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张家山汉简《盖庐》的“地橦”、“日橦”和“日臽”
作者:刘乐贤  發布時間:2006-08-09 00:00:00

(首发)

  在張家山247號漢墓所出簡牘中,有一種自題為“蓋廬”的兵書,通篇都是以蓋廬(即吳王闔閭)的提問為開頭,以申胥(即伍子胥)的回答爲主體。竹簡的整理者和好幾位研究者都已經正確地指出,《蓋廬》具有濃厚的兵陰陽色彩,[1]可以歸入《漢書·藝文志》的“兵陰陽”。
  《漢書·藝文志》所說的兵陰陽,應當是陰陽家的分支,或者說是專門關注軍事問題的陰陽家。而陰陽家又是脫胎於數術之學,是數術之學的理論化和哲學化。因此,我們雖然不能簡單地將兵陰陽等同於軍事數術(軍術),但也不能忽視兵陰陽與數術學的密切關係。[2]事實上,兵陰陽中的許多問題只有從數術學的角度才能得到透徹解釋。本文要討論的張家山漢簡《蓋廬》中的“地橦”、“日橦”和“日臽”等詞,就是明顯的例子。
  “地橦”、“日橦”和“日臽”都見於《蓋廬》24至28號簡講“凡攻之道”的一段,為便於討論,現將整理者的這段釋文抄錄於下:
  蓋廬曰:凡攻之道,何如而喜,何如而有咎?申胥曰:凡攻之道,德義是守,星辰日月,更勝爲右。四時五行,周而更始。大白金也,秋金強,可以攻木;歲星木【也,春木】強,可以攻土;(填)星土也,六月土強,可以攻水;相星水也,冬水強,可以攻火;營(熒)或(惑)火也,四月火強,可以攻金。此用五行之道也。【秋】生陽也,木死陰也,秋可以攻其左;春生陽也,金死陰也,春可以攻其右;冬生陽也,火死陰也,冬可以攻其表;夏生陽也,水死陰也,夏可以攻其裏。此用四時之道也。地橦八日,日橦八日,日臽十二日,皆可以攻,此用日月之道也。[3]
  張家山漢墓竹簡的整理者認為,簡文的“橦”應讀作“衝”,並舉出《睡虎地秦墓竹簡·日書乙種》“衝日”的“衝”作“”為證。按,“橦”字從“童”得聲,而“衝”字在秦漢簡帛中往往寫作“”,也是從“童”得聲,故“橦”可以讀為“(衝)”,整理者的意見可從。因此,《蓋廬》的“地橦”、“日橦”就是“地(衝)”、“日(衝)”。而“地(衝)”和“日(衝)”恰好都見於睡虎地秦簡《日書》,茲將其釋文引述如下:
  春三月戊辰、己巳,夏三月戊申、己未,秋三月戊戌、己亥,冬三月戊寅、己丑,是胃(謂)地(衝),不可為土攻(功)。[4]
  春三月季庚辛,夏三月季壬癸,秋三月季甲乙,冬三月季丙丁,此大敗日,取妻,不終;蓋屋,燔;行,傅;毋可有為,日(衝)。[5]

  睡虎地秦簡《日書》的“地(衝)”指春三月的戊辰和己巳、夏三月的戊申和己未、秋三月的戊戌和己亥、冬三月的戊寅和己丑,是八個不同的干支日,正好合於《蓋廬》的“地橦(衝)八日”。 睡虎地秦簡《日書》的“日(衝)”,則是庚、辛、壬、癸、甲、乙、丙、丁等八個天干日,也與《蓋廬》的“日橦(衝)八日”相合。由此可見,張家山漢簡的整理者將《蓋廬》的“橦”讀作“衝”是正確的。
  “衝”又叫“衝破”,是古代數術學中的重要術語。《五行大義》卷二“第十三論衝破”說:
  衝破者,以其氣相格對也。衝氣為輕,破氣為重。支干各自相對,故各有衝破也。干衝破者,甲庚衝破,乙辛衝破,丙壬衝破,丁癸衝破。戊壬、甲戊、乙己,亦衝破。此皆對衝破,亦本體相剋,彌為重也。支衝破者,子午衝破,丑未衝破,寅申衝破,卯酉衝破,辰戌衝破,巳亥衝破。此亦取相對,其輕重皆以死生言之。[6]
原來,十二地支的子午、丑未、寅申、卯酉、辰戌、巳亥各處於對衝的位置,故形成“衝”或“衝破”的關係;十天干的甲庚、乙辛、丙壬、丁癸也各處於對衝的位置,故亦形成“衝”或“衝破”的關係。
  由此再看上引睡虎地秦簡《日書》的“地(衝)”,其春三月的戊辰與秋三月的戊戌,春三月的己巳與秋三月的己亥,夏三月的戊申與冬三月的戊寅,夏三月的己未與冬三月的己丑,都正好是“衝”或“衝破”的關係(即所謂“辰戌衝破”、“巳亥衝破”、“寅申衝破”、“丑未衝破”)。同樣,上引睡虎地秦簡《日書》的“日(衝)”,春三月季庚與秋三月季甲,春三月季辛與秋三月季乙,夏三月季壬與冬三月季丙,夏三月季癸與冬三月季丁,也正好都是“衝”或“衝破”的關係(即所謂“甲庚衝破”、“乙辛衝破”、“丙壬衝破”、“丁癸衝破”)。由此可知,睡虎地秦簡《日書》的“地(衝)”和“日(衝)”,顯然就是上引《五行大義》所說的“支衝破”和“干衝破”;而其所謂“地”和“日”,則可能應分別代表地支和天干。
  以“日”表示天干,在古書中多有記載。例如,《春秋左傳·昭公七年》:“天有十日,人有十等。”杜預在“天有十日”後加注說:“甲至癸。”《周禮·秋官·硩蔟氏》:“硩蔟氏,掌覆夭鳥之巢,以方書十日之號、十有二辰之號、十有二月之號、十有二歲之號、二十有八星之號,縣其巢上,則去之。”鄭玄注:“日謂從甲至癸,辰謂從子至亥。”又如,《南齊書·禮志》說:“兼太學博士劉蔓議:‘禮,孟春之月,立春迎春,又於是月以元日祈穀,又擇元辰躬耕帝藉。盧植說禮通辰日,日,甲至癸也,辰,子至亥也。’”既然“日”可以代表天干,那麼《蓋廬》和《日書》的“日衝”顯然就是指天干相衝。
  古代常將干支稱作“日辰”,《史記·龜策列傳》:“日辰不全,故有孤虛。”裴駰《集解》:“甲乙謂之日,子丑謂之辰。”在古人看來,天干是與天相配的,地支則與地相配。《南齊書·禮志》:“助教周山文議:‘盧植云:元,善也。郊天,陽也,故以日。藉田,陰也,故以辰。蔡邕《月令章句》解元辰云:日,幹也。辰,支也。有事於天,用日。有事於地,用辰。’”正因如此,後世才分別以“天干”和“地支”稱之。由此看來,將上引睡虎地秦簡《日書》“地(衝)”的“地”理解成地支是有道理的。
  綜合上文所述,《蓋廬》的“地橦”就是睡虎地秦簡《日書》的“地(衝)”,亦即《五行大義》的“支衝破”,是因地支相衝而得名;《蓋廬》的“日橦”就是睡虎地秦簡《日書》的“日(衝)”,亦即《五行大義》的“干衝破”,是因天干相衝而得名。[7]
  關於《蓋廬》的“日臽”,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也有注釋:
  臽,亦作“陷”、“窞”,亦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日書乙種》。[8]
  誠如整理者注釋所說,睡虎地秦簡《日書》中既有“臽日”,又有“陷日”和“窞日”。按照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的意見,這三種日子似乎並無區別。我們以前在研究睡虎地秦簡《日書》時,曾經指出過這三種日子並不相同。[9]按,這三種日子的運行週期在睡虎地秦簡《日書》中各有明確記載,這裏不妨列成一表以作比較:

  表格中的“臽日”見於《日書》甲種和《日書》乙種的“臽日敫日篇” [10], “陷日”見於《日書》甲種的“除篇” [11], “窞日一”見於《日書》乙種“除乙篇” [12], “窞日二”見於《日書》乙種“徐篇”[13]
  從表格看,“臽日”與“陷日”或“窞日”的不同是十分明顯的。那麼,《蓋廬》的“日臽”會是其中的哪一個呢?從上文所論“日衝”的“日”是指天干看,“日臽”的“日”也應當是指天干。如上表所示,“陷日”或“窞日”都是根據地支推算,只有“臽日”是根據天干推算。因此,《蓋廬》的“日臽”不可能是《日書》的“陷日”或“窞日”,而可能是《日書》的“臽日”。[14]
  (编者按:收稿日期2006年8月8日)


[1]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275頁;田旭東:《張家山漢簡〈蓋廬〉中的兵陰陽家》,《歷史研究》2002年第6期;曹錦炎:《論張家山漢簡〈蓋廬〉》,《東南文化》2002年第9期;連劭名:《張家山漢簡〈蓋廬〉考述》,《中國歷史文物》2005年2期。
[2]關於兵陰陽與數術的關係,可參看劉樂賢《從出土文獻看兵陰陽》,《清華中文學林》第一期,[新竹]清華大學2005年。
[3]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277-278頁。
[4]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釋文注釋)第225頁。按,整理小組釋文將“”直接寫作“衝”。
[5]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釋文注釋)第208頁。按,整理小組釋文將“”直接寫作“衝”。
[6]劉國忠:《五行大義研究》,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02頁;錢杭點校《五行大義》,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54頁。
[7]按,睡虎地秦簡《日書》的“日(衝)”與“四廢日”有關,參看劉樂賢:《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126-132頁。
[8]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278頁。
[9]劉樂賢:《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第175-179頁。
[10]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釋文注釋)第202頁、239頁。
[11]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釋文注釋)第180頁。
[12]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釋文注釋)第231-232頁。
[13]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釋文注釋)第232-233頁。按,整理小組釋文將篇題“徐”寫作“除”。
[14]我們尚未在傳世數術文獻中找到有關“臽日”或“日臽”的材料,故對“臽”的數術含義尚不十分清楚。以前劉信芳先生曾從五行的角度對“臽日”的含義作過推測(劉信芳:《〈日書〉四方四維與五行淺說》,《考古與文物》1993年第2期),可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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