“能,善也。”安、善二義並與“順侞”相近。古者謂相善為“相能”。襄二十一年《左傳》曰:“范鞅與欒盈為公族大夫而不相能。”《康誥》曰:“亦惟君惟長,不能厥家人。”僖九年《左傳》曰:“入而能民,土於何有?”文十六年《傳》:“不能其大夫,至于君祖母以及國人。”昭十一年《傳》曰:“蔡侯獲罪於其君,而不能其民。”三十一年《傳》曰:“公在乾侯,言不能外內也。”僖二十四年《公羊傳》曰:“不能乎母也。”宣十一年《穀梁傳》曰:“輔人之不能民而討。”並與“柔遠能邇”之“能”同義。[1]
梁立勇先生不同意以上說法,認為“能”當讀作“暱”。梁先生說:
上引王引之所舉數例其中的“能”也都應該讀為“暱”。如:《康誥》“亦惟君惟長不能厥家人”和《公羊傳·僖二十四年》“不能乎母也”,在這兩句話中,訓“能”為“友善”明顯不妥。“善”在友善、親善的意義上指關係不錯,但並不很親密,一般用於朋友之間。
對於家人和母親以“友善”言之,似不恰當。《爾雅·釋言》:“昵,亟也。”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二十七》:“昵為相親愛之亟”。對於親人顯然用表示“相親愛之亟”的“昵”要更貼切。古代親民的統治者常常把百姓比喻成子女,故也常以“親”“暱”言於百姓。例如:《國語·周語上》:“不親於民而求用焉。”《國語·周語中》引《書》:“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左傳·隱公元年》記載鄭莊公論及其弟段不為民所親附時說:“不義不暱,厚將崩。”《荀子》的《君道》篇也說:“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故有社稷者而不能愛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親愛己,不可得也。
民不親不愛,而求為己用,為己死,不可得也。”因此,王引之所舉《左傳·僖公九年》曰:“入而能民,土於何有?”《左傳·召公十一年》:“蔡侯獲罪於其君而不能其民。”以及《穀梁傳·宣十一年》曰:“輔人之不能民而討。”這三句話中的“能”也應讀“暱”,“能民”即“暱民”,義為親民。[2]
趙朝陽先生不同意梁立勇先生的說法,趙先生說:
梁所說未必是,“相能”訓為“相善、相安”並無差謬。“柔”“能”義近,《大雅·民勞》之《毛傳》訓“柔”爲“安”,《易經·屯·彖傳》“宜建侯而不寧”,鄭本“而”作“能”,并云“能,猶安也”。又毛公鼎(《集成》2841)“康能四國”及叔尸鐘(《集成》272—8)“汝康能乃有吏”之“康能”義近,並當訓為“安”,晉姜鼎(《集成》2826)“用康柔綏懷遠邇君子”之“康柔綏懷”為四字近義短語,《爾雅·釋詁》“綏、康、柔,安也”,是其義亦當訓為“安”。二三字及以上同義短語並不少見,如《左傳·隱公六年》“芟夷蘊崇之”之“芟夷”“蘊崇”為二字同義連文;《左傳·襄公三十一年》“繕完萁墻以待賓客”之“繕完萁”為三字同義連文。是以“柔遠能邇”之“能”當訓為“安”。[3]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庸勳、親親、暱近、尊賢,德之大者也。”“暱近”類似“能邇”。清華簡《殷高宗問於三壽》簡16:“晨若除態。”整理者說:
態,讀為慝。《讀書雜志·荀子第八成相》“反覆言語生詐態”,王念孫按:“態讀為姦慝之慝。”慝,惡也。
古書中,“能”與“態”有互為異文的例子。[4]因此,梁立勇先生的說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暮四郎先生認為:
郭店楚簡《成之聞之》簡18“[羽/能]”用爲“能”,《六德》簡19“能”用爲“[羽/能]”,可知“[羽/能]”、“能”可以通用,“[羽/能]”在楚文字中讀爲“一”,故出土及傳世文獻中的“柔遠能邇”可讀爲“柔遠一邇”,“一”意爲齊一。《左傳》僖公七年:“招攜以禮,懷遠以德。”杜預注:“攜,離也。”其中之“招攜”、“懷遠”似可與“柔遠能(一)邇”聯繫起來,“懷遠”即“柔遠”,“招攜”即招徠與己不一心的人或國家,與“能(一)邇”之“一”意思有相通之處。[5]
袁金平先生在《據安大簡<曹沫之陣>“咠”字異體談春秋金文“印燮”的讀法》[6]一文的注釋中提到喻威先生《“柔遠能邇”釋義新證——“能”與“一/壹”古音補議》,《出土文獻綜合研究集刊》待刊,成都:巴蜀書社,2024。我翻檢《出土文獻綜合研究集刊》第17輯-第20輯目錄,未找到喻先生的文章,似未發表。具體觀點不詳。
“柔遠能邇”的“能”究竟如何解釋,要從戰國文字“羽/能”(下文以△代替)講起。
(9)鄂君啟節舟節:五十軻,歲△返。
(10)又車節:車五十乘,歲△返。
(11)郭店簡《太一生水》簡7:△缺△盈,以己為萬物經。
(12)又《五行》簡16:淑人君子,其儀△也。能為△,然後能為君子。
(13)又《語從四》簡25:△言之善,足以終世。
(14)上博簡《季庚子問於孔子》簡1:△不知民務之焉在。
(15)又《王居》簡5:夫彭徒△勞。
(9)-(15)的“△”,讀作“一”,學者無異辭。
(16)郭店簡《六德》簡19 :能與之齊,終身弗改之矣。
“能與之齊”,陳偉先生指出,《禮記·郊特牲》作“壹與之齊”,“能”字應讀為“壹”。[7]
需要討論的是下面兩句話中的“△”:
(17)郭店簡《成之聞之》簡18:福而貧賤,則民欲其福之大也;貴而△讓,則民欲其貴之上也。
(18)上博簡《君子為禮》簡9:貴而△讓。
郭店簡“貴而△讓”,裘按認為,“△讓”似應讀為“能讓”。
李天虹先生讀“△讓”為“揖讓”。[8]
季旭昇先生讀“△讓”為“抑讓”“撙讓”,季先生說:
李天虹讀“△讓”為“揖讓”,勝於舊說。“貧賤”與“揖讓”相對為文,文義較佳。##但“揖”字上古音在影紐緝部開口三等,“一”在影紐質部開口三等,二字韻部相去較遠。似可考慮讀為“抑”或“撙”,“抑”“一”上古同音;“撙”字上古音在文部合口一等,與“一”韻為旁對轉,聲紐影、精關係密切,如從“咠”的字多屬精紐,但“緝”字依反切“伊入切”則在影紐。“抑讓”“撙讓”都是謙讓的意思。[9]
裘錫圭先生的看法,後來有變化。裘先生說:
郭店簡《成之聞之》簡18和上博簡《君子為禮》簡9,都有“貴而△讓”之語。我在審校郭店簡釋文時,曾疑簡18的“△”當讀為“能”。從上博簡此語也用“△”字而不用“能”字來看,此說應取消。李天虹先生讀“△讓”為“揖讓”。季旭昇先生既表示同意李先生的意見,又從韻部考慮,認為或可讀為“抑讓”。
我傾向於讀為“抑讓”。這個“抑”與《尚書·無逸》“克自抑畏”的“抑”同義。“揖讓”的意思似嫌太具體。“抑”“一”上古音極近(“印”“抑”同源,“印”為真部字,“抑”為質部字),而且“抑”在古書中也有通“揖”的例子。這恐怕不是偶然的。當然,如果讀為“揖讓”,就是“△”通緝部字的毫無疑義的例子了。(校按:郭永秉先生見告,“抑”又通與“揖”同為影母緝部字的“挹”,如含謙退義的“挹而損”之語見《荀子·宥坐》《說苑·敬慎》,《後漢書·杜篤傳》李賢注引《淮南子·道應》作“揖而損”,而《韓詩外傳》三則作“抑而損”。從字義看,挹、揖在此都用“抑”義。參看《古字通假會典》376頁“挹與抑”、701頁“揖與挹”等條。)[10]
(19)上博簡《邦人不稱》簡8:△(抑)懼君之不終世承邦
“△”,整理者讀作“抑”。這對“△讓”讀為“抑讓”,是個有利證據。
上博簡有“咠”字,有關辭例如下:
(20)上博簡《曹沫之陣》簡16:上下和咠(輯)。
(21)又簡33:不和則不咠(輯)。
(22)簡48:不和則不葺(輯)。
咠,整理者李零先生隸定為“肙”,讀為“輯”。徐在國先生改釋為“咠”。[11]
安大簡也有《曹沫之陣》,內容與上博簡《曹沫之陣》基本相同。
(23)安大簡《曹沫之陣》簡19:不和則不咠(輯)。
(24)又簡23:不和則不咠(輯)。
(25)簡42:上下和且咠(輯)。
安大简《曹沫之陣》簡19的“咠”作如下之形:
整理者引或說,認為此字從“口”“抑”聲,“咠”字異體。
袁金平先生贊同整理者的說法,袁先生說:
去掉“口”形剩下的部分
,顯即戰國楚文字習見之“印(抑)”。從古音通假角度看,“印(抑)”與“咠”聲字可以相通,這在傳世文獻中已有例證。《韓詩外傳》卷三“持滿之道,抑而損之”,《淮南子·道應》“抑”作“揖”(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701頁),即是其證。此前公佈的出土文字中亦有其蹤跡。裘錫圭曾論及郭店簡《成之聞之》簡18和上博簡《君子為禮》簡9“貴而△讓”之“△” 讀為“揖”或“抑”的問題,指出“抑”在戰國楚方言中很可能是緝部字。可见“揖”“抑”古音相近。因此,整理者释
从“口” “印(抑)”聲,認為是“咠”字的異體,確不可易。“咠”可寫作从“印(抑)”聲,為“咠”“印(抑)”相通提供了出土文獻中的確切用例,這也為解決舊有疑難問題帶來了重要啟示。[12]
(26)曾伯桼簠:唯王九月初吉庚午,曾伯慎聖元武,元武孔黹,克逖淮夷,印燮繁湯。(《集成》4631-4632)
袁金平先生受到安大簡“咠”“印(抑)”相通的啟發,將“印燮”讀作“輯燮”。袁先生指出,出土文獻中,“輯燮”或可倒文作“燮輯”,並舉衛侯之孫書鐘“燮輯”為例。[13]袁先生在文章中還提到清華簡的“”字,相關辭例轉引如下:
(27)清華簡《四告》簡28:燮朕心
(28)又簡29:朕心
(29)又簡32:德
(30)又簡34-35:甚朕心
,整理者均讀作“懿”,訓美。
袁金平先生認為:
簡29“”以及簡34-35“甚
”在語義上應與“燮抑”相當。简29“
”整理者釋寵,沈培疑其從“咠”訛,可讀為“輯”或“緝”。從字形看,這兩種釋法目前都難以確定下來,宜存疑待考。僅就簡28“燮
朕心”而言,結合前文的討論,“燮
”似亦可讀作“燮輯”。此“燮輯”猶《詩經·大雅·抑》“輯柔爾顏”之“輯柔”,毛傳:“輯,和也。”鄭箋:“柔,安。”“燮輯”“輯柔”均為義近連文,意思亦相近。[14]
(31)清華簡《祭公之顧命》簡2:公其告我抑德。
“抑德”,整理者讀作“懿德”。《祭公之顧命》“抑德”與《四告》簡32“德”,顯然同義。
(32)《國語·楚語上》:“史不失書,蒙不失誦,以訓御之,於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
韋昭注:“《懿》,《詩經·大雅·抑》之篇也。‘懿’讀之曰‘抑’。《毛詩·敘》曰:‘《抑》,衛武公刺厲王,亦以自儆也。’”這是“懿”“抑”相通的例子。
先秦古書中,“懿德”的說法很常見,例如:
(33)《詩·大雅·烝民》:“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毛傳:“懿,美也。”)
(34)又《周頌·時邁》:“我求懿德,肆於時夏。”(鄭箋:“懿,美。”)
(35)《左傳》僖公十二年:“餘嘉乃勳,應乃懿德,謂督不忘。往踐乃職,無逆朕命。”
(36)又僖公二十四年:“周之有懿德也。”
(37)又襄公十三年:“上下有禮,而讒慝黜遠,由不爭也,謂之懿德。”
(38)又昭公十年:“讓德之主也,讓之謂懿德。”
沈培先生認為,上面的“懿德”不能泛泛理解為美德,而應該依照“抑德”去理解,其內涵實指“抑戒之德”。[15]
出土文獻中,也有“懿德”的說法,例如:
(39)單伯矢生鐘:余小子肇帥井朕皇祖考懿德。(《集成》82)
(40)興鐘:上帝降懿德大甹。(《集成》251)
(41)師載鼎:皇辟懿德。(《集成》2830)
(42)㠱仲觶:匄三壽、懿德、萬年。(《集成》6511)
(43)史牆盤:上帝降懿德大甹。(《集成》10175)
金文中的“懿德”,大概都不能理解成“抑戒之德”。
(44)《國語·晉語四》:“重耳若獲集德而歸載。”
韋昭注:“集,成也。”
古書中輯、緝、集通用。“集德”的“集”大概原本寫作“抑”“”之形,被誤讀為“輯”,又寫作“集”。“集德”可能就是“懿德”。
(27)“燮朕心”、(30)“甚
朕心”,按照袁金平先生的說法,
讀作“輯”,訓“和”。
古書中,有“和心”“和其心”的說法,例如:
(45)《呂氏春秋·仲夏紀》:“心必和平然後樂,心必樂然後耳目鼻口有以欲之,故樂之務在於和心,和心在於行適。”
(46)《文子·自然》:“至道之度,去好去惡,無有知故,易意和心,無以道迕。”
(47)《漢書·嚴安傳》:“臣願為民制度以防其淫,使貧富不相燿以和其心。心既和平,其性恬安。”
(48)又《晁錯傳》:“令明將能知其習俗和輯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約將之。”
(49)又:“和輯其心而勿侵刻。”
湖北京山蘇家壟遺址出土的曾伯桼壺,銘文開頭幾句如下:
唯王八月,初吉庚午,曾伯神聖孔武,孔武元屖,克逖淮夷。
沈培先生聯繫(26)曾伯桼簠:“唯王九月初吉庚午,曾伯慎聖元武,元武孔黹,克逖淮夷,印燮繁湯。”(《集成》4631-4632)認為“屖”與“黹”相應,讀音也相近,是表示同一個詞的。沈先生根據“屖”以及从“屖”之字常常讀為“夷”,將“屖”和金文中的“黹”讀為“夷”,並引古書“平心”“平其心”“易其心”的說法,將“夷”理解成平、易一類意思。[16]
從《漢書·嚴安傳》“心既和平”看,(45)《呂氏春秋·仲夏紀》(46)《文子·自然》“和心”、《漢書·嚴安傳》“和其心”的“和”應作“平和”解。“和心”“和其心”與沈培先生所引古書“平心”“平其心”的說法,語義接近。
(28)簡29:“朕心。”由于
字不能確識,含義待考。
既然“△”“抑”相通、“咠”“印(抑)”相通,“△”“能”又都可以讀作“一/壹”,參照袁金平先生的意見,“柔遠能邇”的“能”,或許也可以讀作“輯”。《詩·大雅·抑》:“輯柔爾顏。”毛傳:“輯,和也。”鄭箋:“柔,安。”
古書中訓“和”的“輯”還有如下一些例子:
(50)《詩·大雅·公劉》:“思輯用光。”(毛傳:“言民相和睦,以顯於時也。”)
(51)又《板》:“辭之輯矣,民之洽矣。”(毛傳:“輯,和。”)
(52)《左傳》僖公十五年:“羣臣輯睦。”
(53)又宣公十二年:“卒乘輯睦。”
(54)成公十六年:“我若羣臣輯睦以事君。”
(55)襄公十九年:“天下輯睦。”
(56)昭公七年:“鎮撫其社稷,以輯寧爾民。”
(57)定公四年:“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
(58)《管子·五辅》:“舉錯得則民和輯,民和輯則功名立矣。”
(59)又《七法》:“教伤则从令者不辑,众伤则百姓不安……从令者不辑则百事无功,百姓不安其居则轻民处而重民散。”
(60)《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国家不定,百姓不治,耕战不辑睦,亦子之罪。”
(57)《左傳》定公四年“輯其分族”的“輯”,楊伯峻先生《春秋左傳注》和趙生群先生《春秋左傳詳注》都注作“集和”,如果作“輯睦”解,也能講通。
與“輯”語義相近的還有“睦”,其例如下:
(61)《尚書·堯典》:“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
(62)《左傳》成公十六年:“上下和睦。”
(62)《左傳》“上下和睦”與上博簡《曹沫之陣》簡16“上下和咠(輯)”、安大簡《曹沫之陣》簡42“上下和且咠(輯)”語義接近。
因此,“柔遠能邇”的“能”讀作“輯”,大概是可行的。
王引之列舉古書中訓“善”的“能”字,其例重新征引如下:
(63)《尚書·康誥》:“亦惟君惟長不能厥家人。”
(64)《左傳》襄二十一年曰:“范鞅與欒盈為公族大夫而不相能。”
(65)《左傳》僖公九年:“入而能民,土於何有?”
(66)文公十六年:“不能其大夫,至於君祖母以及國人。”
(67)昭公十一年:“蔡侯獲罪於其君而不能其民。”
(68)又三十一年傳曰:“公在乾侯,言不能外內也。”
(69)《公羊傳》僖公二十四年:“不能乎母也。”
(70)《穀梁傳》宣公十一年曰:“輔人之不能民而討。”
上面的“能”讀作“輯”,理解成“輯睦”,都能講通。
最後,談談金文中部分“能”的例子:
(71)哀成叔鼎:以事康公,勿或能怠。(《集成》2782)
(72)叔尸鐘:汝康能乃有事。《集成》274.1
(73)叔尸鎛:汝康能乃有事。《集成》285.3
(74)毛公鼎:康能四國。(《集成》2841)
(75)沈子它鼎蓋:多公能福。(《集成》4330)
(71)“能怠”,“怠”作“从台从司”之形,張政烺先生讀作“怠”,[17]學者多從之。“能怠”大概可以讀作“抑怠”,近義詞並列,作“抑止懈怠”解。出土文獻中,“从台从司”之字可以讀作“治”,“之”可以讀作“治”“止”。因此,“从台从司”之字或许可以讀作“止”。“能怠”也可以直接讀作“抑止”。《漢書·揚雄傳》:“抑止絲竹晏衍之樂。”《後漢書·楊震傳》附《楊賜傳》:“斷絕尺一,抑止槃遊,留思庶政,無敢怠遑。”皆可為證。
(72)(73)“汝康能乃有事”、(74)“康能四國”可能讀作“康輯”。《詩》《書》中有“康”訓“安”的例子,如:
(76)《詩·大雅·生民》:“上帝不寧,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77)又《大雅·卷阿》:“爾受命長矣,茀祿爾康矣。”
(78)又《周頌·天作》:“彼作矣,文王康之。”
上面《诗经》的“康”,鄭箋訓“安”。
(79)《尚書·盤庚中》:“惟喜康共。”
(80)又《洪範》:“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
(81)又《大誥》:“弗造哲迪民康。”
(82)又:“民不康。”
(83)又《康誥》:“用康保民。”
(84)又:“惟民其康乂。”
(85)又:“爽惟民迪吉康。”
(86)又:“用康乂民。”
(87)又:“用康乃心。”
(88)又《文侯之命》:“惠康小民。”
上面《尚书》的“康”,孔傳訓“安”。
(89)臣諫簋:唯用綏康令于皇辟侯。(《集成》4237)
(90)虢仲鐘:綏輯萬民。
(90)虢仲鐘的“輯”是張新俊先生釋讀的。[18]“綏康”與“綏輯”可以類比。
(91)《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陛下即位,存撫天下,輯安中國。”(輯安,《漢書·司馬相如傳》作“集安”。)
(92)《漢書·王莽傳》:“所以統立天功,興崇帝道,成就法度,安輯海內也。”(顏師古曰:“輯字與集同。”)
(93)又《南越傳》:“遣陸賈立佗為南粵王,與剖符通使,使和輯百粵。”(輯,《史記·南越列傳》作“集”。)
(72)(73)(74)“康能(輯)”大概與“安輯”“和輯”語義相近。從(89)“綏康”(90)“綏輯”看,康、能(輯)是近義詞平列。
(75)沈子它鼎:“多公能福。”李學勤先生認為,能訓為“之”。[19]裘錫圭先生認為,“能”當取“熊”音,讀為“宏/弘”。[20]参照上文“抑德”的討論,“能福”可能讀作“懿福”。金文中有“多福”“多釐”的說法,也有“懿釐”的說法,“懿福”與“懿釐”可以類比。
[1] 王引之:《經義述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62頁。
[2] 梁立勇:《“柔遠能邇”解》,《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
[3] 趙朝陽:《出土文獻與<尚書>校讀》,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29頁。
[4] 《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第34頁。
[5] 暮四郎:《由郭店楚簡論“柔遠能邇”及文獻中的一些“能”字(摘要)》,简帛网研究论坛,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3181。
[6] 袁金平:《據安大簡<曹沫之陣>“咠”字異體談春秋金文“印燮”的讀法》,《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5期。
[7] 陳偉:《郭店楚簡別釋》,《江漢考古》,1998年第4期。
[8] 李天虹:《郭店楚簡文字雑釋》,《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5頁。
[9] 季旭昇:《說文新證》,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5-36頁。
[10] 裘錫圭:《“東皇太一”與“大能伏羲”》,《裘錫圭學術文集(簡牘帛書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55頁。
[11] 徐在國《說“咠”及其相關字》 山東大學文史哲研究院簡帛研究網站,2005年3月4日。
[12] 同[6]。
[13] 同[6]。
[14] 同[6]。
[15] 沈培:《由清華簡《四告》申論周人所言“懿德”的內涵》,復旦古文字中心网站,2020 年12
月5日。
[16] 沈培:《新出曾伯桼壺銘的“元屖”與舊著錄銅器銘文中相關詞語考釋》,復旦古文字中心网站,2018年1 月23日。
[17] 張政烺:《哀成叔鼎釋文》,《甲骨金文與商周史研究》,中華書局,2012年,第268頁。
[18] 謝明文:《釋古文字中的“葺”》,《甲骨文與殷商史》(新十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第146頁。
[19] 李學勤:《它簋新釋》,《李學勤文集》(十三卷),江西教育出版社,2023年,第177頁。
[20] 同[10]。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5年4月17日1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