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札記
作者:伊強  發布時間:2010-03-23 08:23:00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首發)

  三五《侈致督邮某書信》:
   
  正面:
  [第1行]客賤子侈頓首再拜
  [第2行]督郵侍前:別(亭)易邁,忽尔今(軸)磨年朔,
  [第3行]不復相見。勤領衆職,起居官舍,遵(尊)貴皆遂,
  背面:
  [第1行]安善(歡)(喜),幸甚[幸甚]。推(惟)昔分別縲(累)磨,不數承(直),區[區]
  [第2行]之念,欲相從談。(嘆)客處空貧,無縁自前,言之有慙。
  [第3行]財自空(乏),將命冀見,乃得公(忩)[忩]。賤子習逸公惶恐頓首。[1]
   
  上面的釋文依據的是馬怡先生的意見。[2](軸)磨”,原釋文作“累磨”,此依馬怡先生释。馬怡先生又解释说:
  ”,讀為“軸”。《後漢書》卷十七《馮異傳》:“俱據機軸。”李賢注:“軸,車軸也。”“軸磨年朔”,形容經歷歲月如車輪碾磨。
馬怡先生所釋的“”字,我們以為是可取的。至於“磨”字,原字形作“”,我們認為當是“磿”字之訛。傳世碑刻和出土資料常有“厤”訛作“麻”形的例子。如“歷”字,《夏承碑》作“ ”,《史晨後碑》作“” ,《穀朗碑》作“”。[3]這樣的例子又見於出土文獻,如馬王堆漢墓帛書《十六經·立命》“數日,磨(歴)月,計歲”,“磨”原作“”,《馬王堆漢墓帛書[壹]》釋作“磿”,[4]但從字形看當為“磨”。水泉子漢簡有“爰磨”,即“爰歷”,[5]“磨”也當是“磿”字之訛。在傳世文獻裏也有這樣的例子。如《墨子·非攻下》:“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爲山川,別物上下。”王念孫:“磨字義不可通。磨當爲磿,磿與歷通。”[6]同書《備城門》“城之四面四隅,皆為高磨”,王引之曰:“磨當為磿。字書無字,蓋字之訛。……磿蓋樓之異名也。”[7]又《備高臨》“以磨卷收”,王引之曰:“磨當為磿鹿。……磿鹿猶鹿廬,語之轉耳。”[8]《呂氏春秋·順民》:“於是翦其髪,其手。”俞樾曰:“《呂氏》原本作‘磿’,後人音磿為酈,遂並正文‘磿’字亦誤加‘’旁,而‘磿’亦誤作‘磨’,於是其字益非矣。”[9]《戰國策·秦策四》“王又割濮磨之北”,“磨”乃“磿”之訛。[10]《山海經·中山經》“又東北七十里歷石之山”,郭注說“歷或作磨”,“磨”也是“磿”字之訛。並且古書裏,“磿”常可通作“歷” 。(詳見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470-471頁)因此“磨”當即“磿(歷)”。“”似當讀作“由”,《廣韻·尤韻》:“由,經也。”《論語·爲政》“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何晏集解:“由,經也”,皇侃義疏:“由,經歷也。”因此,簡文中的“磿(歷)”即“由歷”,當是同義複合詞,即經歷的意思。在後世文獻裏也有“由歷”一詞。《宋書·二凶·劉濬》:“准望地勢,格評高下,其川源由歷,莫不踐校,圖畫形便,詳加算考。”“由歷”,《漢語大詞典》解釋為“起始和經歷”。[11]《資治通鋻·唐穆宗長慶二年》:“詔:神策六軍使乃南牙常參武官,具由歷、功績,牒送中書,量加獎擢。”胡三省注:“由者,得官之由;歷者,所歷職任。”“由歷”,《漢語大詞典》解釋為“仕官之經歷”。[12]皆與簡文“由歷”的意思有所差別。
  “縲(累)磨”之“磨”,應該也是“磿”字之訛,讀作“歷”。
  “遵貴皆遂”的“遂”字,《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原釋作“迷”,無說。馬怡先生改釋為“遂”。對此字及前後文句,馬怡先生則解釋說:
  “遵”,通“尊”。“遂”,申達,遂意。《國語·晉語八》:“是遂威而遠權也。”韋昭注:“遂,申也。”[13]《東牌樓》將此字釋作“迷”,非是。案該字的右上部為二點、二橫、一撇,與馬王堆簡、居延簡中不少“遂”字的右上部的寫法相似。[14]“安善”,平安佳善。此為漢晉書信中常用語。如居延新簡E.P.T54:31A:“安善,闊別別。”[15]王羲之《八日帖》:“羲之頓首:多日不知君問,得一昨書,知君安善為慰。”又《快雪時晴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16]”通“歡”。“”通“喜”。“幸甚[幸甚]”,原作“幸”,“”在這裏是重文號。此亦書信中常用語。如居延漢簡34.22:“充伏地再拜中卿足下:辱幸賜記教以屬,幸甚幸甚。”《敦煌漢簡釋文》1862:“□伏地再請中公足下:幸為可取奉,願中公如予官計,可幸甚幸甚。”[17]以上幾句為問候和祝福。
  我們認為,馬怡先生對前後文義的解釋是可取的。至於其釋為“遂”的那個字,我們則有不同的看法。此字原字形作“”,東牌樓簡牘中“悉”或寫作“”(四三,圖版29頁)、“”(五〇,圖版31頁),因此,“”似當釋為“悉”。至於其所在文句的意思,可以和下面的簡文相對照:
   
  六十 《佚名致某先進書信》
  背面
  [第2行]黃既孝毘(?)侍者,起居福履,安善驩喜,幸甚。
   
  將“起居官舍,遵(尊)貴皆遂”與“起居福履,安善驩喜”對照,似可認爲“尊貴”大概和“福履”類似,都是祝福希冀的話。又:
   
  三〇 《光和三年(一八〇年)后犹書信二》
  下書犹顿首:汉 □□□□□□
  □□□□□□□□
  幼臺才者,勤劳王事,□□□
  漢食皆悉閒安善
  为千万朱□□□□□□□……[18]
   
  雖然“漢食皆悉閒安善”句意還不太明晰,但將“遵(尊)貴皆悉安善歡喜”與之對照,可知將“遂”釋作“悉”應該是合適的。《助字辨略》卷五:“悉,皆也;尽也。”因此,“皆悉”當是同義連文。
  “區區之念”, 馬怡先生云:“‘區區’小貌,可用為自稱的謙辭。”按,馬怡之說似不確。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虽有區區之意”,张銑注:“區區,爱也。”因此,簡文中的“區區”也當訓為“愛也”。
  “(嘆)客處空貧”,“(嘆)”當屬上讀,《魏故本郡功曹行高陽縣省兼郡丞寇君墓誌》:“美談嘆,善草隷。”[19]“相從談(嘆)”也就是跟從談嘆的意思。

  四八《君書信》
   
  背面
  [第1行]“……前促迫□禁制,抱情□营,不胜□
  [第2行]企。□凄得許,□遣功曹吏范弼奉。君诚恐诚恐,叩头叩头。”[20]
   
  按:“营”上一字,原作“” 形。 “尸”作為偏旁草書常寫作“”形,東牌樓彩版1140“并”作“”, 因此“” 當是“屛”字,只是其所从“并”字之上的两筆连写成了一横。“屏營”古書常見。《後漢書·清河孝王慶傳》“夙夜屏營”,李賢注:“屏營,仿偟也。”《廣雅·釋訓》:“屏營,佂伀也。”王念孫疏證:“屏營、佂伀,皆驚惶失據之貌。”《文選·李陵<與蘇武詩三首>》“屏營衢路側”,李周翰注:“屏營,志恐懼也。”

  五〇  津書信
  正面
  [第1行]津頓首:昨示悉,別念想區區,想内少異,
  [第2行]不審丈人果解未?邑邑獨迫,君旦詣府門,寧
  背面
  [第1行]□□人示□,又在倉面報云,河宜小用意求,報
  [第2行]政遣知,□異小大。還具告,忩忩書不盡言。而乃□津
  [第3行]、子約省。幸甚幸甚。
   
  按:正面第1行,“區區”似當屬前讀,“別念想區區”為句,“區區”是用來修飾“念想” 的。《文選·佚名〈古詩十九首〉》“一心抱區區”,李善注引《廣雅》曰:“區區,愛也。”《文選·陸機〈謝平原内史表〉》“區區本懷”,劉良注:“區區,猶勤勤也。”這樣斷讀的話,“念想區區,想内少異”皆是四字句,讀起來也頗順暢。
  正面第2行“邑邑”原釋作“迨迨”,《〈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釋文校訂稿》改釋為“區區”,並且斷句作“區區獨迫,君旦詣府門”。[21]此字原作“” 形,而正面第1行的“區”字作“”形,二者明顯有別。因此我們認爲“”當是“邑”字。漢簡“邑”字又或寫作“”、“[22]之形,可相比照。“邑邑”,文獻中常見,如《大戴禮記·哀公問五義》“而志不邑邑”,孔廣森補注:“邑邑,憂貌。”《文選·應璩〈與滿公琰書〉》“良增邑邑”,李善注:“邑邑,不樂也。”

  一一〇:
  皮席一枚
  皮二席一枚
   
  王子今先生認爲:“‘皮席’應是皮質鋪墊物”,“所謂‘皮二席’者,有可能是有關古人服用形式的文獻記錄中可以看到的‘重席’”。[23]按,將“皮二席”解釋為“重席”從語法角度言是很難講通的,並且古書裏也找不到這樣的用例。兩“皮”字分別作“”、“ ”之形,很明顯應當是“丈”字。因此,“皮席”、“皮二席”當釋為“丈席”、“丈二席”。“丈二”為“一丈二尺”之省,《墨子·城守》:“内深丈二廣丈五。”《漢書·嚴助傳》:“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組,填撫方外。”在居延新簡裏,有“席”字前用數量詞修飾的例子,如:居延新简[24]EPT40·70:
                      八尺□紝席一
          席        六尺席九
                      □尺席十
  又EPT50·144:
          六尺席一,直百卅五。
  因此,從語法、辭例上講,“丈席”、“丈二席”的釋讀還是很合適的。
   
  附記:本文“悉”、“邑”的釋讀,與楊芬師姐不謀而合,特此説明。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10年3月22日。)
   
[1]《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圖版25頁,釋文88頁,中華書局2006年。
[2]参看马怡《讀東牌樓漢簡<侈與督郵書>——漢代書信研究之一》,武漢大學簡帛研究網站2007年8月28日。該文後以《讀東牌樓漢簡<侈與督郵書>——漢代書信格式與形制的研究》為名收入卜憲群、楊振紅主編《簡帛研究二〇〇五》,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下引馬怡先生說皆出自該文,不再出注。
[3][清]翟云升編撰《隸篇》第39頁,中華書局2003年。
[4]《馬王堆漢墓帛書[壹]》釋文第61頁,文物出版社1980年。字形見陳松長《馬王堆簡帛文字編》第386頁,文物出版社2001年。
[5]孫存良、吳紅《水泉子漢簡初識》,《文物》2009年第10期。
[6]王念孫《讀書雜誌·墨子第二》,北京市中國書店1985年。
[7]王念孫《讀書雜誌·墨子第五》。
[8]同上。
[9]詳見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第482頁,學林出版社1995年。
[10]詳見諸祖耿撰《戰國策集注匯考》第394-395页,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
[11]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編纂《漢語大詞典》(縮印本)第4618頁,漢語大辭典出版社2002年。
[12]同上。
[13]原注:徐元誥撰:《國語集解》《晉語八》,中華書局,2002,420頁。
[14]原注:參陳建貢、徐敏:《簡牘帛書字典》,816頁。
[15]原注: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居延新簡》,303頁。
[16]原注:《淳化閣帖》,《法帖第八·王羲之書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360-361頁;《晉王羲之尺牘》,上海書畫出版社,2001。
[17]原注: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校》,55頁;吳礽驤、李永良、馬建華:《敦煌漢簡釋文》,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196頁。
[18]《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圖版23頁,釋文85頁。
[19]趙超《魏晉南北朝墓誌彙編》第106頁,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
[20]《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圖版30頁,釋文94頁。
[21]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研讀班《〈長沙東牌樓東漢簡牘〉釋文校訂》,卜憲群、楊振紅主編《簡帛研究二〇〇五》第155頁。
[22]王夢鷗《漢簡文字類編》第109頁,藝文印書館1974年。
[23]《蔣席·皮席·席——長沙東牌樓簡牘研讀札記》,《簡帛研究二〇〇五》第168頁。
[24]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中國文物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居延新簡——甲渠候官》,中華書局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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