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馬書》簡二四釋文作:
馬恒食乾,數厭芻禾,駕善美鉗厥希漊,此所以發〼 二四[1]
今按:簡文的前半句,整理者的注文解釋為“馬喜食乾草,常不喜食新禾”。高一致先生認為所謂“乾”並非僅指乾草,而是指包括乾芻以及粟、菽等在內的乾飼料。乾飼料餵馬在漢代已較普遍,官府甚至有一些制度化的規定。整句應該是講馬匹總吃乾飼料,不喜歡吃新禾。[2]高説可從。
簡文的後半句“駕善美鉗厥希漊”,比較令人費解。駕善美鉗,可以理解為使用漂亮好看的馬嚼子來駕馭馬匹。“厥希漊”似難與“駕善美鉗”語意連貫。其中“希”字,我們認為當作“黹”。《説文通訓定聲》:“希,此黹之古文也。”《周禮·春官宗伯·司服》:“祭社稷、五祀,則希冕。”鄭玄注:“希讀為絺,或作黹,字之誤也。”[3]《説文》:“黹,箴縷所紩衣。”准此,“希漊”的“漊”應當讀為“縷”。“希漊”即“黹縷”,結合前文的“美鉗”,應該指某種縫黹有繡線的馬具。此馬具我們懷疑是馬鞍,古人有繡鞍的裝飾喜好。《河東集》卷四十二引《古今風俗通》:“王逸少出守永嘉,庭列五馬,繡鞍金勒,出則控之,故永嘉有五馬坊。”[4]元人王惲《跋龍眠二駿圖》:“幾時扈從長楊獵,一片紅云拂繡鞍。”《群書通要》:“覓得黃騮被繡鞍,善和坊裏取端端。”《兩宋名賢小集存》錄《次韻湖陰曲》:“繡鞍玉勒黃金鞭,躍馬直入王無錢。”簡文中的“美鉗”與“希(黹)漊(縷)”與“繡鞍金勒”和“繡鞍玉勒”相近,均是指材料金貴做工精美的馬嚼子和馬鞍。因此“厥”字應該與“駕”字對稱,當動詞無疑。此處,厥當作穿。《廣雅·釋詁三》:“欮,穿也。”王念孫《廣雅疏證》補正:“《大戴禮·曾子疾病篇》:‘魚鱉黿鼉以淵為淺而蹶穴其中’,《潛夫論·貴忠篇》‘蹶’作穿。”[5]“厥希漊”即“穿黹縷”,指馬穿戴有紋繡裝飾的馬鞍。顯然,“駕善美鉗厥希漊”並不是馬發病的直接原因,而是類似人衣華服、乘香車、食膏梁這樣的過分養尊處優的生活。准此,我們再回看簡文的前半部分就可以知道患病馬匹為何總吃乾飼料而不喜歡吃新禾了,因為它過慣了好生活,不吃新禾是一種“挑食”的表現。釋文可以訂作:
馬恒食乾,數厭芻禾,駕善美鉗厥(穿)希(黹)漊(縷),此所以發〼 二四
馬駕而疾環(還),若有所敬(驚)宭(窘)即環(還),此所以發□〼 二五
今按:“發”下一字圖版作,對比簡二六的“繞”字,其左側當為“糸”。釋文可以補作:
馬駕而疾環(還),若有所敬(驚)宭(窘)即環(還),此所以發〼 二五
脾。至如鳥之豆,如水之深,病出於脾,內閉五臧(藏),骨肉不相著〼 十九
今按:《素問·平人氣象論》:“死脾脈來,鋭堅如烏之喙,如鳥之距,如屋之漏,如水之流,曰脾死。”[6]整理者將“豆”讀為“噣”,《説文》:“喙也”,後世或傳寫作“巨”,並認為《素問》裏的“如烏之喙,如鳥之距”是兩説並存。我們認為“兩説並存”的説法不可從。《素問》相較於天回簡文的變化,更像是一種有規律的疏解和擴充。如整理者的意見,天回的“如鳥之豆”變成“如烏之喙,如鳥之距(豆)”是兩説並存,那麼,天回的“如水之深”變成“如屋之漏,如水之流”也是兩説並存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既然“距”是“豆”(豆-巨-距)的傳寫錯誤,那麼《素問·平人氣象論》此段的押韻情況就應該重新考慮。其中豆(噣)、漏、流三字分別在侯、幽二部,喙在月部不入韻。劉英先生認為“喙”字當為“啄”訛寫而來,其本字應該為“咮”,因“咮”與“啄”分別在章紐侯部和章紐屋部,例得通假。[7]此説可從,尤其是在未看到天回簡文的情況下有此直覺,殊為不易。“咮”,《説文》:“鳥口也”,其在侯部,與豆(噣)、漏、流三字韻近相諧。故《素問·平人氣象論》此段應該訂作:
死脾脈來,鋭堅如烏之喙(咮-啄-喙),如鳥之距(豆-巨-距),如屋之漏,如水之流,曰脾死。
按錢超尘先生的總結,《素問》此段的傳寫錯誤應屬於“因妄改字或寫誤字而失其韻,當據古韻而正之。”[8]因此,我們認為《天回》的“如鳥之豆”變成《素問》的“如烏之喙,如鳥之距(豆)”,在具有文本同源性的前提下,有如下兩個可能:一是,內容擴充疏解,便與更好的傳播和理解。二是,照顧韻律,彼此相諧,不僅朗朗上口更有利於篇章內容的整齊化。由此,《黃帝內經》相較於天回醫簡等早期醫書,應該經歷了一個較長時期的“經典化”的過程,編纂者不僅注重醫理的疏解也照顧了韻的統一。
此外,已有學者指出“如烏之喙”在傳抄過程中逐漸被部分醫家演變為“如鳥之啄”,這是“雀啄脈”的濫觴。[9]這裏需要強調的是,前文我們已經分析了“喙”的不入韻,因此“雀啄脈”的生發,既有“由喙到啄”錯誤方向的可能,也有其傳本正確其字本就是“啄(咮)”的可能。《素問·玉機真藏論》:“其來如水之流者,此謂太過,病在外;如鳥之喙者,此謂不及,病在中。”如鳥之喙,《太素·四時脈形》“喙”作“啄”。[10]林億《新校正》云:按《平人氣象論》云:“如鳥之喙”,又別本“喙”作“啄”,可為兩處旁證。
[1] 天回醫簡整理組編:《天回醫簡》(下册),文物出版社2022年11月,第134頁。
[2] 高一致:《讀天回醫簡<療馬書>筆記》,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網站2023年3月24日,http://www.bsm.org.cn/?hanjian/8945.html。
[3]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彭林整理:《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91頁。
[4] (唐)柳宗元撰:《河東先生集》(繁體影印版)第五冊,(蘭州)讀者出版社2019年,第388頁。
[5] (清)王念孫撰;張靖偉等校點:《廣雅疏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87頁。
[6] 郭靄春主編:《黃帝內經素問校注》,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183頁。
[7] 劉英:《釋“喙”》,《中醫藥文化》1989年第4期,第16頁。
[8] 錢超尘著:《內經語言研究》,人民衛生出版社1990年,第296頁。
[9] 金道鵬;趙吉忠;陳曉:《雀啄脈歷史沿革及主證淺析》,《中華中醫藥雜志》2018年第6期,第2531頁。
[10] (隋)楊上善注:《黃帝內經太素》,中醫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10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為2023年9月6日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