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泉子漢簡《倉頡篇》四支校釋

作者:張海榮  發布時間:2012-08-14 19:36:37
　　 秦漢字書《倉頡篇》的輯佚，一直是學術界高度關注的對象。2009年，張存良、吳葒兩先生發表《水泉子漢簡初識》（簡稱“初識”），公佈了部份水泉子漢簡的圖版和釋文，內容主要為七言本《倉頡篇》和日書。[1]此後，張先生又撰《水泉子漢簡七言本〈倉頡篇〉蠡測》（簡稱“蠡測”），對釋文有所更正。[2]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讀書會（簡稱“復旦”），[3]及胡平生先生（簡稱“胡”），[4]也相繼撰文商榷。本文謹就以上各家共同討論過而爭議較大的四支簡（圖版見《文物》2009年第10期扉頁，序號以此爲準），提出一些新的看法。現先將敝人的釋讀羅列於前，再逐一商榷。
　　
簡1：╱胅瞢盲樂府師，執囚東
　　 【蠡測】╱肤（膚）膏肓樂府師，執囚東
　　 【復旦】╱□胅膏肓樂府師，執囚東
　　 【胡】╱胅瞢（矇）盲樂府師，執囚東
　　 首先，關於該簡前兩個字，爭議就很大。“蠡測”釋為“肤”。“”，《說文解字》（簡稱《說文》）及相關字書皆未收錄；“肤”，系“膚”的現代簡體字，应不确。胡平生聯想到《阜陽漢簡〈倉頡篇〉》（簡稱“阜陽”）簡C025有“疧疕秃瘻，齮齕痍伤，毆伐疻痏，胅”一語，認為二者在內容上相通，應釋為“胅”。阜陽簡的整理者并據《說文》釋“”為“孔”，引申稱：“當指撕裂，胅即脫臼”。[5]然這一解釋有断章取义之嫌。考“胅”，篆字作“”，《說文》：“孔也”。段玉裁注：“俗謂之。”黃侃手批：，“同肙，皆謂陰道也，近穴”。[6]故即肛門。則胡平生与阜阳简的釋文皆有誤。又，据阜阳简“”字的摹本来看，右侧部分有不同程度的残损，“月”實可能系“目”之误。“”，篆字作“”，《說文》：“睊也，从目，夬聲。”段玉裁注：“此睊也當作剈目，謂窐目也，窐，下也。”《大宋重修廣韻》（簡稱《廣韻》）注：“目患也。”
　　 “胅”，篆字作“”，《說文》：“骨差也”。段玉裁註：“謂骨節差忒不相值，故胅出也。”有凸出、凸起之意。故“胅”，應是病眼凸出的意思。相應的，阜陽簡“胅”二字也應更正作：“胅”
　　 ，“蠡測”釋為“膏肓”，與上下文意不通。胡平生據放大版釋為“瞢盲”，筆者意見相同。“瞢”，篆字作“”，《說文》：“目不明也”。“瞢盲”，即視野模糊、視力低下。
　　 “胅瞢盲”，皆與眼疾相關。
　　 三字相對清晰，即“樂府師”。“樂府”，古代掌管音樂的官署。“樂府”之名，最早見于秦。秦少府屬官有樂府令、樂府丞等。秦封泥傳世者，有“樂府丞印”、“樂府”、“樂府鐘官”。[7]漢惠帝時置樂府令；漢武帝立樂府，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漢哀帝時下詔撤樂府。《漢印文字徵》有“齊樂府印”。[8]秦漢時期，盲人擔任樂師的現象十分常見。
　　 “胅瞢盲樂府師”，意為病眼凸出、視野模糊的盲人樂師。“師”，押脂部韻。
　　 最後三字，以上三方皆釋為“執囚東”，本文意見相同。“執囚”，指拘捕囚禁，或被人拘禁。
　　
簡2：╱胱回，庛（疵）庇（疕）禿屢（瘻）頭傷痏（？），齮齕
　　 【蠡測】╱胱回，庛庇禿屢頭傷斉（脂部），齮齕
　　 【復旦】╱胱回，庛（疵）庇（疪）禿屢（瘻）頭傷齊（？），齮齕
　　 【胡】╱胱回，庛（疵）庇（疪）禿屢（瘻）頭傷脩（？），齮齕
　　 該簡內容多與傷病相關。敦煌漢簡有“趨走病狂疵疕秃瘻”一句，公认为是《倉頡篇》的殘文。[9]又，阜陽簡C025有“疧疕秃瘻，齮齕痍伤，毆伐疻痏”，[10]《疏勒河流域出土漢簡》有“趨走病狂疵疕禿瘻╱”，[11]本簡在内容上与之相通。
　　 簡首“胱回”二字，與簡尾“齮齕”二字，各方並無異議。“回”，押微部韻。
　　 “庛”，《類篇》：“音疵，義同。”“疵”，《说文》：“病也。”
　　 “庇”，“复旦”、胡平生皆认为通“疪”。“疪”，古同“痹”，指风湿引起的病。然聯繫疏勒河漢簡“疵疕禿瘻”之語及上下文，似乎理解為“疕”更準確。“疕”，《说文》：“頭瘍也。”《張家山漢簡》：“疕為禿”。[12]
　　 “屢”，通“瘻”，《說文》：“頸腫也。”《張家山漢簡》：“在頸，為瘻。”[13]《急就篇》卷四有“癉熱瘻痔”，顏師古注：“瘻，久創也。”[14]“瘻”，此處應作瘡解。
　　 “頭傷”，可理解為頭部受傷，亦可作“頭創”、“頭瘍”理解，禿也。服虔《通俗文》：“體創曰夷，頭創曰瘍。”[15]
　　 最有爭議的是。“蠡測”釋為“斉”，复旦释为“齊”，胡平生釋為“脩”。以上三方相較，“脩”字相對合理，篆字作“”。但考慮到《倉頡篇》有句句押韻的特點，“脩”押幽部韻，與“回”字微部韻不同。本文竊疑為“痏”，篆字作“”，《說文》：“疻痏也。一曰痏，瘢也”；《玉篇》：“瘡也”；《廣韻》：“瘡痏。”张衡《西京赋》：“所恶成疮痏”。薛綜注：“疮痏谓瘢痕。”
　　 “庛（疵）庇（疕）禿屢（瘻）頭傷痏”，都是與頭部相關的病癥。
　　
簡5：╱□贏用載粟，（畚）箱敝
　　 【蠡測】╱□贏帔用載粟□吝□箱敝
　　 【復旦】╱□贏（收？）用載粟，□□□箱敝
　　 【胡】╱□贏[丩及]用載粟，[田并]（耕？）□□箱敝
　　 “贏”，此處是擔負、載重的意思。《漢書·刑法志》：“贏三日之糧”，顏師古注：“贏，謂擔負也。”[16]《後漢書·儒林傳論》：“贏糧動有千百”，李賢注：“贏，擔負也。”[17]
　　 ，各方爭議較大。“蠡測”釋為“帔”。按“帔”，《說文》：“弘農謂帬帔也，从巾，皮聲。”《玉篇·巾部》：“帔，披也”；“帔，在肩背也”。即“帔”是披在肩上的一種織物。復旦釋為“（收？）”，胡平生釋為“[丩及]”，而均未解釋。正確的釋文應是“”，篆書作“”，《說文》：“蒲席也。从巾，及聲，讀若蛤。”段玉裁注：“揚雄以爲蒲器。然則與一物也。”《玉篇·巾部》：“，以席載穀。”《集韻·合韻》：“，車藉。”故是一種用來盛載糧穀的器具。
　　 “用”，《說文》：“可施行也……凡用之屬皆从用。”孫星衍輯《倉頡篇》：“用，以也。”[18]
　　 “╱□贏用載粟”意思是肩挑、盛以運載米粟。
　　 ，“”，揚雄《倉頡訓纂》：“蒲器”。[19]《說文》：“，也，从甾并聲。杜林以爲竹筥，揚雄以爲蒲器，讀若軿。”《廣雅·釋器》：“，畚也。”《玉篇》：“，竹器也。”《廣韻》：“，織蒲爲器。”《集韻》：“，畚也。”
　　 ，“”，同“畚”，篆字作“”，《說文》：“屬，蒲器也，所以盛穜。从甾弁聲。”段玉裁註，“穜”系“糧”之誤。
　　 ，“”，篆字做“”，《說文》：“也，所以載盛米。”又釋“”曰：“盛米也。”又一說同“”，《廣雅·釋名》：“，畚也。”
　　 “箱”，箱篋、箱籠也，有盖有底的方形盛物器。《玉篇·竹部》：“箱，竹器也。”《廣韻·陽韻》：“箱籠。”
　　 “（畚）箱”，都是用來承載物品或糧食的器具。
　　
簡10：╱卿疾材過人凡百五字凡七百字【後書】
　　 【蠡測】╱囗疾材囗凡七百字（二次書）凡百五字
　　 【復旦】╱□疾材遍（？）入凡百五字凡七百字（後書）
　　 【胡平生】╱□疾材過（？）人凡百五字凡七百字【後書】
　　 ，以上三方皆未釋出，本文釋為“卿”，篆字作“”。
　　 “卿疾”，疑與西漢大辭賦家司馬相如相關。司馬相如，字長卿。《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疾。……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閒居，不慕官爵。”[20]後世常以“长卿病”或“長卿疾”形容文人之病。唐杜甫《上韦左相二十韵》詩云：“长卿多病久，子夏索居频。”《同元使君舂陵行》詩云：“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又，唐皇甫冉《送魏六侍御葬》诗：“谁知长卿疾，歌赋不还邛。”
　　 據“蠡測”披露，七言本《倉頡篇》有與名士典故相關者。如“╱貴富萬石君，瞻被卑賤不”，其中“萬石君”，指漢代文、景時期因“行過乎恭”而出名的石奮。張存良先生且據此推論：“石君為文、景時期之人，其子石慶等人又當漢武朝之重臣，石慶于太初二年卒于丞相任上，此時石氏一門官至二千石者多至十三人，其門蔭可謂如日中天。……文人士大夫贊其功德而筆之於書，大概都需要一個時空上的汰選和社會心理的共識過程，所以其事功之廣為流傳乃至於婦孺皆知，必在武帝之後。於此可以推斷，七言本水泉子漢簡《蒼頡篇》，其編纂上限必在漢武之後。”
　　 本文若釋讀無誤，同樣為七言本《倉頡篇》的編纂流傳于漢武之後提供一有力證據。
　　 ，釋為“材”，同“才”，指才學、才幹、才能。
　　 ，“復旦”釋為“遍人”，胡平生、施謝捷釋為“過人”，本文與后二者意見相同。“過”，篆字作“”，《說文》：“度也。”《玉篇》：“度也，越也。”《正韻》：“超也。”
　　 “卿疾材過人”，似指司馬相如疾病纏身而才能過人。“人”，押真部韻。
　　 至於簡末端“凡百五字”，“初識”、“蠡測”已作詳細解述，不再贅述。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12年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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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泉子漢簡初識》，《文物》2009年第10期，第88-91頁。
[2]《水泉子漢簡七言本〈倉頡篇〉蠡測》，《出土文獻研究》第九輯，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60-75頁。
[3]復旦大学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讀書會：《讀水泉子簡〈蒼頡篇〉札記》，2009年11月11日；《水泉子簡〈蒼頡篇〉討論記錄》，2010年1月17日，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本文以復旦讀書會最新成果為本，若補訂本未收，則取最初的釋文，通稱“復旦”。
[4]胡平生：《讀水泉子漢簡七言本〈蒼頡篇〉》，2010年1月17日；《讀水泉子漢簡七言本〈蒼頡篇〉之二》，2010年1月21日，武漢大学簡帛研究中心“簡帛網”。后胡先生又將兩篇合二為一，以《讀水泉子漢簡七言本〈蒼頡篇〉》為名，公佈在復旦大学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本文即以為依據，簡稱“胡”。
[5]《阜陽漢簡〈倉頡篇〉》，《文物》1983年第2期，第26頁。
[6]黃侃批校：《黃侃手批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69頁。
[7]王輝、程學華撰：《秦文字集證》，臺北：藝文印書館，2010年，第164-165頁。
[8]羅福頤：《增訂漢印文字徵》上冊，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第253頁。
[9]該簡底端殘損嚴重。羅振玉釋作“□走病狂疵疕災”。（羅振玉、王國維編著：《流沙墜簡》，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75頁）大庭修释为“趨走病狂疵疕災傷”。（氏著：《敦煌漢簡釋文私考》）吳礽驤等採納了大庭修的釋文。（吳礽驤等：《敦煌漢簡釋文》，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27頁）阜陽漢簡整理者將該簡與新發現的C025漢簡對照后，認為“災”二字應釋为“秃瘻”。本文採信了這一說法。（《阜陽漢簡〈倉頡篇〉》，《文物》1983年第2期，第26頁）
[10]《阜陽漢簡〈倉頡篇〉》，《文物》1983年第2期，第26頁。
[11]林梅村、李均明編：《疏勒河流域出土漢簡》，北京：文物社出版，1984年，第69頁。
[12]江陵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江陵張家山漢簡〈脉書〉釋文》，《文物》1989年第7期，第72頁。
[13]江陵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江陵張家山漢簡〈脉書〉釋文》，《文物》1989年第7期，第72頁。
[14]（漢）史游：《急就篇》，長沙：嶽麓書社，1989年，第270-271頁。
[15]（淸）黃奭輯，（東漢）服虔撰：《通俗文》，臺北：藝文出版社，1972年，第2頁。
[16]（漢）班固撰，楊家駱主編：《漢書》卷二十三，刑法志第三，台北：鼎文書局，1986年，第1086頁
[17]（劉宋）范曄撰，楊家駱主編：《後漢書》卷七十九下，儒林列傳第六十九下，台北：鼎文書局，1987年，第2588頁。
[18]孫星衍輯：《倉頡篇》（乾隆年間大梁刊本），《中華漢語工具書書庫》第1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9頁。
[19]（淸）黃奭輯，揚雄撰：《倉頡篇》，臺北：藝文出版社，1972年，第1頁。
[20]（漢）司馬遷撰，（劉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北京：中華書局，第30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