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老官山漢墓醫簡“敝昔”為扁鵲考
作者:武家璧  發布時間:2014-07-06 19:13:44
(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荊州文物保護中心)
(首發)

  摘要:“敝昔”與扁鵲可通假。敝昔是鷩䧿的省寫,意為“頭戴鷩冕的雉鵲”,與漢畫像石“扁鵲針灸行醫圖”上的鳥人形象符合。漢代戴這種冠冕的是“郎、侍中”,而醫官屬於此類加官之列。後世把醫生呼為“郎中”、“大夫”。在先秦論醫三家中,“敝昔”只可能屬於扁鵲。扁鵲是中醫脈學診療法的創始人和集大成者,出土老官山漢墓醫簡的內涵與扁鵲身份非常符合。扁鵲學派形成于春秋戰國之際,盛行於兩漢時期,秦以後由關中傳入四川。
  關鍵字:老官山漢墓,醫簡,敝昔,扁鵲,中醫脈學診療法
   
  《中國文物報》2013年12月20日第4版報導成都“老官山”漢墓出土一批西漢武帝前後時期的醫簡[1],整理者根據竹簡長度、擺放位置、疊壓次序、書法風格和簡文內容等,分為九部醫書,依據內容初步定名為《敝昔醫論》、《脈死侯》、《六十病方》、《病源》、《經脈書》、《諸病症侯》、《歸脈數》、《五色脈診》、《醫馬書》等。其中有一部醫學理論著作,記載一位元名叫“敝昔”的醫家論述有關“五色脈”與臟腑和疾病關係的言論。如簡文云“敝昔曰:人有九徼(竅)五臧(臟)十二節,皆[鼂(朝)於氣]”(圖1摹本)、“敝昔曰:所胃(謂)五色者,脈之…”等等。這部書沒有篇名,整理者擬名為《敝昔醫論》。筆者有幸參加了這批珍貴醫簡的整理,認為簡文記載的這位醫論家“敝昔”,關係到這批醫簡所屬的醫學流派及其文獻價值,初步考證認定他就是傳世文獻記載中的扁鵲,略述如下,以資討論。
  敝昔曰人有3-线图
  图1 摩本

  一 “敝昔”的音義
關於“敝昔”即“扁鵲”,首先可從文字音韻上予以考證。何琳儀先生在《戰國文字通論》中對音韻通假限制了非常嚴格的條件:諧聲系(諧聲偏旁相同)之間的通假“一般不採用韻部懸殊的雙聲推衍,也不採用非雙聲的旁轉或對轉”;“異聲系(諧聲偏旁不同)之間的通假則比較複雜。分析聲韻要注意:聲紐的通轉必須以音韻界公認的結論為依據。韻部的對轉一般要以雙聲為紐帶,韻部的旁轉則必須以雙聲為紐帶”[2]。按此論述,音韻通假須有聲紐和韻部雙重限制,除疊韻之外,一般只有雙聲紐的對轉和旁轉才能通假,且對轉優於旁轉,而自“旁對轉”以下“韻部懸殊”者,即使有雙聲紐帶也不可通假。本文將在此狹窄條件下,討論音韻通假的可能性。
  “敝”字中古屬祭韻。祭韻在中古音系中屬於“蟹攝開口三等”,只有去聲字,字數不多,大部分來自上古的入聲月部[iat],如“祭、敝、藝、際”等字。上古月部屬長入聲,其塞音韻尾[-t]在中古時失落,主元音受[i]介音影響高化為中古的複元音[iæi],失去入聲韻尾則變成去聲,此即王力先生主張的“長入歸去”說[3]。蟹攝祭韻到元代的《中原音韻》已歸入止攝齊微部[4],於是“敝”字由中古複元音演變為純粹的單元音[i][5]
  查《上古音手冊》敝字屬並母月部,扁字屬幫母真部,注釋說“這類从扁的字,有的古音學家歸元部。”[6]《漢字古音手冊》敝字古音屬並母月部,扁字屬幫母真部[7]。若扁字古音屬真部,則與敝字的聲韻關係為:幫、並旁紐,真、月旁對轉。按上文所述窄條件,沒有雙聲紐帶的旁對轉是不能通假的,因此我們取《上古音手冊》扁字注“歸元部”之說。就韻部的關係而言,月部[at]與元部[an]的主要元音相同而韻尾不同,可以對轉而協韻;真部[en]與元部[an]的韻尾相同而主要元音不同,可以旁轉而協韻;而真部[en]與月部[at]之間不僅主要元音不同而且韻尾也不相同,需要先旁轉、後對轉才能協韻。故就通假而言,對轉優於旁轉,旁轉優於旁對轉。既然“敝”“扁”存在對轉的可能性,我們就要證實之,從而排除旁轉、旁轉對之可能。
  扁字韻部的疑難問題,源于古音學上的“真、元分部”,顧炎武《音學五書》據文獻考古初分古韻為十部,其中第四為真部;江永《古韻標準》則據《詩》韻從真部中分出元部,是謂“真元分部”,被視為審音學的一大成就。近年來有學者分析漢賦的用韻情況發現:元部仙韻中以“扁”為聲符的字在《詩經》時期屬真部,但在西漢時期已轉入元部,例如“翩”字,枚乘《梁王菟園賦》中“翩閑彈鞭”協韻,劉歆《遂初賦》中“翩綿”協韻[8],而“閑彈鞭綿”古韻均在元部。這一結論,堅定地支持扁、敝的韻部為“元月陽入對轉”,應用于本文考證漢代醫簡,正合其時。
  至於扁字的上古聲母,《古韻通曉》共列三個:(1)扁匾編惼碥,幫母;(2)扁下注“小舟”,滂母;(3)扁下注“姓也”,並母[9]。《集韻》、《類篇》“扁,姓也,古有扁鵲。”《廣韻》“扁,姓也。盧醫扁鵲是也。”是故扁鵲之扁古聲為並母,得與敝字同為並母雙聲。至此我們得出結論:敝、扁之聲韻關係為——並母雙聲、元月對轉,符合嚴格限制條件下的音韻通假。這種窄條件通假(雙聲對轉),也可用一般語言學中的“連讀音變”現象來解釋[10]
  以上從音韻角度探討了敝、扁通假的可能性,下面從字義方面揭示敝、扁之間的關聯性。扁同褊。褊字《說文》“从衣扁聲”。何琳儀先生指出“分析形聲字與其諧聲偏旁的關係,不一定要有典籍異文或其他材料為證”;“同聲系(諧聲偏旁相同)之間的通假一般都不成問題。因為‘同諧聲者必同部’,所以無需典籍異文為證(如果有證據更理想),即可根據具體辭例和文意將假借字讀為本字。”我們為達理想結果,試舉兩個例證:
  第一例,扁鵲作褊鵲:
  “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觀雜戲,有市人小說呼扁鵲作褊鵲,字上聲。”[(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貶誤》]
第二例,褊桃作扁桃:
  “其果有褊桃、又千年棗”。[(唐)杜環《大食國經行記》,《全唐文》卷956、《通典》卷193引]
  “占卑國出褊核桃”。[(唐)段公路《北戶錄》,《東西洋考》卷3《西洋列國考·大泥》“物產·褊桃”條引]
  “偏桃出波斯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卷18《廣動植·木篇》]
  “(開寶)七年,(三佛齊國)又貢…萬歲棗、褊桃。”[《宋史•外國列傳》卷489]
  “至道元年,其(大食)國舶主…來獻…千年棗、舶上五味子各六琉璃瓶,舶上褊桃一琉璃瓶。”[《宋史•外國列傳》卷490]
  “扁桃大如桃而扁”。[(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
  “波斯國扁桃,形扁”。[(明)徐光啟《農政全書•樹藝》卷29]

是褊通扁而有扁平之義。
  褊與編、鶣同諧扁聲。《說文》“扁,署也,从戶𠕋。戶𠕋者,署門戶之文也。”是扁字之本義同編戶之編。扁鵲之扁非讀編(平聲),音同褊(上聲),已見前引。《文選·〈傅毅〉舞賦》“鶣燕居”李善注“鶣,輕貌…鶣音篇。”《集韻》“扁、鶣,古之良醫,或作鶣”;又曰“扁、鶣,姓也。古有扁鵲,或作鶣”;又曰“,鶣,飛輕貌。”《廣韻》“鶣…取鵲飛鶣翲之義。”(清)梁玉繩《漢書人表考》“扁鵲”條云“扁乃鶣省文,取鵲飛鶣之義”。(臺灣)教育部《異體字字典》以鶣為翩之異體字。故扁鵲、褊鵲,實即鶣鵲,意即翩飛之鵲也。
  褊字本義為小衣,引申為狹小。賈誼《新書•道術》“反裕為褊。”《說文》“褊,衣小也。”段玉裁注“引申為凡小之稱。”《詩•魏風•葛屨》“維是褊心”。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說文》急下云‘褊也’,褊下云‘衣小也’,《廣韻》‘褊,衣急。’《賈誼書》‘反裕為褊。’褊小、褊陋皆自衣旁推之。”《荀子·修身》“狹隘褊小,則廓之以廣大。”
  敝通褊,先秦諸國自稱“敝邑(國)”者,實即謙稱褊小之邑(國):
  “以敝邑褊小,介於大國”。[《左·襄三十一》]
  “以敝邑褊小,不足以容從者。”[《左·昭元》]
  “衛國褊小”。[《左·隱四》]
  “齊國雖褊小”。[《孟子·梁惠王上》]
  “夫滕,壤地褊小”。[《孟子·滕文公上》]

是皆將本國寓意為褊小之邑(國)。《說文》“邑,國也。”段玉裁《注》“《左傳》凡稱人曰大國,凡自稱曰敝邑。”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書》‘西邑夏’‘天邑商’‘大邑周’皆謂國。”則敝邑乃相對大邑、天邑而言,義同褊小之邑。如:
  “侵敝邑之南鄙。”[《左傳·僖公二年》]
  “將辱於敝邑。”[《左·僖二十六》]
  “師出於敝邑。”[《左·僖三十二》]
  “君王討敝邑之罪。”[《禮記·檀弓下》]

是皆將本國謙稱為敝小之邑。《春秋左傳》載鄭子家告趙宣子(趙盾)曰:
  “雖我小國,則蔑以過之矣。今大國曰‘爾未逞吾志。’敝邑有亡,無以加焉。”[《左·文十七》]
鄭子家自稱“敝邑”,以小國事大國之意明顯。
  “習其敝邑,而不覿上邦者。”[《文選·左思〈吳都賦〉》]
  “習其敝小都邑,不見上國。”[《吳都賦》(唐)呂延濟注]

是“敝小”一詞同於褊小。以上皆以國家自稱,又有稱一般城邑“褊小”或“褊陋”者:
  “洛邑褊小”。[《藝文類聚》卷61引(漢)崔駰《反都賦》]
  “五松山下古銅官,邑居褊小水府寬。”[(宋)黃庭堅《送劉道純》]
  “巴峽之嶮,邑居褊陋。”[(宋)蘇軾《燕若古知渝州制》]

晚近文獻稱“褊邑”,一般指城邑或者古國:
  “惠,褊邑也”。[(明)張宇《呈寢議割地建縣文》,(清)嘉慶《惠安縣誌·建置》]
  “芮,為古之褊邑”。[(清)畢盛瓚《芮城縣誌》卷2]
  “乃使黑子褊邑,獨當一郡之全”。[康熙《三水縣誌》卷4(明)文翔鳳《減糧議》)]
  “誰謂褊邑無真品哉”。[雍正《英德縣誌·鄉賢志》]

又敝國稱褊國:
  “敝國雖狹,地方數千里。”[《史記·吳王濞列傳》]
  “豈敢以褊國驕士民哉”。[劉向《新序·雜事二》]
  “南唐褊國短世”。[《南唐書》卷18陸遊《浮屠傳》]

綜上,則敝可與褊意義相通,敝小同褊小之義。
  前文已辯敝字可與褊、扁、鶣字通假,下文論述“敝昔”的昔字與舃、䧿、鵲同音,義同雉鵲,而敝則是鷩雉之鷩的省寫,故“敝昔”與扁䧿音義相通。
  “舃,䧿也,象形。䧿,篆文舃,从隹昔。”[《說文》]
  “舄,卽䧿字,此以今字釋古字之例。古文作舄,小篆作䧿。”[《說文》“舃”字段《注》]
  “舃,或作䧿、鵲”;“䧿,雉名”;“鵲,思積切,音昔,雉名。”[《集韻》]
  “舃,思積切,音昔。”[《廣韻》、《集韻》]
  “《淮南子》云‘鵲知太歲之所’《字林》作‘䧿’”。[《廣韻》引]
  “舄者,知太歲之所在”。[《說文》“焉”字]

舃又因與“腊”字同音,假借為履舄之舄。
  “舃,履也。”[《廣雅》]
  “複其下曰舃。舃,腊也。行禮久立地或泥濕,故複其末下使幹腊也。”[《釋名•釋衣服》]
  “錢來之山有獸焉…其脂可以已腊。”郭璞《注》“腊音昔。”[《山海經•西山經》]
  “腊,思積切,音昔。”[《廣韻》、《集韻》]
  “舃,以木置履下,幹腊不畏泥濕也。”[(晉)崔豹《古今注》]
  “舄,本䧿字,自經典借為履舄字而本義廢矣。”[《說文》段《注》]

總之,從音韻上,腊、舃與鵲、䧿並音昔(xī),可以同音假借;從字義上,敝昔(鵲)是其本義,敝舃(履)是其假借義。
  《集韻》以䧿、鵲為“雉名”,《說文》“雉,有十四種…鷩雉”。潘嶽《西征賦》“鷩雉雊於台陂,狐兔窟於殿傍。”文獻有關鷩鳥的記載比較多,略舉如下:
  “鷩,赤雉也,从鳥敝聲。”[《說文》]
  “牡山…鳥多赤鷩。”[《山海經·中山經》]
  “小華之山…鳥多赤鷩,可以禦火。”[《山海經·西山經》]
  “赤鷩,山雞之屬,胸腹洞,赤冠金背,黃頭綠尾,中有赤毛,彩鮮明。音作蔽,或作鱉。”[《西山經》郭璞《注》]
  “鷩雉,似山雞而小冠,背毛黃,腹下赤,項綠色鮮明。”[《爾雅·釋鳥》“鷩雉”郭璞《注》]
  “丹鳥,鷩雉也。以立秋來,入冬去。”[《左·昭十七》“丹鳥氏”杜預《注》]
  “《釋鳥》雉之類有鷩雉,樊光曰丹雉也…是解丹鳥為鷩雉也。”[《左·昭十七》孔穎達《正義》]

鷩鳥又名華蟲:
  “華蟲,雉也”[《尚·益稷》“華蟲作繢”孔安國傳]
  “華蟲即鷩雉也。”[《尚·益稷》孔穎達疏]
  “華蟲,名鷩者以其頭似鷩。”[《司服》“鷩冕”賈公彥疏]

鷩雉,漢代別名鵔鸃,唐宋以後多稱為山雞、錦雞,文獻有比較明確記載。如:
  “鵔,鵔鸃,鷩也。”[《說文》]
  “劉逵注《蜀都賦》曰‘蟞蛦,鳥名也,如今之所謂山雞’;注《吳都賦》曰‘今所謂山雞者,鷩跠也,合浦有之。’此葢皆鷩屬。”[《說文》“鵔”字段《注》]
  “鵔,鳥狀如鴟,赤足直喙黃文。見則旱。鵕同鵔”;“鸃,鵔鸃,鳳屬。又鷩雉也。”[《玉篇·鳥部》]
  “揜翡翠,射鵔鸃”。[《漢書•司馬相如傳》載《子虛賦》]
  “鳥赤羽者曰翡,青羽者曰翠。鵔鸃,鷩鳥也,似山雞而小冠,背毛黃,腹下赤,項綠色,其尾毛紅赤,光采鮮明,今俗呼為山雞。”[《漢書•司馬相如傳•子虛賦》顏師古《注》]

《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引《子虛賦》作“揜翡翠,射鵕璘”。其《注》云:
  “《漢書音義》曰‘鵕璘,鳥似鳳也。’”[《集解》引]
  “司馬彪云‘鵕璘,山雞也。’許慎云‘?鳥也。’郭璞曰‘似鳳有光彩,音浚宜。’李彤云‘鵕璘,神鳥,飛光竟天也。’”[《索隱》引]

關於這種鳥的產地,《水經注》記載:
  “泿水枝津衍注,自番禺東曆增城縣。《南越志》曰‘縣多鵕鸃。’鵕鸃,山雞也。光色鮮明,五彩眩耀,利距善鬥,世以家雞鬥之則可擒也。”[《水經注•泿水》卷37]
(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對這種鳥(鷩雉)的名稱和分類有詳細說明,認為就是普通的山雞和錦雞:
  “鷩,敝鱉二音(《拾遺》)。山雞(《禽經》)、錦雞(同上)、金雞(《綱目》)、采雞(《周書》)、鵔鸃(音峻儀)。時珍曰:…鷩與鸐同名山雞,鸐大而鷩小;鷩與鷊同名錦雞,鷊文在綬而鷩文在身,以此為異,大抵皆雉屬也。按《禽經》云‘首有采毛曰山雞,腹有采色曰錦雞,項有采囊曰避株’。是山雞、錦雞又稍有分別而俗通呼為一矣,蓋是一類不甚相遠也。”[《本草綱目·禽二》“鷩雉”條《釋名》]
  “時珍曰:山雞…此乃《爾雅》所謂‘鸐,山雉’者也,《逸周書》謂之采(彩)雞;錦雞…此乃《爾雅》所謂‘鶾,天雞’者也,《逸周書》謂之文鶾(音汗)。二種大抵同類,而錦雞紋尤燦爛如錦。或云錦雞乃其雄者,亦通。”[《本草綱目·禽二》“鷩雉”條《集解》]
  “鷩即金雞也,鳥似鳳有光彩”;“鵔鸃似山雞而小,卽錦雞也。”[(明)張自烈《正字通》]

  綜上所引,“鷩鳥”或“鷩雉”又名“赤雉”、“鵔鸃”,即俗謂之山雞、錦雞。老官山漢簡“敝昔”是鷩䧿的省寫,通於鶣鵲,就是傳世文獻記載中的扁鵲。

  二 鷩冕、鶡冠與鵔鸃冠
  鷩雉或鵕鸃是以其羽毛製作冠冕而著稱於世的,先秦稱為鷩冕,秦漢以後稱為鵔鸃冠。
  “《周禮》曰‘孤服鷩冕。’”[《說文》“鷩”字引,今本《周禮》無此語]
  “《司服》曰‘矦伯之服,自鷩冕而下如公之服’。此云‘孤服鷩冕’者,葢以天子之孤當矦伯。”[《說文》“鷩”字段《注》]
  “王之吉服…享先公、饗射則鷩冕。”[《周禮·司服》]

#根據《周禮·司服》載天子、諸侯、孤卿、大夫共有六種冕服,即大裘冕、袞冕、鷩冕、毳冕、絺冕、玄冕,各有相應的冕旒、章紋相配合,謂之“六冕”。鄭玄《注》“六服同冕者,首飾尊也。”即漢儒認為六服的冠冕基本相同,所不同的是冕字之前的裘衣、袞衣、鷩衣、毳衣、絺衣、玄衣。如:
  “有鷩冕,鷩雉之憋惡者,山雞是也。鷩,憋也,性急憋,不可生服,必自殺,故畫其形於衣,以象人執耿介之節也。”[《釋名•釋首飾》]
  “鷩,裨衣也。”[《周禮·司服》“鷩冕”鄭(眾)司農注]
  “裨之言埤也,天子大裘為上,其餘為裨。”[《覲禮》“侯氏裨冕”鄭《注》]
  “《書》曰‘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繢(繪),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希繡。’此古天子冕服十二章,舜欲觀焉。華蟲,五色之蟲…鷩畫以雉,謂華蟲也,其衣三章,裳四章,凡七也。”[《司服》鄭玄注,所引《書》即《書尚書·益稷》文]
  “鷩冕七章,華蟲為首。華蟲即鷩雉也。”[《尚書·益稷》“華蟲作繢”孔穎達疏]

此七章即鄭玄《注》之衣三裳四,將鷩雉或華蟲,繪於鷩衣或裨衣之上。
  “冕,大冠;服,鷩衣。”[《國語·周語上》“太宰以王命命冕服”韋昭《注》]
  “鷩衣之冕,繅九旒,用玉二百一十六。”[《後漢書·輿服志》“冕冠…玉藻”李賢《注》]

是皆以“鷩”為衣服而非冠冕。
  筆者認為鷩冕當是一種冠冕而非衣服,並非繪鷩雉於衣上,而是飾鳥羽於冠上。冠冕名稱的前詞一般為製作、裝飾材料或形似某物者。如西周銅器銘文有
  “易(賜)女(汝)…虎冕柬(練)裏”,“易女茲弁”。[《毛公鼎》]
此“虎冕”可能是一種形似虎頭或飾有虎符的冠冕。《書·立政》“綴衣虎賁”。《書·〈牧誓〉序》“武王之伐殷也,戎車三百兩,虎賁三百人”,《孟子·盡心下》作“虎賁三千人”。《國語·魯語下》“天子有虎賁,習武訓也。”《周禮·夏官》有“虎賁氏”,屬官有“虎士”。按金文“虎冕”應是一種虎頭冠,殆即虎賁或虎士所戴者。
  先秦文獻中的“鷸冠”、“鶡冠”皆為鳥羽飾冠。關於“鷸冠”:
  “鄭子華之弟子臧出奔宋,好聚鷸冠。鄭伯聞而惡之,使盜誘之,八月盜殺之于陳宋之間。”[《左·僖二十四》]
  “鷸,鳥名,聚鷸羽以為冠,非法之服。”[《左·僖二十四》杜預《注》]
  “按鷸,水鳥,天將雨即鳴,即《戰國策》所稱鷸蚌相謂者也。古人以其知天時,乃為冠象此鳥之形,使掌天文者冠之。故《逸禮記》曰‘知天文者冠鷸’,此其證也。…蓋子臧是子華之弟,以兄見殺,怨而出奔,有白公之志,故與知天文者遊聚,有所圖議,是以鄭伯恐其返國作亂,令誘殺之。”[(唐)顏師古《匡謬正俗·鷸》卷4]
  “鷸,知天將雨鳥也。从鳥矞聲。《禮記》曰‘知天文者冠鷸。’”[《說文》]

今本《禮記》無此語,始見於蔡邕《獨斷》“建華冠形制似縷鹿,《記》曰‘知天文者服之’。”《後漢書·輿服志》“建華冠”引“《記》曰‘知天者冠述(鷸),知地者履絇。’”《說苑·修文》“知天道者冠鉥(鷸),知地道者履蹻”。上引《左傳》之“聚鷸冠”及《逸禮記》之“冠鷸”,只能解釋為以鷸羽為冠,不存在鷸衣的解釋。
  另一以羽飾冠的著名例子,是戰國時期的楚人鶡冠子,及其所戴鶡冠:
  “鶡冠子,常居深山,以鶡為冠,故號鶡冠子。”[《藝文類聚·衣冠部》卷67“衣冠”條引劉向《別錄》]
  “鶡冠子者,蓋楚人也,常居深山,以鶡為冠,故曰鶡冠”。[《文選·劉孝標〈辯命論〉》卷54“至於鶡冠甕牖”李善《注》引劉向《七略》,《太平御覽》卷685引《七略》略同)]
  “鶡冠子,或曰楚人,隱居,衣敝履穿,以鶡為冠,莫測其名,因服成號。著書言道家事,馮諼常師事之。”[《太平御覽》卷602引劉向《列仙傳》,《藝文類聚》卷36、《太平御覽》卷410、卷510並引《隱士傳》略同)。]
  “《鶡冠子》一篇。楚人,居深山,以鶡為冠。”顏師古《注》“以鶡鳥羽為冠。”[《漢書·藝文志》]

以上記載源出西漢末年劉向的記載,班固《漢志》本于劉向《七略》。有關記載還見於東漢應劭的《風俗通義》。
  “冠…亦姓,《風俗通》云‘古賢者鶡冠子之後’。”[《廣韻》]
  “冠氏,《風俗通》‘鶡冠子之後’。[《通志·氏族略》卷28]
  “褐冠氏,《風俗通》‘賨人,以褐冠為姓,褐冠子著書。’”[《通志·氏族略》卷28]

按此“褐褐”實乃“鶡冠”之誤,“賨人”當即“賢人”之誤[11]。然自唐代開始有人對《鶡冠子》一書的真實性提出質疑:
  “晁氏曰‘班固載:鶡冠子楚人,居深山以鶡羽為冠。著書一篇,因以名之。’至唐韓愈稱愛其《博選》《學問篇》,而柳宗元以其多取賈誼《鵩賦》非斥之。…河東柳氏《辯鶡冠子》曰‘…讀之盡鄙淺言也…吾意好事者偽為其書。’…《崇文總目》‘…唐世嘗辯此書後出,非古所謂《鶡冠子》者’。”[《文獻通考·經籍考三八》卷21《鶡冠子》條]
  “《鶡冠子》十九篇,昌黎稱之,柳州疑之,學者多是柳。”[(清)盧文弨《抱經堂文集》卷10《書鶡冠子後》]

1973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古本《老子》與《黃帝四經》,多與《鶡冠子》相關,唐蘭、李學勤先生據此論證《鶡冠子》成書在秦焚書之前,並非偽書[12]。《鶡冠子》被漢代出土文獻所證實,強有力地證明先秦時代確實存在以鳥羽製作或裝飾的冠帽。既然先秦時的“鷸冠”、“鶡冠”為冠帽,那麼“鷩冕”作為冠帽就不難理解了。
  考查文獻可知漢代“鵔鸃冠”即由“鷩冕”演變而來。
  “鸃,鵔鸃也…秦漢之初,侍中冠鵔鸃冠。”[《說文》]
  “故孝惠時郎、侍中皆冠鵔鸃貝帶。”顏師古《注》“以鵔鸃毛羽飾冠,海貝飾帶。鵔鸃即鷩鳥也。”[《漢書•佞幸傳》]

《史記•佞幸列傳》述此作“故孝惠時郎、侍中皆冠鵕璘貝帶。”其《注》云:
  “鵕璘,鳥名。以毛羽飾冠,以貝飾帶。”[《集解》引《漢書音義》]
  “鵕璘,應劭云‘鳥名,毛可以飾冠。’許慎云‘?鳥也。’《淮南子》云‘趙武靈王服貝帶夋璘。’《漢官儀》云‘秦破趙,以其冠賜侍中。’”[《索隱》]

這種“鵔鸃冠”與武冠及鶡冠有密切關係:
  “武冠一曰武弁大冠,諸武官冠之。侍中、中常侍加黃金璫,附蟬為文,貂尾為飾,謂之趙惠文冠。胡廣說曰‘趙武靈王效胡服,以金璫飾首,前插貂尾為貴職。秦滅趙,以其君冠賜近臣。’…武冠俗謂之大冠…加雙鶡尾豎左右為鶡冠云。…鶡者勇雉也,其鬥對一死乃止,故趙武靈王以表武士,秦施之焉。”劉昭《注》引《晉公卿禮秩》“著武冠,平上幘”。[《後漢書·輿服志下》]
  “趙惠文冠,又名鵔鸃冠。…徐廣曰‘趙武靈王胡服有此,秦即趙而用之’。”[《後漢書·輿服志》劉昭《注》]
  “《漢書》曰‘昌邑王賀,短衣大袴,冠惠文冠。’服虔曰‘武冠也,趙惠文所服,故號惠文。’”[《太平御覽》卷685引]
  “趙武靈王貝帶鵔鸃而朝,趙國化之。”[《淮南子·主術訓》]

按趙惠文王為趙武靈王之子,是故趙武靈王創鵔鸃冠,而其子改為惠文冠。
  “鵔鸃,鷩,即翬翟,山雞之屬,尾彩鮮明,是將飾冠以代貂。”[《通典》卷57引《倉頡解詁》]
由是可知,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創武冠平上幘,武士插左右兩鶡尾者為鶡冠,王冠飾鷩尾者稱鵔鸃冠;其子趙惠文王去鷩尾而施貂尾,為惠文冠,因其“附蟬為文,貂尾為飾”,為後世“貂蟬冠”之創始。秦漢複以鷩尾代貂,以為親貴者郎官、侍中之冠戴,複稱為鵔鸃冠。
  鶡冠寓意勇猛,適用於武職。如:
  “虎賁冠插鶡尾。鶡,鷙鳥中之果勁者也,每所攫撮,應爪摧碎尾。上党所貢。”[《太平御覽》卷685“鶡冠”條引應劭《漢官儀》]
  “武冠加雙鶡尾為鶡冠,羽林虎賁冠之。鶡雞勇鬥死乃止,故趙武靈王以表武士,秦施用之。”[《太平御覽》卷685“鶡冠”條引董巴《漢輿服志》]
  “魏武帝《賦》云‘鶡雞猛氣,其鬥終無負,期與必死。今人以鶡為冠,像此也。’”[(宋)唐慎微《證類本草·禽下》卷19引]

鷩冕或鵔鸃冠寓意耿介俊秀,故適用于文官。如:
  “鷩,憋也,性急憋,不可生服,必自殺,故畫其形於衣,以象人執耿介之節也。”[《釋名·釋首飾》]
  “金雞,金項火背,斑尾揚翹,志意揭驕,籠之不能馴。”[(宋)朱輔《溪蠻叢笑》]
  “(周)又制鷩冕以祭先公也,鷩者雉也,有耿介之志,表公有賢才,能守耿介之節也。”[《通典》卷57“冕”字條引(唐)楊炯奏曰]
  “鷩,性憋急耿介,故名。鵔鸃,儀容俊秀也。周有鷩冕,漢有鵔鸃冠,皆取其衣冠文物俊秀之義。”[《本草綱目·禽二》“鷩雉”條“時珍曰”]

據前引可知,秦漢之初侍中戴鵔鸃冠,至孝惠時郎中、侍中皆戴鵔鸃冠。文武百官加官侍中者,就可戴這種冠,其中包括醫官:
  “漢侍中為加官…所加或列侯、將軍、卿大夫、將、都尉、尚書、太醫、太官令,至郎中無員。將,謂郎將以下也。自列侯下至郎中,皆得有此加官,多至數十人。”[《通典·職官三》卷21“侍中”條]
故此秦漢之太醫令、丞,可加官侍中而戴鵔鸃冠。“郎中”屬於員外,故稱“無員”,是加官侍中的最低層。《史記·刺客列傳》載荊軻刺秦王時“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召不得上。…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則侍醫當與郎中同列,于漢朝亦可戴鵔鸃冠。
山東嘉祥武氏祠石刻“荊軻刺秦王”畫像石,有侍御醫夏無且攔腰抱住荊軻的畫面,其所戴冠當即鵔鸃冠。1958年山東微山縣兩城山出土東漢畫像石,畫一鳥人,頭戴冠冕,手握來者,以針刺之,劉敦愿先生定名為“扁鵲針灸行醫圖”[13]。其中鳥身頗似赤雉,殆即文獻所謂“鷩鳥”、“鵔鸃”,而頭戴之冠就是所謂“鷩冕”或“鵔鸃冠”了。老官山醫簡中的“敝昔(鵲)”,字面意思就是“頭戴鷩冕的雉鵲”,這與畫像石上的形象非常符合(圖2)。
  文本框: 图2 汉画像石中的“敝昔(鹊)”头戴鷩冕(鵔鸃冠)
  出土文獻中的“敝昔”,本為“鷩冕之鵲”,在傳世文獻中因音義相通轉寫為扁鵲,遂被唐宋以來的注家解釋為“翩飛之鵲”。漢畫像石中的扁鵲形象,為我們糾正這一錯誤提供了實物佐證。漢代戴這種冠帽的官員是“郎、侍中”,而醫官屬於此類加官之列。周代貴族在國君之下有卿、大夫、士三等,秦漢的侍中大抵相當於周官的大夫,而郎中是非正式官職的員外級,位列大夫之末。宋以後把醫生呼為“郎中”、“大夫”,大抵可以溯源於此。

  三 扁鵲學派的特點及其傳播
  明確了簡文“敝昔”的音義,我們就可以從先秦兩漢醫論家中,尋找與之相配的醫家。《漢書·藝文志》記載有“醫論七家”,每一種著述稱為一家,分屬三個派別:
  ⑴黃帝學派,著作有《黃帝內經》十八卷、《外經》三十七卷;
  ⑵扁鵲學派,著作有《扁鵲內徑》九卷、《外經》十二卷;
  ⑶白氏學派,著作有《白氏內經》三十八卷、《外經》三十六卷、《旁篇》二十五卷。
  《漢書·成帝紀》及《藝文志》記載成帝河平二年(西元前26年)“使謁者陳農求遺書於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術,侍醫李柱國校方技。”最後由劉向、劉歆父子總其群書輯錄而成《七略》,後來收入班固的《漢書·藝文志》。醫書類圖書屬於侍醫李柱國所校,錄入劉向、劉歆父子所著《七略》之《方技略》。由此可見至西漢末、東漢初,有著述流傳於世的醫論家僅黃帝、扁鵲、白氏三個流派,老官山漢墓竹簡中的醫論著作,只可能屬於這三派之一。然而“敝昔”之音義與黃帝、白氏相去甚遠,而與扁鵲相通無礙,故屬於扁鵲學派。
  扁鵲是中醫脈診法和針灸熨療法的創始人和集大成者,老官山醫簡大致囊括了早期中醫脈學診療法的基本內容,這與扁鵲的身份非常符合,故應屬於扁鵲學派。扁鵲學派的顯著特點是關於脈學的創制與傳承:
  “(扁鵲)視病盡見五臟癥結,特以診脈為名”,“至今天下言脈者,由扁鵲也。”[《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扁鵲言醫,為方者宗,守數精明,後世修序,弗能易也。而倉公可謂近之矣。”[《史記·太史公自序》]

  “(倉公受)傳黃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病》”。[《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倉公所受《五色診病》即脈診法,《脈書》當與針灸熨療法有關。由上引文獻可知西漢初年論及“五色脈診”者有黃帝、扁鵲兩家。今出土竹簡明確記載為“敝昔曰”,顯然非黃帝岐伯之說,當為扁鵲學派無疑。
  《倉公列傳》載有漢文帝與倉公淳於意的問對:
  問臣意曰“吏民嘗有事學意方,及畢盡得意方不?何縣里人?”對曰“臨菑人宋邑,邑學,臣意教以《五診》,歲餘。濟北王遣太醫高期、王禹學,臣意教以《經脈》高下及《奇絡結》,當論俞所居及氣當上下出入邪逆順,以宜鑱石定砭灸處,歲餘。菑川王時遣太倉馬長馮信正方,臣意教以《案法逆順論》、《藥法定五味》及《和齊湯法》。高永侯家丞杜信,喜脈來學,臣意教以上下《經脈》、《五診》,二歲餘。臨菑召裏唐安來學,臣意教以《五診》、上下《經脈》、《奇咳》、《四時應陰陽》,重未成,除為齊王侍醫。”
這次問對記載了早期扁鵲學派主要傳授的醫籍。關於扁鵲學派的經典,詳參李伯聰《扁鵲和扁鵲學派研究》第六章《扁鵲學派著作之考證》[14]。從倉公傳授的內容來看,除“太倉馬長”馮信特別要求“正方”(學藥方)倉公教以湯藥之法以外,其餘主要教授《五診》、《經脈》等脈學診療法,馮信學湯藥法之先,也要學習《案法》即按脈診斷法,可知其脈診也應用於湯藥療法。《鶡冠子·世賢》載扁鵲對魏文侯曰“若扁鵲者鑱血脈、投毒藥、副肌膚,閑而名出,聞于諸侯。”《扁鵲列傳》載扁鵲為虢太子治病時先後施以針石、熨敷、服湯三法;見齊桓侯(《韓非子·喻老》作蔡桓公)論及湯熨、針石、酒醪(《喻老》作火劑)之法,前二者屬於脈療法,後者為湯劑療法。《鹽鐵論·相刺》“扁鵲不能治不受針藥之疾。”可見扁鵲學派以脈法和湯藥並重,或者說經脈醫學與湯藥醫學並行不悖,而脈法是其基礎。
  老官山醫簡中的《經脈書》與馬王堆帛書《足臂十一脈灸經》、《陰陽十一脈灸經》和張家山漢簡《脈書》的內容相似或相同,主要記載經脈循行路線及所主病,應該同屬扁鵲學派的脈療法,大概與淳於意所授的上、下《經脈》相類似。老官山醫簡中的《敝昔醫論》、《五色脈診》、《脈死侯》、《歸脈數》等則是早期脈診法文獻的一次集中發現,除《脈死侯》與馬王堆帛書《陰陽脈死侯》相似外,其他均為首次發現。其中《敝昔醫論》、《五色脈診》大抵與淳於意所授《五診》相類似。而《歸脈數》記載各種疾病歸屬于何種脈絡的經穴數,體現了“疾病歸脈”的原則,開啟了後世中醫“六經辯證”的先河。總之老官山醫簡包含了中醫脈學診療法的基本內容,彌補了馬王堆醫書在脈診法方面的不足,是扁鵲學派醫典的一次重大發現。
  作為一個醫學流派,扁鵲學派是在春秋戰國之際百家爭鳴的時代背景下產生的,其創始人是秦越人。
  “扁鵲者,勃海郡鄭人也,姓秦氏,名越人。…為醫或在齊,或在趙,在趙者名扁鵲”。[《史記•扁鵲列傳》,《集解》“鄭當為鄚”;《索隱》“勃海無鄭縣,當作鄚縣。”]
  “秦越人與軒轅時扁鵲相類,仍號之為扁鵲。又家于盧國,因命之曰盧醫也。”[《〈扁鵲列傳〉正義》引黃帝《八十一難》序]
  “扁鵲生盧,故曰盧醫”。[《太平御覽》卷160引《史記》,(清)梁玉繩《史記志疑》卷33辨其“蓋刪引《史》注誤作本文耳”]
  “扁鵲盧人也,而醫多盧”。[楊雄《法言•重黎》]

所謂“醫多盧”說明扁鵲以家鄉子弟為基礎,形成了一定規模的醫學集團。《扁鵲列傳》載扁鵲治虢太子屍厥時,使弟子子陽用針取外三陽五會,子豹更熨兩脅下。《韓詩外傳》卷10“扁鵲過虢侯”章載“子同搗藥,子明炙陽,子遊按摩,子儀反神,子越扶形。”《說苑•辨物》作“扁鵲過趙王”治王太子屍厥有“子容搗藥,子明吹耳,陽儀反神,子越扶形,子遊矯摩。”扁鵲的七位弟子分工不同,相互協作,終於使虢(趙)太子“起死回生”。這樣的醫學團體規模,足以表明扁鵲學派已然形成。《扁鵲列傳》載
  “扁鵲名聞天下。過邯鄲,聞貴婦人,即為帶下醫;過洛陽,聞周人愛老人,即為耳目痹醫;來入咸陽,聞秦人愛小兒,即為小兒醫,隨俗為變。秦太醫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鵲也,使人刺殺之。”
春秋戰國之際秦越人號稱扁鵲,率弟子周遊列國,隨俗為變,行醫天下,這一事件標誌著扁鵲學派開始傳播。
  然而扁鵲並非人名,而是一個榮譽稱號,故有“三世扁鵲”之說。《漢書•藝文志》載云“方技者…太古有岐伯、俞拊,中世有扁鵲、秦和,…漢興有倉公。”又載“經方”有“《泰始黃帝扁鵲俞拊方》二十三卷。”顏師古《注》引“應劭曰黃帝時醫也。”《漢書·古今人物表》將扁鵲列於春秋末越王勾踐(約前520~前465)之後、趙簡子(趙鞅)家臣董安於(?~前496)之前,顯然指“中世扁鵲”。《韓非子·安危》“聞古扁鵲之治其病也,以刀刺骨。”此所謂“古扁鵲”當指“軒轅時扁鵲”。(北宋)張君房《雲笈七簽》卷100《軒轅本紀》載“(黃)帝乃…作《內外經》;又有雷公述《炮炙方》,定藥性之善惡;扁鵲、俞跗二臣定《脈經》,療萬姓所疾。帝以扁鵲論脈法,撰《脈書》上下經。”故“三世扁鵲”乃是:太古扁鵲是黃帝時醫臣也,中世扁鵲為東周名醫,漢以下稱號者為近世扁鵲。
  總之扁鵲相傳為上古黃帝時的名醫,中世(春秋戰國)被神化為神醫名號。其神化的源頭還是與脈學有關。經驗表明脈象與時氣病及臟腑疾病有某種對應關係,醫者根據時氣及臟腑的不同,把脈象分為五種類型,分別以青、白、赤、黃、黑五氣來代表,就是“五色脈”。這樣通過脈象建立起疾病與臟腑之間的聯繫,就可由脈象去窺見臟腑疾病,故此能“盡見五臟癥結”。這原本是一種經驗科學的總結,但越傳越神,至司馬遷著《史記》時,已相傳為:扁鵲以“上池之水”飲長桑君藥,三十日後“視見垣一方人”(穿透垣牆看人),故能用肉眼透視人體內臟。這種神話實際上是對脈診法神奇功效的一種曲折反映。
  《宋史·方技傳》載翰林醫學許希以針灸治癒仁宗頑疾,被升為翰林醫官並得豐厚賞賜:
  “(許)希拜謝已,又西向拜,帝問其故,對曰‘扁鵲,臣師也。今者非臣之功,殆臣師之賜,安敢忘師乎?’乃請以所得金興扁鵲廟。帝為築廟於城西隅,封靈應侯。其後廟益完,學醫者歸趨之,因立太醫局于其旁。”
北宋醫家竇材號稱扁鵲再世,著《扁鵲心書·三世扁鵲》云:
  “醫門得岐黃血脈者,扁鵲一人而已。扁鵲黃帝時人,授黃帝《太乙神明論》,著《五色脈診》、《三世病源》,後淳于意、華佗所受者是也。
  “第二扁鵲,戰國時人。姓秦名越人,齊內都人,采《內經》之書,撰《八十一難》,慨正法得傳者少,每以扁鵲自比,謂醫之正派我獨得傳,乃扁鵲再出也,故自號扁鵲。
  “第三扁鵲,大宋竇材是也。”

從後世尊崇的情況來看,扁鵲是神醫的名號,但不是所有名醫都可號稱扁鵲,而是以脈法為特徵的這一醫學流派才可尊號扁鵲。竇材指出了戰國秦漢時期扁鵲學派的三個代表人物“扁鵲—淳于意—華佗”,並且指明了扁鵲學派自著的代表作《五色脈診》、《三世病源》,今老官山醫簡出土有《敝昔醫論》、《五色脈診》及《病源》、《諸病症侯》等,就其內容來看,前二者大致相當於扁鵲的《五色脈診》,後二者大致相當扁鵲的《三世病源》,證明竇材所說並非虛言。
  竇材並沒有提到扁鵲學派在四川的代表人物。《戰國策·秦策二》載扁鵲曾為秦武王治病,故此知扁鵲學派在秦武王時已傳入關中。兩漢時期扁鵲學派非常盛行,至華佗為曹操所殺始見衰落。成都平原自秦昭王時司馬錯平蜀,到三國戰亂,長達五百多年處於相對穩定和繁榮發展時期,期間秦統一、漢初及漢武帝時,發生過三次遷天下豪民于關中的移民事件,這些移民中有的遠遷至廣漢、成都地區,扁鵲學派也隨之傳入四川。1993年在綿陽市涪城區雙包山的西漢木槨墓中出土一件木質經脈漆人[15],通體髹黑漆,其上用紅色漆線描繪出針灸經脈循行路徑,但無文字及經穴位置標記。此次老官山漢墓也出土一件經脈漆人,與綿陽漆人形制基本相同而時代略晚,用不同顏色的漆線表示“五色脈”,並有“心”“肺”“腎”“缺盆”等文字和針灸穴位。這兩件經絡人模型與一般木俑不同,其造型頗符合人體解剖特徵並繪有經脈循行路線,反映了當時的醫學認識水準,尤其是老官山經脈漆人着意表現“色脈”與穴位,很可能是《隋書·經籍志》所載《扁鵲偃側針灸圖》的前身,因此完全可以作為扁鵲學派傳入四川的標誌。
  綿陽位於蜀道與涪水之上,水陸交匯,扼守由關中進入四川的咽喉要道,也是扁鵲學派傳入成都地區的中轉站。綿陽古名“涪城”、“綿州”,漢高祖六年(西元前201年)設涪縣(今綿陽市涪城區),因地臨涪水(涪江)而得名,屬廣漢郡。東漢初這裏產生了一位脈學大師“涪翁”。《後漢書·方術列傳》載
  “郭玉者,廣漢雒人也。初有老父不知何出,常漁釣于涪水,因號涪翁。乞食人間,見有疾者,時下針石,輒應時而效,乃著《針經》、《診脈法》傳於世。弟子程高,尋求積年,翁乃授之。高亦隱跡不仕。玉少師事高,學方診六微之技,陰陽隱側之術。和帝時,為太醫丞,多有效應。帝奇之,仍試令嬖臣美手腕者與女子雜處帷中,使玉各診一手,問所疾苦。玉曰‘左陽右陰,脈有男女,狀若異人。臣疑其故。’帝歎息稱善”。[又見《太平御覽》卷722所引,誤作《史記》]
這裏記載的“涪翁—程高—郭玉”是扁鵲學派傳入四川後的代表人物。郭玉診脈只取手腕部脈口處,此即所謂“獨取寸口”。
  早期脈診在把脈時通取全身十二經脈,如《黃帝內經》之“三部九候”脈診法。大約至兩漢之際演變為只取手腕寸口之脈而知全身疾患,如《難經》之“寸口脈診”法。
  “氣口成寸,以決死生。”[《素問·經脈別論》]
  “十二經皆有動脈,獨取寸口,以決五臟六腑死生吉凶之法,何謂也?…寸口者,五臟六腑之所終始,故法取於寸口也。”[《難經·一難》]
  “問曰‘手足三陰三陽十二經皆有動脈,而獨取寸口者,何也?’扁鵲曰‘…手太陰者寸口也。寸口者五臟六腑氣血之所終始,故法取於寸口也。’”[(唐)孫思邈《千金翼方》卷25《色脈·診脈大意》]

孫思邈《色脈》篇與前引《一難》篇基本相同,不過《千金翼方》明確指明為“扁鵲曰”。《難經》是《黃帝八十一難經》的簡稱,或稱《八十一難》,舊題秦越人撰。《難經》一名始見張仲景著《傷寒雜病論》自序云“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陰陽大論》、《胎臚藥錄》,並《平脈辨證》,為《傷寒雜病論》合十六卷。”(宋)王九思《難經集注》本引(唐)楊玄操《難經注·序》曰“《黃帝八十一難經》者,斯乃勃海秦越人之所作也,…以其與軒轅時扁鵲相類,乃號之為扁鵲。”(清)丁錦《古本〈難經〉闡注·自序》“《難經》者,扁鵲之所着(著)也。”
  由於《難經》被認為是扁鵲學派經典,而郭玉診脈最早取腕口而同於《難經》,故是扁鵲學派傳人。郭玉是涪翁的再傳弟子,可以推知涪翁所著之《診脈法》採用的應是“寸口脈診”法。《太平御覽》卷722引《宋書》載濮陽太守徐熙曾得“扁鵲《鏡經》一卷,因精心學之,遂名震海內”(又見《南史·張融傳》卷32、《太平御覽》卷979、《太平廣記》卷218)。疑此《鏡經》當為《針經》之誤,與涪翁《針經》類同,或即涪翁所著而號稱扁鵲《針經》者。故自涪翁以後的《針經》、《診脈法》以及《難經》等屬於晚期扁鵲學派經典,這是扁鵲學派傳入四川之後發生的重大變化。
  東漢以後的脈診法已經由早期的通取全身,演變為獨取寸口,為後世脈法所遵從。老官山醫簡中的脈法“五色脈診”,處在脈診法變革之前,初步認為這批醫書大都屬於早期扁鵲學派的醫學經典。扁鵲學派醫書的重新面世,以其豐富的科學內涵和顯著的醫學成就,改寫了祖國醫學史的重要篇章,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科學價值和歷史意義。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4年7月5日19:44。)


[1]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成都“老官山”漢墓》,《中國文物報》2013年12月20日第4版。
[2]何琳儀:《戰國文字通論(訂補)》,江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90、294頁(下文引此不另注)。
[3]王力:《漢語音韵》,中華書局,1963年,第173頁;王力:《同源字典》,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69頁。王力:《漢語語音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第73頁。
[4]唐作藩:《唐宋間止、蟹二攝的分合》,《語言研究》1991年第1期。劉冠才:《論祭部》,《古漢語研究》2004年第2期。
[5]麥耘:《漢語語音史上的i韵母》,《音韵論叢》,齊魯書社,2004年。
[6]唐作藩:《上古音手册》,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頁。
[7]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册》,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87頁、213頁。
[8]劉莉:《〈全漢賦〉用韵研究》,《漢字文化》,2009年第5期。
[9]陳複華、何九盈:《古韵通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231頁、302頁。
[10]來國龍:《說“殺”“散”,兼談古文字釋讀中的通假字問題》,《簡帛》(第四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11]武家璧:《觀象授時——楚國的天文曆法》,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2頁。
[12]唐蘭:《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的研究》,《考古學報》1975年第1期;李學勤:《馬王堆帛書與〈鶡冠子〉》,《江漢考古》1983年第2期;李學勤:《鶡冠子與兩種帛書》,《道家文化研究》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13]劉敦願:《漢畫像石上的針灸圖》,《文物》1972年第6期;青年文庫:《中國古代史常識(專題部分)》,中國青年出版社,1980年,第197頁。原石四塊,現藏于山東曲阜孔廟及中國歷史博物館。
[14]李伯聰:《扁鵲和扁鵲學派研究》,陝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90年。
[15]馬繼興:《雙包山漢墓出土的針灸經脉漆木人形》,《文物》1996年第4期;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綿陽博物館:《綿陽雙包山漢墓》,文物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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