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坡漢簡《歲》篇劄記五則
作者:韓織陽  發布時間:2012-09-12 17:11:54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一、“紀”
  簡文:
  於是名東方而樹之木,謂之青。名南方而樹之火(簡458)……金,謂之白。名北方而樹之水,謂之黑。名中央而樹之土,謂之黃。於是紀謂(簡459)而定四鄉,和陰陽,雌雄乃通。(簡460)
  “紀胃”,王貴元先生釋為“糾謂”,義為“正名定位”[1]。陳炫瑋先生通過列舉漢簡文字中“己”和“丩”寫法的差異,指出王說有誤,認為仍當釋為“紀”字[2],但他未對“紀”的含義做出解釋。
  《說文》:“紀,絲別也”。段玉裁注:“別絲也别絲各本作絲别……紀者,别理絲縷。今依以正。别絲者,一絲必有其首,别之是爲紀。衆絲皆得其首,是爲統。統與紀義互相足也。……《器》曰:‘衆之紀也。紀散而衆亂’。注曰:紀者,絲縷之數有紀也。此紀之本義也。”《老子》:“能知古史,是謂道紀”。注:道紀:“道”的綱紀,即“道的規律”。[3]
  此處“紀”當用其本義,“謂”可解釋為被命名。天地初開,最首要的就是確定四極方位,如同別理絲縷,確定下來四方的名稱、配之以物,便可進一步認識世界。與此類似的是《尚書·洪範》記有“五紀”:“五紀: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曆數。”孔穎達疏:“凡此五者,皆所以紀天時,故謂之五紀也”。“五紀”是“紀天時”,而孔簡中的“紀”则是“紀四方”。
   
   
二、“吾”、“子”
  簡文:
  春徼戌也,是謂吾且生,子毋敢殺,盡春三月解于戌。
  夏徼于丑也,是(簡465)謂吾且長,子毋敢藏,盡夏三月乃解於丑。
  秋徼辰也,是謂吾且殺,子毋敢生,盡秋三月乃(簡466)解于戌。
  冬徼未也,是謂吾且藏,子毋敢長,盡冬三月乃解于未。(簡467)
  從這幾句來看,“吾”和“子”形成了對應關係,這種句式在古書中常見:《左傳》宣公二年:“疇昔之羊,子為政;今日之事,我為政。”《莊子·內篇·逍遙遊》: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可見“吾”在此處仍為代詞,那麼它指代又是什麼呢?
  “歲”篇大致可以分為三段,第一段講“歲”的形成、講五行及五行配物,第二段講“五時”、“四時”、“四時結”等,第三段講十二月的時令和氣候。[4]
  簡末自題作“歲”,劉國勝師指出:“歲”是一個帶有終止意味的形態標誌。它有氣、陰陽、四時、五行、八方等一些要素,似乎一定程度上具備了宇宙所持有的框架。[5]這樣看來“歲”和“道”似乎有一些共通之處。
  道是過程,表現為道生萬物的過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也是物質運動的規律:“道者萬物之奧”,是天地萬物變化的終極原因。“大道泛兮”,道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貫穿一切事物發展過程的始終,萬物從道起源,又回歸于道。“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覆命曰常”。作為過程和規律的道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這和文中第一部份所講宇宙結構的建立與命名,物質的相生相剋循環往復有著本質上的相同。道還是万物的本体和来源,“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作為本原,它是物質的東西,“道之為物,惟恍惟忽,其中有物,其中有精”。
  從簡文“于是令日當月,令月當歲,各十二時”和文中著重講的四時、十二月令等內容看,“歲”與“道”似乎存在著差別,即:歲是道的一種,道可以囊括萬物,而歲著重于對一年中的萬物變化的控制,這也許和歲星運行有關,是由於歲星運行而產生的影響四季的道。
  文中的“吾”似乎是一種既有物質性又具有規律性的難以名狀的東西,說它具有物質性是因為它可以作為“生、長、殺、藏”的主體;說它具有規律性是因為四時物候的變化、宜忌似乎都是在它的操控之下。這和上文所論述的道的性質很相似,而且它的循環和“道”的週期運動也很相似:道“周行而不殆”,“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再次,“吾”作為第一人稱代詞應具有主體性。能夠和萬物對話,發號施令的主體應該為“先天地生”的道。
  綜上,我認為“吾”即是“道”,即“歲”。
  對於文中的“子”,也許是泛指萬物。
  《荀子·王霸》:“何法之道,誰子之與也”。楊瓊注:“誰子,猶誰人也。”[6]這種用法出現在和“吾”搭配的句式中,如:
  夏徼于丑也,是(簡465)謂吾且長,子毋敢藏,盡夏三月乃解於丑。(簡466)
  五月治蟲於辰巳,是謂(簡472)吾已長矣,子毋敢徼。必星,小雨小蟲,大雨大蟲。(簡473)
   
三、“徼”、“解”

  簡文:
  春以徼秋,夏以徼冬,秋以徼春,冬(簡464)以徼夏,是謂四時。
  春徼戌也,是謂吾且生,子毋敢殺,盡春三月解于戌。
  夏徼于丑也,是(簡465)謂吾且長,子毋敢藏,盡夏三月乃解於丑。
  秋徼辰也,是謂吾且殺,子毋敢生,盡秋三月乃(簡466)解于戌。
  冬徼未也,是謂吾且藏,子毋敢長,盡冬三月乃解于未。(簡467)
  劉樂賢先生認為這裡的“徼”和睡虎地秦簡日書中出現的“四敫”以及《星歷考原》和《協紀辨方書》中的“四擊”相同[7],他運用五行相克原理來解釋“四敫”:春三月於五行屬木,庚辛五行屬金,木、金相克;夏三月五行屬火,壬癸屬水,火、水相克;秋三月五行屬金,甲乙屬木,金、木相克;冬三月五行屬水,丙丁屬火,水、火相克,所以,四廢日者,謂四季各月的五行與其日的天干所屬五行相克。”[8]劉樂賢先生的分析非常有道理,但是他並未解釋“敫”的含義。“徼”在《歲》篇中不僅出現在和四季搭配的地方,也用在其他語境里,如:
  五月治蟲於辰巳,是謂(簡472)吾已長矣,子毋敢徼。
  六月止雲霧於未,是謂吾已長矣,子毋敢(簡473)徼。大雨大徼,小雨小徼。(簡474)
  所以,它應該有自己的獨立含義,我們不妨拋開“四敫”的束縛,思考另一種可能的解釋:
  春生、夏長、秋殺、冬藏構成一個循環往復的系統,在日廷圖中表示出來的話,就是任意相對的兩項可以互為始終:比如把春生作為循環起點的話,和它相對的秋殺便是終點,這從意思上很容易理解:比如一株植物的生命始於生,終於殺。同樣,如果把夏長看為起點的話,冬藏便是這個循環的終點,同樣的例子:從植物生長成熟開始計算的話,收割後的儲藏便是終點。對於位置上相對稱的兩項而言,中間所夾著的只是過渡階段,例如“夏長”是“春生”到“秋殺”的過渡。文中“春徼戌也,是謂吾且生,子毋敢殺,盡春三月解于戌。”“戌”和“殺”都是和秋相適應而和“春”在循環過程中處於對立狀態,因此便可理解為何春時“子毋敢殺”。
  另外,戌是屬於秋的最後一個地支,即從春開始計算的話,戌便是一個完整循環的終結。所以不妨設想“徼”在此的意思為“終極,歸終”,此義也見於《漢語大字典》[9]。《尹文子·大道上》:“故窮則徼終,徼終則反始”。《列子·天瑞》:“死也者,德之徼也。”注:“德者,得也。徼者,歸也。言各得其所歸”[10]。《老子》:“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慾,以觀其徼。”王弼注:“徼,歸終也”[11]
  而且,從日廷圖[12]上看,春之末月即三月與秋戌相連正好構成一條日廷圖的平分線,越過這條線繼續向順時針方向轉動就會進入夏和冬的對立狀態了。因此,“春徼戌也,是謂吾且生,子毋敢殺,盡春三月解於戌”中“解”可理解為“開,開放”之義。《文子·上德》:“雷之動也萬物啟,雨之潤也萬物解。”《後漢書·任李萬邳劉耿列傳》:“任、邳識幾,嚴城解扉。”李賢注:“解,猶開也。”《潛書·貞隱》:“天地之氣,不能有解而無閉;日月之形,不能有盈而無虧。”此句意為“春天歸終于秋戌,又發端于斯,這時候萬物生長,不可以殺戮毀壞它們,發端于戌的春在三月結束。”
  作為檢驗,把“徼”理解為“終極,歸終”放入劉樂賢先生運用的五行相克理論和上述簡文的文意中都可以講得通:
  對於前者,“克”意為“約束,制服”[13],相互約束、制服便是互為對立,和相互終結的內在含義一樣。是因為“終結”所以為“廢”,也許這便和劉樂賢先生所指出的傳世文獻中“四廢日”的原理有關。
  對於後者,可以理解為:“五月要治理發端于三月的蟲害,五穀草木已經在生長,不可以使生長停止”,“六月雲霧止,五穀草木在生長,不可以使生長停止,下大雨就會對它們造成大的破壞(即五穀壞死),下小雨會對它們造成小的破壞”。
   
四、“執” 

  簡文:
  三月止寒氣於戌,是(簡470)謂吾已成矣,子敬毋殺。必溫,寒,名曰執,蚤(早)寒蚤(早)執,莫(暮)寒莫(暮)執,終日寒三執。(簡471)
  此處“執”可通“蟄”,意為昆蟲蟄伏。《墨子·經說下》:“所春也,其執固不可指也。”高亨注:“執,借為蟄”[14]。《馬王堆漢墓帛書·十六經.觀》:“正名脩刑,執蟲不出。”[15]
  此句可理解為:早晨溫度低的話,蟲類早晨就蟄伏不出;晚上溫度低的話,蟲類晚上就蟄伏不出;全天氣溫都低的話,蟲類就全天蟄伏不出。這種解釋在下文“五月治蟲於辰巳”中也可得到佐證:“治蟲於辰”說明蟲是從辰,即三月出現的。[16]“三月必溫”,按正常情況是蟲子出來的時候,只有在遇到反常的寒冷氣候時,才出現上述繼續蟄伏的情況。
   
五、關於簡475—476的斷句
  簡文:
  九月為計於卯,蚤(早)風以於草木,溫以(簡475)清,五官受令其風,忘有大事,計不成。(簡476)
  劉樂賢断为:九月為計於卯,蚤(早)風以於草木,溫以清,五官受令,其風,忘有大事,計不成。[17]陳斯鵬断为:九月為計於卯,蚤(早)風以於草木,溫以清,五官受令,其風忘(妄),有大事,計不成。[18]
  陳斯鵬先生認為“早風以於草木”意為“早風施用於草木”,“溫以清顯然是來形容風的,風溫而清自然是好氣象”。
  聯繫上下文和實際物候考慮,我認為此句可讀為:
  九月為計於卯,蚤(早)風以於草木溫以(簡475)清,五官受令,其風忘(妄),有大事,計不成。(簡476)
  此處“於”和上文中一樣,義為“自”、“從”,“溫以清”的“以”作介詞“把”、“拿”講[19],“清”有“寒冷”之義,“戌”在日廷圖中處於西北方,這個時候也正是西北風初起時,“忘”從陳斯鵬先生說法讀為“妄”,風妄即風亂[20]。此句意為“早晨的風(或初到的西北風)使草木從“溫”到“清”,即從有生命到凋零。
  對於“五官受令”,陳斯鵬先生認為是“風溫而清”這種好氣象導致的積極結果,但並未解釋其具體含義。[21]由於此篇帶有濃重陰陽色彩,所以此處的五官很可能指的是“五行之官”。《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故有五行之官,是謂五官……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莀,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後土。”《漢書·百官公卿表上》:“自顓頊以來,為民師而命以民事。”顏注引應劭曰:“顓頊氏代少昊者也,不能紀遠,始以職事命官也。春官為木正,夏官為火正,秋官為金正,冬官為水正,中官為土正。”[22]五官掌握四季陰陽調和。此句意為“清晨的風(或初到的西北風)使草木凋零,這是五官按照命令在調節物候,如果狂風大作,則會有大事,計不成”。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12年9月10日)


[1]王貴元:《讀孔家坡札記》,簡帛網2006年10月8日。
[2]陳炫瑋:《孔家坡漢簡日書研究》第254頁,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論文,2007年。
[3]陳鼓應:《老子註釋及評價》,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14頁。
[4]劉樂賢:《孔家坡漢簡<日書>“歲”篇初探》,簡帛網2006年5月28日。
[5]劉國勝:《楚地出土數術文獻與古宇宙結構理論》,簡帛網2005年11月2日。
[6]《漢語大字典》,湖北辭書出版社1995年版,第1007頁。
[7]參看劉樂賢:《戰國秦漢簡帛叢考》,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第103頁。
[8]劉樂賢:《睡虎地日書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130頁。
[9]見《漢語大字典》,湖北辭書出版社1995年版,第846頁。
[10]楊伯峻:《新編諸子集成.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7頁。
[11]朱謙之:《新編諸子集成.老子校釋》,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頁。
[12]參看劉國勝:《楚地出土數術文獻與古宇宙結構理論》,簡帛網2005年11月2日。
[13]《漢語大字典》,湖北辭書出版社1995年版,第270頁。
[14]吳毓江:《新編諸子集成.墨子校注》,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532頁。
[15]《漢語大字典》,湖北辭書出版社1992年版,第458頁。
[16]據其他月份的文例判斷,“巳”大概是筆誤贅字。
[17]劉樂賢:《孔家坡漢簡<日書>“歲”篇初探,簡帛網2006年5月28日。
[18]陳斯鵬:《孔家坡漢簡補釋》,《中國歷史文物》2007年第6期,第74頁。
[19]《漢語大字典》,湖北辭書出版社1992年版,第105頁。
[20]陳斯鵬:《孔家坡漢簡補釋》,《中國歷史文物》2007年第6期,第74頁。
[21]參看陳斯鵬:《孔家坡漢簡補釋》,《中國歷史文物》2007年第6期,第74頁。
[22]《漢書·百官公卿表》,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721、7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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