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坡漢簡《日書》“歲”篇初探
作者:劉樂賢  發布時間:2007-05-26 00:00:00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首發)

  新近公佈的孔家坡漢簡《日書》中,有一篇原題為“歲”的文字(簡四五八至四七八),[1]很值得注意。孔家坡漢簡《日書》的內容基本上都是講各種選擇時日吉凶的方法,而“歲”篇的重點卻是講“歲”和時令,顯得較為特別。下面,試在整理者釋文的基礎上對“歲”篇的內容和性質作一初步討論,不當之處,還望方家指正。
  “歲”是簡文原有的篇題,書於簡四五八之首。在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中也有一篇以“歲”為篇題的文字,這兩篇文字是否有關?據研究,睡虎地秦簡《日書》“歲”篇的“歲”是神煞之名,亦即見於《淮南子·天文》的“太(大)歲”(又稱“咸池”、“大時”)。 [2]從內容看,孔家坡漢簡《日書》“歲”篇的“歲”顯然不是特指某一神煞。該篇篇題中的“歲”,應即簡四六○“於是令日當月,令月當歲,各十二時”的“歲”。如劉國勝先生所說,“《太一生水》‘成歲而止’和《楚帛書》‘乃止以為歲’之‘歲’,大概與《歲》篇的篇題名字‘歲’含義相同。”[3]因此,孔家坡漢簡《日書》“歲”篇的“歲”與睡虎地秦簡《日書》“歲”篇的“歲”含義不同。
  孔家坡漢簡《日書》“歲”篇大致可以分為三段,第一段講“歲”的形成、講五行及五行配物,第二段講“五時”、“四時”、“四時結”等,第三段講十二月的時令和氣候。下面先分析各段的大意。
   
  第一段的簡文是:
  天不足西方,天柱乃折;地不足東方,地維乃絕。於是名東方而尌(樹)之木,胃(謂)之青;名南方而尌(樹)之火,【胃(謂)之赤;名西方而尌(樹)之】金,胃(謂)之白;名北方而尌(樹)之水,胃(謂)之黑;名中央而尌(樹)之土,胃(謂)之黃。於是紀胃(謂)而定四鄉(向),[4]和陰陽,雌雄乃通。於是令日當月,令月當歲,各十二時。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中央 【黃】。……【南】方囗,西方苦,[5]北方齊〈辛〉,中央甘,是五味。[6]東方徵,南方羽,西方商,北方角,中央宮,是胃(謂)五音囗□……音者以占悲樂。於是令火勝金,令水勝火,令土勝水,令木勝土,令金勝木,是胃(謂)五勝者以占強弱。各居而鄉(向),必和陰陽,結解必當。
  簡文以“天不足西方,天柱乃折;地不足東方,地維乃絕”開頭。整理者已經指出,類似說法亦見於《淮南子·天文》和郭店楚簡《太一生水》。《淮南子·天文》說:“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絶。[7]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郭店楚簡《太一生水》中與此相關的內容是:“【天不足】於西北,其下高以強;地不足於東南,其上□□□。”記載類似說法的文獻,還可以舉出《素問·五常政大論》、《史記·日者列傳》、《論衡·談天篇》、《列子·湯問》等。此外,《楚辭·天問》的“康回馮怒,地何故以東南傾”一段也與此說有關。
  簡文接著說:“於是名東方而尌(樹)之木,胃(謂)之青;名南方而尌(樹)之火, 【胃(謂)之赤;名西方而尌(樹)之】金,胃(謂)之白;名北方而尌(樹)之水,胃(謂)之黑;名中央而尌(樹)之土,胃(謂)之黃。於是紀胃(謂)而定四鄉(向),和陰陽,雌雄乃通。於是令日當月,令月當歲,各十二時。”這是說在五方樹立五行後,出現了四向定、陰陽和、雌雄通的狀態,從而達到了“令日當月,令月當歲”的效果。簡文特別強調五行在歲時形成過程中的作用,並通過五方、五行而過渡到講四向、陰陽等。值得注意的是,這裏沒有提及神或神的活動,沒有交待是誰“名東方而樹之木”、“名南方而樹之火”。
  簡文接下來說:“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中央 【黃】。……【南】方囗,西方苦,北方齊〈辛〉,中央甘,是五味。東方徵,南方羽,西方商,北方角,中央宮,是胃(謂)五音囗□……音者以占悲樂。於是令火勝金,令水勝火,令土勝水,令木勝土,令金勝木,是胃(謂)五勝者以占強弱。各居而鄉(向),必和陰陽,結解必當。”這是接著講五行、五行配物和五行相勝等,並歸結到要“各居而鄉(向),必和陰陽,結解必當”,意思與前文聯貫。整理者已經指出其五音和五味搭配與傳世文獻有別,晏昌貴先生則舉出《鶡冠子·泰鴻》的五音搭配與簡文互證。[8]《鶡冠子·泰鴻》的原文是:“東方者,萬物立止焉,故調以徵。南方者,萬物華羽焉,故調以羽。西方者,萬物成章焉,故調以商。北方者,萬物録臧焉,故調以角。中央者,太一之位,百神仰制焉,故調以宮。”簡文的五音與五方搭配,和《鶡冠子·泰鴻》完全一致。這說明,孔家坡漢簡《日書》的五行配物自成一系,可能具有地方特色。簡文的“結解必當”在後文還將出現,這裏暫且不講。
   
  第二段的簡文是:
  於是令東方生,令南方長,令西方殺,令北方臧(藏),令中央兼收,是胃(謂)五時。春以徼秋,夏以徼冬,秋以徼春,冬以徼夏,是胃(謂)四時。春徼戌也,是胃(謂)伍(吾)且生,子毋敢殺,盡春三月解於戌。夏徼於丑也,是胃(謂)吾且長,子毋敢臧(藏),盡夏三月乃解於丑。秋徼辰也,是胃(謂)吾且殺,子毋敢生,盡秋三月乃解於辰。冬徼未也,是胃(謂)吾且臧(藏),子毋敢長,盡冬三月乃解於未。是胃(謂)四時結。結解不當,[9]五穀不成,草木不實,兵革且作,六畜脊(瘠),民多不羊(祥),[10]刑正(政)亂。結解句(苟)當,五穀必成,草木盡實,兵革不作,刑正(政)盡治。
  簡文先講“五時”,接著講“四時”,然後講“四時結”。簡文以東方生、南方長、西方殺、北方藏、中央兼收為“五時”,將“春以徼秋,夏以徼冬,秋以徼春,冬以徼夏”叫做“四時”。這裏的東方生、南方長、西方殺、北方藏,就是後面的春生、夏長、秋殺、冬藏。古書多以春、夏、秋、冬為四時,也可以加上季夏為五時。至於“春以徼秋,夏以徼冬,秋以徼春,冬以徼夏”之類的“四時”,似乎不見於傳世文獻。“徼”字還見於後文,這裏涉及“徼”的“四時”可能與後文要討論的“四敫”或“四激”有關。
  簡文講“四時結”一段提到了好幾項內容,這裏試列為一表:
  

  這裏的“徼”春在戌、夏在丑、秋在辰、冬在未,顯然就是我們以前討論過的“四敫”或“四激”。“四敫”見於睡虎地秦簡《日書》,如《日書》甲種一一簡背:“入月七日及冬未、春戌、夏丑、秋辰,是胃(謂)四敫,不可初穿門、為戶牖、伐木、壞垣、起垣、徹屋及殺,大凶;利為嗇夫。”《日書》的“四敫”在古書中或作“四激”,在《星曆考原》和《協紀辨方書》中則作“四擊”。[11]簡文的“四徼”,春徼於戌,夏徼於丑,秋徼於辰,冬徼於未。從十二支與十二月的搭配看,戌屬秋,丑屬冬,辰屬春,未屬夏。因此,這“四徼”可能與前面的“四時”即“春以徼秋,夏以徼冬,秋以徼春,冬以徼夏”有關,也可能前面的“四時”是“四時徼”的省稱。
  這裏“是謂吾且”後面的字是春生、夏長、秋殺、冬藏,正好與前面的東方生、南方長、西方殺、北方藏一致。古書的通常說法,是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例如,《史記·太史公自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但也有一些文獻作春生、夏長、秋殺、冬藏,與孔家坡漢簡《日書》一致。例如,《管子·版法解》:“春生於左,秋殺於右,夏長於前,冬藏於後。”《越絕書·外傳枕中》:“故春生之,夏長之,秋成而殺之,冬受而藏之。”
  “子毋敢”後的字與“是謂吾且”後的字,正好是春秋和夏冬相對。例如,春是“是謂吾且生”,“子毋敢殺”;秋是“是謂吾且殺”,“子毋敢生”。夏是“是謂吾且長”,“子毋敢藏”; 冬是“是謂吾且藏”,“子毋敢長”。
  各季“解”所處的地支,與前面“徼”所在的地支一致。例如,春徼在戌,解亦在戌,其餘三季亦然。
  簡文似乎是將上表所示四項內容稱為“四時結”。據第一段有“結解必當”,本段後面又有“結解不當”、“結解句(苟)當”等,疑簡四六七“結解”的“解”字下脫一重文符號,“是胃(謂)四時結”本應作“是胃(謂)四時結解”。這樣,後面才好接著講述“結解不當”與“結解句(苟)當”的結果。結解,是指“結”和“解”,兩字的意思相對。簡文所謂結解當與結解不當,可能是指四時順適與不順適。
   
  第三段的簡文是:
  正月並居寅,以謀春事。必溫,不溫,民多疾,草木、五穀生不齊。二月發春氣於丑,是胃(謂)五(吾)已生矣。發子氣矣,必風,民多腹腸之疾,草木不實。三月止寒於戌,是胃(謂)吾已成矣,子敬毋殺。必溫,寒,名曰執,蚤(早)寒蚤(早)執,莫(暮)寒莫(暮)執,終日寒三執。四月並居卯,以受夏氣。必溫,不溫,五穀夏夭,草木不實、夏洛(落),民多戰(癉)疾。五月治虫於辰巳,是胃(謂)吾已長矣,子戒毋敢徼。必星(晴),小雨小虫,大雨大虫。六月止雲霧於亥,是胃(謂)吾已長矣,子毋敢徼。大雨大徼,小雨小徼。七月並居申,以行秋氣。必寒,溫,民多疾病,五穀夭死。八月止陽氣於未,是胃(謂)吾已殺矣,止子氣。必寒,不寒,民多戰(癉)疾,禾復。九月為計於卯,蚤(早)風以於草木,溫以清,五官受令,其風,忘有大事,計不成。其黃也,有土功事;其黑也,有憂;其白,有兵;其青也,有木功事;其赤也,民多戰(癉)疾,鬼水哀。十月稱臧(藏)於子,必請風,忘有大事,受臧(藏)不成。十【一】月廩事於酉,必請風,忘正(政)亂,下不聽。十二月置免於午,必請風,忘執正(政)、置官不治,若有大事。
  簡文分十二月講述時令和氣候,有些地方不易理解。例如,正月並居寅、二月發春氣於丑之類,含義並不清楚,其十二支的搭配規則也不清楚。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段雖然分成十二月講時令和氣候,但仍與前文講四季時令的一段相關。例如,二月“是謂吾已生矣”、三月“是謂吾已成矣”、五月“是謂吾已長矣”、六月“是謂吾已長矣”、八月“是謂吾已殺矣”、十一月“稱藏於子”等,與前文的春生、夏長、秋殺、冬藏一致。
   
  “歲”篇的文字雖然不難通讀,但有些地方的意思還不是十分清楚。其開頭部分從天地失衡講到“樹”五行、定四向、和陰陽,並進而講到成“歲”(“於是令日當月,令月當歲,各十二時”),好像與《楚帛書》、《太一生水》有相似的主題。[12]但是,它的論述方式和結構較為特別,沒有像《楚帛書》和《太一生水》那樣提到神的活動。因此,有些地方讀起來不是十分明白。它的最後一大段雖然看得出與前面講四時的內容有關,但畢竟與前面的主題和篇題的“歲”不甚一致。此外,它在很多地方使用“吾”、“子”講述,像是對話似的,也很特別。這些都有待進一步研究。
  “歲”篇的內容和風格,與《日書》前面講選擇時日吉凶之法的各篇明顯不同。“歲”篇裏面雖然也有一些與選擇術有關的說法,如第二段的“徼”就是選擇術中的“四敫(激)”或“四擊”,但是,“歲”篇的重點是在講歲時的形成,講順時的效果和逆時的後果。簡文一再講到春生、夏長、秋殺、冬藏,反復分析“結解不當”與“結解苟當”的結果,說明它對“時”十分重視。而注重時令,正好是陰陽家的特點。《史記·太史公自序》載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時說:“嘗竊觀隂陽之術,大祥而衆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又說:“夫隂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曰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孔家坡漢簡《日書》“歲”篇所論,顯然與陰陽家的的主旨相合。因此,“歲”可能是一篇具有陰陽家色彩的文獻。當然,在《漢書·藝文志》數術略的五行類書目中,也有《泰一陰陽》、《黃帝陰陽》、《黃帝諸子論陰陽》、《諸王子論陰陽》、《太元陰陽》、《三典陰陽談論》、《四時五行經》、《陰陽五行時令》等文獻。從書名看,這些文獻大概也是以討論陰陽時令為主要內容。孔家坡漢簡《日書》的“歲”篇,也可能就是一篇類似性質的五行類文獻。其實,古代的陰陽和數術本來性質相近,有時難以截然區分。孔家坡漢簡《日書》的“歲”篇,既有屬於陰陽家作品的可能,也有屬五行類數術文獻的可能。
  從睡虎地秦簡《日書》看,所謂《日書》其實是各種數術方法的匯抄,其內容以選擇時日吉凶為主,但並不限於選擇一術。在孔家坡漢簡《日書》中出現“歲”篇這樣以討論歲時為主要內容的陰陽或數術文獻,其實並不奇怪。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07年5月25日。)


[1]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考古隊:《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第110-112頁、第184-185頁,文物出版社2006年。
[2]胡文輝:《釋“歲”》,《中國早期方術與文獻叢考》第88-134頁,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年。按,孔家坡漢簡《日書》中有不少涉及“大時”的簡文。
[3]劉國勝:《楚地出土數術文獻與古宇宙結構論》,丁四新主編《楚地簡帛思想研究(二)》第238-252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
[4]“紀胃(謂)”含義不明。王貴元先生將“紀”改釋為“糺”(王貴元:《讀孔家坡漢簡劄記》,簡帛網2006年10月8日),但“糺胃(謂)”含義仍然不好理解。
[5]“苦”字原作左“食”右“古”。
[6]“味”字原作左“食”右“未”。
[7]《楚辭·天問》王逸注和《山海經·大荒西經》郭璞注引作“天維絕,地柱折”。有學者據此提出:“柱折維絶,疑後人依《列子》互易。”(何寧:《淮南子集釋》第167頁引向宗魯說,中華書局1998年)。從孔家坡漢簡《日書》“歲”篇看,今本《淮南子》作“天柱折,地維絶”是有來歷的,未必是經後人改易。
[8]晏昌貴:《孔家坡漢簡〈日書〉中的五行配物問題》,簡帛網2006年10月15日。
[9]簡文於“解”字下可能脫一重文符號,簡文前句當作“是胃(謂)四時結解”,後句為“結解不當”,故於“結解”二字下加重文符號。參看後文的討論。
[10]“羊”字從王貴元先生釋,王貴元:《讀孔家坡漢簡劄記》,簡帛網2006年10月8日。
[11]參看劉樂賢:《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第175-179頁,文津出版社1994年。
[12]關於《楚帛書》和《太一生水》的歲時觀念,可參看馬克:《先秦歲曆文化及其在早期宇宙生成論中的功用》,《文史》2006年第2輯(總75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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