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肩水金關漢簡(壹)》小札(二則)
作者:方勇  發布時間:2013-06-10 16:50:53
(吉林師範大學文學院)
(首發)

  《肩水金關漢簡(壹)》自出版以來,已有不少學者對該簡牘釋文進行了很好的研究。但我們覺得簡文的釋字問題依然還有不少,今不揣淺陋,寫出幾則小札,以供學界批評指正。
  (一)、《肩水金關漢簡(壹)》編號73EJT6:92簡文曰:“如乾餱伊美哉粲呼如以粱食扞纊也”。 【1】
  其中所謂“”字作形。很明顯,整理者對此字形的隸定不確,此應為“浚”字,因秦簡中“浚”作(關簡三六七)、(嶽爲七四正壹)諸形;【2】其在馬王堆漢墓帛書中作形【3】;沅陵虎溪山漢簡中“浚”作形。【4】上舉的金關漢簡的字形與這些例子的“浚”字形是一致的。“浚”,《廣雅·釋詁二》:“湑、浚,也。”王念孫疏證:“浚、湑、縮一聲之轉,皆謂淥取之也。”我們頗疑簡文中的“浚”爲此意,即今所謂“淘米”之行為。同類辭例見於虎溪山漢簡《美食方》己6“*如水浚烝之蓋以巾,偏烝稍出擇攘去皮鋰取其膏盛以桮棗索,浚米裝之偏烝……”;【5】如此,“浚”作名詞可解爲“淘米水”;此外,在馬王堆醫書《五十二病方》中,有言“煮”某物常“浚取其汁”者,【6】這些“浚”作動詞亦指“淥取之”的意義。又如“一方:煮秫米期足,才熟。浚而熬之,令爲灰,傅之,数日。乾,以汁弁之。”其中的“浚”,馬繼興先生語釋爲“煮米水”。【7】按,此“煮米水”即今之“米湯”。其實無論“淘米水”還是“米湯”皆係以粱作飯過程中的必然產物,所以,簡文中必有一“食”字而非僅言“粱”。
  簡文中的“乾餱”,《詩·小雅·伐木》:“民之失德,乾餱之愆。”高亨先生注:“乾餱即乾糧。這裏用以代表普通的食品。”【8】
  “伊”在簡文中應是感歎詞,陳劍先生來信指出:“此處‘伊’可通假爲‘噫’, 檢《漢字通用聲素研究》即可知‘伊’、‘ 意’、 ‘’皆可與從‘医’得聲諸字通假。且楚竹書中‘伊’(如《子羔》簡2)、‘’(《鬼神之明》簡4)、‘意’(《程寤》簡7)皆可用爲轉折連詞‘抑’,亦其例;古書中‘噫’與‘哉’呼應者多見。”
  按,陳劍先生的意見可從。
  又簡文中“粲”,《説文》曰:“稻重一,爲粟二十斗,爲米十斗,曰毇;爲米六斗太半斗,曰粲 。”段注認爲:“粲米冣白,故爲鮮好之偁。”所以,“粲”有鮮明之義,爲形容詞性,我們疑其在簡文中的含義即指此。
  “呼”應即“乎”字,爲詞綴,嵌在“粲”這樣的形容詞後。
  簡文中的“粱”, 古代指粟的優良品種 ,子實也稱粱,為細糧。《國語·晉語》“夫膏粱之性難正也。”注:“粱 ,食之精者。”
  簡文中的“扞”字,陳劍先生認爲應該同《說文》釋“硟”字謂“以石扞繒也”之“扞”。其説可從。段注認爲“硟,以石衦繒也。衦各本作扞,今正。衣部衦下曰:‘衦,摩展衣也。’《廣韻·二仙》曰:‘硟,衦繒石也’。《急就篇》有硟字,注曰:‘硟、以石繒。色尤光澤也。’”以上段注徑改《説文》“扞”爲“衦”。 桂馥《說文解字義證》亦云:“扞,當作衦。本書‘衦,摩展衣。’《廣韻》:‘硟,衦繒石也。’又云:‘展繒石。’徐鍇《繫傳》:‘今俗所謂碾也。’《急就篇》:‘縹綟綠紈皂紫硟。’顏注:硟,以石輾繒,色尤光澤也。”又“衦”,段注認爲:“摩展衣也。摩展者,摩其襵縐而展之也。石部硟下曰:‘以石衦繒也。’衦之用與熨略同而異。”按,以上段、桂二氏的解釋正確可從。“衦”、“扞”同從“干”得聲,故可互通,且二者均應指磨展衣物,使其平展而有光澤之義。程樹德《説文稽古篇》就認為:“今南方布店尚以大石碾布,使之光澤,蓋漢時已然。”【9】又據《天工開物·乃服》記載,古人對碾石的選材十分考究。【10】此外,據調查,清代廣東荔灣西關一帶多有織布作坊,碾布石主要用於舊日碾布,以使織出的布匹平滑,顯光澤,諸如下圖:
  (碾布石)
此碾布石現藏於廣州市荔灣區錦綸會館,共兩塊,花崗石質地,清末民初打制,長約1.8米,寬約0.4米,高約0.8米。【11】這是古代勞動人民碾布之事所用的實物。另外,地下出土的絲質物品似乎更能說明問題,如《江陵馬山一號楚墓》發掘報告指出該墓出土的“衣衾所用的絹絲大部分是經煮練的熟絹,只有素紗綿袍(N1)的領緣、袖緣是用生絹。有少數用作衣衾的絹在織造後曾經過捶砑,絲線扁平,多斷裂產生的毛茸,使織物的孔隙縮小。一些較稀疏的的絹經砑紗處理後,經緯線的位置移動,形成不均勻的孔隙。有個別的絹經過壓光處理,具有較好的光澤。”【12】另據陳松長先生介紹:“馬王堆帛書之絹帛表面有一層透明的膠質物,經化驗,類似我們現在所說的桃膠,這種膠早在秦漢時期已普遍使用。在上好膠之後,爲保證絹面的平整和光潔,有一道打磨研壓的工序,據專家的分析,應該是用棒槌滾壓或貝殼磨壓而成(按此實即古人所說之“硟”),這種打磨過程,既可使上的膠能均勻分佈,又可研壓絹面,使其平整光潔,便於書寫。”【13】以上諸例中的“捶砑”、“ 砑紗” 、“打磨研壓”等工序應與《説文》所云“以石衦繒”的工藝類似。這些工序證明古代絲織品製作過程十分複雜。
  又簡文中的“纊”,《説文》:“絮也。或作絖”。《禮記·玉藻》:“纊爲繭,緼爲袍。”鄭注:“纊,新綿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云:“《玉藻》‘纊爲繭。’注曰:‘纊,今之新緜也。’按,鄭釋纊爲新緜者,以别於縕之爲新緜及舊絮也。許則謂纊爲絲絮,不分新故。”《莊子·逍遙遊》“世世以洴澼絖爲事”。《音義》“絮細者謂之絖。”又“綿”,《急就篇》卷二:“絳緹絓紬絲絮綿。”顏注:“漬繭擘之精者為綿,麤者為絮;今則謂新者為綿,故者為絮。”可見,古人所謂“纊”即指絲綿,有時尤指新綿,同時絲綿具有光澤好,色澤潔白,無綿塊、綿筋、雜質,手感柔滑,彈性好,拉力強,厚薄均勻等特點。據《辭海》可知,“絲綿”是“用下腳繭等為原料製成的片狀綿張。下腳繭等經過精煉後,絲膠大部份被溶去,繭層纖維鬆散,可用手工逐個扯開,套在竹框上製成絲綿。質地鬆軟,保暖性好,宜作衣被絮綿用。”【14】此外,據《天工開物·乃服·造綿》記載,“其治絲餘者名鍋底綿,裝綿衣衾內,以禦重寒,謂之挾纊。”【15】段玉裁《説文解字注》在“絮”字下注亦曰:“凡絮必絲爲之,古無今之木緜也。以絮納袷衣閒爲袍曰褚,亦曰裝。褚亦作著,以麻縕爲袍亦曰褚。”馬王堆漢墓一号墓出土的綿袍,其中十一件皆絮以絲綿。【16】又,江陵馬山一號楚墓亦出土楚國八件絮以絲綿的綿袍。【17】以上文獻記載及出土實物可證戰國至漢代時期用絲綿填充綿袍的製作工藝已經非常成熟。
  疏通完簡文字詞的具體含義,我們再來分析一下它的大致內容。因還不知此簡文究竟是和別的簡文相連,還是自己單獨成文,所以我們將簡文暫作如下句讀:
  ……如乾餱。伊(噫)!美哉,粲呼(乎)!如以粱食浚扞纊也。
  對此,陳劍先生來信認爲:
  此簡文所言以粱米米湯或淘米水扞纊(古人——近人、今人猶有之——之所謂“漿洗”衣物亦多以米湯或淘米水,以二者皆含豐富澱粉故也),容易想到與繒帛之表面塗膠又扞輾事相聯繫。不過“纊/絖”似未見用爲一般之繒帛類絲織品之例,最簡單直接的恐怕還是講爲裝袍之“新絮”;猜想起來,大概因新絮易亂、不好不作加工即直接絮入袍子,故先以米湯或淘米水浸泡後將之扞輾成形、成片狀,再絮入袍中。當其加工好而尚未裝入時,表面平整光潔,似亦頗可當“粲乎”之譽。
我們認爲,陳劍先生的觀點很有道理,因為白色淘米水經過沉澱,將其煮沸後可用來漿紗、布或衣物,並且漿過的這些東西乾後發硬發挺,易於成形。但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淘米水或米湯應還有漂白之功效。從現代手工扯制絲綿的工藝流程來看,絲綿的製作工序大約分為以下幾個步驟:前處理→蒸煮繭→漂洗→扯綿→乾燥。結合以上的工序來看,我們猜想,漢時人們的做法可能比現代更為複雜,並且注重節約,因為淘米水或米湯乃是司空見慣之物,並且具有良好的漂白作用,如用來進行絲綿漂洗,應比一般清水漂洗的效果要好。即使在現代,白色衣服穿時間較長,就容易發黃,如果經常用淘米水浸洗,就可保持衣服的鮮豔色澤,不易發黃。從金關漢簡的簡文來看,當時的人們用淘米水或米湯來漂洗並扞輾絲綿應該是很聰明的做法,其既易漂白又便於定形,並且這樣的絲綿再經過衦製、烘乾,是極便於絮入袍衾中的。我們猜想這應該是簡文所表達的確切含義。
  (二)編號73EJT7:60簡文:“*畜産自死家當有□”。
  其中“有”下一字作形,此形左側似女旁,且其稍有殘泐,而該字右側應爲“夭”形,因馬王堆漢墓帛書中“夭”作如下形:【18】
  
  秦簡中從“夭”諸字作如下形:
  沃:睡日甲簡三二背叄睡日甲簡五九背貳關簡三四八
  鋈:睡答簡一一〇 睡封簡四七  睡封簡四六
  通過比較可見,右側所從形與形最近,另《古文字譜系疏證》亦收錄諸例“夭”及從“夭”的字形,【19】以上字形皆可證上舉金關漢簡字形當從“夭”,故應是“妖”字。《左傳·宣公十五年》:“地反物爲妖。”孔穎達疏:“言其怪異爲妖。”《釋名·釋天》:“妖,殀也;殀,害物也。”《呂氏春秋·制樂》:“妖者,禍之先者也。”以上典籍的“妖”字均指不祥或不好的東西。
  此外,我們發現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五六背壹簡中有和上舉金關漢簡相類似的內容:“人之六畜毋(無)故而皆死,鬼之氣入焉。”對於此簡文中的“鬼”,睡虎地秦簡整理小組註釋:“,《廣雅·釋詁一》:‘欲也。’”【20】鄭剛先生的意見以為“鬼疑即飲鬼,其意不明。”【21】吳小強先生《秦簡日書集釋》:“鬼,慾望之鬼。”【22】劉樂賢先生則以為“鬼”是與“陽鬼”對應的“陰鬼”,並云:“我們注意到上段有陽鬼,則此段理應接著講陰鬼。從今得聲,陰從侌得聲,而侌乃霒的古文。《説文》:‘霒,云覆日也,從雲今聲。’然則、侌皆從今得聲,故可通陰。”【23】王子今先生同意劉樂賢先生的意見,並舉出大量例證進行補充認為“陰鬼”,是民間對“鬼”的通稱。【24】
  我們認為,上舉劉樂賢及王子今二位先生的意見可從。“鬼”,《説文》:“人所歸爲鬼。从人,象鬼頭。鬼陰气賊害,从厶。”《論衡·自然》:“妖氣爲鬼,鬼象人形,自然之道非或為之也。”可見,睡虎地秦簡的“(陰)鬼”同金關漢簡的“妖”應是義近的關係。據此,上舉金關漢簡的簡文內容應屬《日書》的範疇。
  以上是我們在研讀金關漢簡的過程中所發現的一些小問題,下面順便再說幾個釋字的問題,諸如:
  編號73EJT9:206簡文:“*潁川郡陽翟邑汲陽里張樂年廿八” 。
  其中的“汲”字,作形。因秦簡中常見的“柀”作(睡日乙簡五八)、(睡答簡二六)等形,其所從的“皮”旁同 所從形同,故此應為“波”字,“波陽”在簡文中爲里名。
  此外,編號73EJT10:207牘文:“ *宣居延丞充即告尉謂郷……”。
  其中所謂的“即”作形,在漢簡中似還未見到作如此寫的“即”字,此字左面字形同漢簡的“良”字形同或形近,【25】其右側爲“邑”旁無疑,故此字應為“郞”字,“充郎”應爲“居延丞”的名字。據研究,“充”爲較罕見姓氏,戰國時孟子弟子有充虞;秦有充尚,仙人;其後有充申,漢時人。【26】又《漢書·百官公卿表下》有左馮翊充郎,可證“充郎”在漢代確為人名用字。
   
  附記:本文寫作過程中曾向陳劍先生請教,陳先生給予筆者莫大的幫助和指正,在此對陳先生表示誠摯謝意!
   
  註釋:
  【1】甘肅簡牘保護研究中心、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文獻研究室、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帛研究中心:《肩水金關漢簡(壹)》中冊,中西書局,2011年,圖版見於第139頁。以下所引金關漢簡簡牘材料皆出此書,不另注。
  【2】詳拙著《秦簡牘文字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22頁。以下秦簡字例皆引此書,不另注。
  【3】陳松長:《馬王堆簡帛文字編》,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433頁。
  【4】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出土文獻研究》第九輯,中華書局,2010年,圖版陸。
  【5】同注【4】,釋文見於《出土文獻研究》第九輯,第47頁張春龍先生《沅陵虎溪山漢簡選》一文。
  【6】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馬王堆漢墓帛書·五十二病方》,1979年,文物出版社,37、67、68、71、75、101諸頁。
  【7】馬繼興:《馬王堆古醫書考釋》,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551頁。
  【8】高亨:《詩經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25頁。
  【9】程樹德:《説文稽古篇》,商務印書館,民國十九年,卷下第51頁。
  【10】宋應星:《天工開物》,《四部精要》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091頁。
  【11】陳建華主編: 廣州市文物普查彙編編纂委員會,荔灣區文物普查彙編編纂委員會,《廣州市文物普查彙編·荔灣區卷》,廣州出版社,2006年,第296頁。
  【12】湖北省荊州地區博物館:《江陵馬山一號楚墓》,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32頁。
  【13】陳松長:《馬王堆帛書的抄本特徵》,《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第22頁。此文蒙陳劍先生提示。
  【14】辭海編輯委員會:《辭海》縮印本,1989年,上海辭書出版社,第59頁。
  【15】同注【9】,第1089頁。
  【16】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上冊,文物出版社,1973年,第65頁。
  【17】同注【12】,第20-22頁。
  【18】同注【3】,第415頁。
  【19】黃德寬主編:《古文字譜系疏證》,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755-758頁。
  【20】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17頁。
  【21】轉引自劉樂賢:《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239頁。
  【22】吳小強:《秦簡日書集釋》,嶽麓書社,2000年,第135頁。
  【23】劉樂賢:《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239頁。
  【24】王子今:《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78-379頁。
  【25】陸錫興:《漢代簡牘草字彙》,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年,第102頁“良”字諸形。
  【26】竇學田:《中華古今姓氏大辭典》,警官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83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是2013年6月8日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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