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虎地秦墓竹简》日书甲种“诘”篇鬼名补证(一)
作者:陈家宁  發布時間:2005-12-24 00:00:00

(首发)

  摘  要: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結合傳世文獻,對睡虎地秦簡日書“詰”篇中的若干鬼名及其所涉及的問題進行了補證,說明它們的來源及文化内涵等。這一篇主要包括飄風、狼、寒風、祖、雷等。
  關鍵字:睡虎地秦簡;“詰”篇;鬼名

  睡虎地秦簡《日書》中的“詰”篇,又稱“詰咎”篇,是一篇講驅鬼之術的文獻集成。該篇在《日書》中地位極其特殊:不僅字數最多,內容豐富、翔實,而且描寫生動、形象,獨具一格,值得深入研究。自七十年代中期睡虎地秦簡出土以來,有多家學者的專著或論文涉及“詰”篇的研究,或字詞訓釋,或內容考證。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就鬼名問題提出一點淺見。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詰”篇中所述之鬼種類繁多,我們將其分為兩大類:
  一類是狹義的鬼,這類鬼常以“某鬼”命名,即鬼名的後一字是“鬼”,前一字是描述該鬼性質或特徵的修飾語。包括剌鬼、丘鬼(故丘鬼)、鬼、哀鬼、棘鬼、鬼、陽鬼、鬼、鬼、凶鬼、暴鬼、遊鬼、不辜鬼、粲迓之鬼、餓鬼、遽鬼、□(下從馬)鬼、夭鬼、癘鬼等。也有名中不帶鬼字者,如夭、圖夫、大祙等。還有一些雖明言其為鬼,但並未命名,只是說明了這些鬼的來歷或行為表現。包括宲人生為鬼、人妻妾若朋友之鬼、恒從人遊之鬼、幼殤之鬼、入人宮室之鬼、哀乳之鬼、擊鼓之鬼、恒從人女之鬼、當道以立之鬼、屈人頭之鬼等。
  另一類是廣義的鬼,包括各種神靈精怪。它們或常以某種動物或自然現象的形式出現,給人帶來危害。動物類的有些是具體的,包括神狗、幼蠪、神蟲、會蟲、地蠥、狼、女鼠、地蟲等。有些則是動物的統稱,有蟲豸、鳥獸等。屬於自然現象的有票風(大票風)、寒風、恙氣、野火、天火、雷、雲氣等。其它神靈包括大神、上神、狀神、祖等;精怪則包括水亡傷和爰母等。
  在《睡虎地秦墓竹簡》(以下簡稱《睡虎地》)一書的注釋中,編者對其中一些鬼名做了簡要解釋。[1]劉樂賢先生對“詰”篇所述之鬼作了分類和研究。[2]劉釗師對“詰”篇中的二十多種鬼名做了疏證。[3]但在這眾多鬼名中,亦有研究得稍嫌不夠深入者,我們下面予以補證。

  1. “飄風”與“狼”鬼
  “詰”篇有云:
  野獸若六畜逢人而言,是票(飄)風之氣,毄以桃丈,繹(釋)(屨)而投之,則已矣。
  凡有大票(飄)風害人,擇(釋)[屨]以投之,則止矣。
  票(飄)風入人宮而有取焉,乃投以屨,得其所,取盎之中道;若弗得,乃棄其屨于中道,則亡恙矣。不出壹歲,家必有恙。
  此三條都言“飄風”作祟,雖然表現形式不同:一為野獸六畜逢人言,一為害人,一為入人宮而有取焉,但驅除的方法相似,都是釋屨以投之。因此可以推測在古人看來,他們的根源是相同的。
  《爾雅·釋天》云:“扶搖謂之猋,風與火為庉,回風為飄。”“猋”字郭璞注:“暴風從下上。”“飄”字注:“旋風也。”林澐先生指出“飄風”亦作“猋風”。[4]“猋”的本字作“飆”。《說文》曰:“飆,扶搖風也。”劉釗師指出“飄風”即“扶遙”,或稱羊角風。[5]至確,只是文獻中一般寫作“扶搖”。《莊子·逍遙遊》云:“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扶搖、羊角並稱,可見二者為一物。郭慶藩《莊子集釋》引司馬彪於“扶搖”注云:“扶搖,上行風也。”又云:“風曲上行若羊角。”可見“扶搖”或“飆”的特點是從下盤旋而上,若羊角之形。《說文》曰:“飄,回風也。”段玉裁注:“回者,般旋而起之風。”這說明“飄風”與“扶搖”或“飆”的特點是相同的,都是從下盤旋而上,它們應是同一種風。《詩經·小雅·何人斯》云:“彼何人斯,其為飄風。”毛傳曰:“飄風,暴起之風。”與上引郭注“猋”字所謂“暴風”亦相似。
  認為“飄”即“扶搖”還有古音上的證據:飄為滂母宵部,扶為並母,二者同為唇音字;搖亦為宵部字,與飄字疊韻。《莊子·盜跖》云:“且跖之為人也,心如湧泉,意如飄風。”《經典釋文》注:“飄風‘婢遙反’,徐‘扶遙反’。”恰以“扶遙”切“飄”字。可見二者所指應為一物,疾讀為“飄”,緩讀則為“扶搖”。由此,我們認為:飄、飆和扶搖是一組同源詞,指的是由下盤旋而上的風,其中“飄”和“飆”或許本來就是同一個字的不同寫法。
  能給人帶來災害的“飄風”在典籍中有載。《史記·龜策列傳》稱桀、紂之時“飄風日起,正晝晦冥,日月並蝕,滅息無光。”白晝時天空昏暗,發生日食和月食,在古人看來都是預示災異的不祥之兆,飄風與其並稱,應該同它們性質相似。《三國志·魏書·方技傳》載:“(管)輅至列人典農王弘直許,有飄風高三尺余,從申上來,在庭中幢幢回轉,息以復起,良久乃止。直以問輅,輅曰:‘東方當有馬吏至,恐父哭子,如何!’明日膠東吏到,直子果亡。”王弘直的兒子死時,在父親處有徵兆,就是飄風。《晉書·五行志》“庶征恒風”條載桓玄篡位後“三年正月,桓玄出遊大航南,飄風飛其輗蓋,經三月而玄敗歸江陵。”飄風為其兵敗的徵兆。其他史書及《太平廣記》中類似的記載還有很多。
  “飄風”與“狼”鬼關係密切。《法苑珠林》卷四十五引《白澤圖》曰:“狼鬼化為飄風,脫履捉之不能化也。”劉樂賢先生認為捉字“疑為投字之誤”,[6]甚確。劉釗師指出其所稱“脫履投之”與“詰”篇所用的方法相同。[7]細玩文意,這是說古人認為飄風為狼鬼變化而成,如果脫履投之,那麼它就不能變化,就會現出原形——狼,因此飄風的根源就是“狼鬼”。這是有根據的。秦簡“詰”篇有云:
  狼恒謼(呼)人門曰:“啟!吾非鬼也!”殺而亨(烹)之,有美味。
  此句《睡虎地》原斷句有誤,据唐鈺明先生文改正。這裡狼作人言,與前引“野獸若六畜逢人而言”以及簡文“鳥獸能言,是夭也”諸條情況相似,只不過所用的驅鬼法不同。可見狼與飄風確有關聯。
  但古人一般認為人的靈魂和軀體是可以分離的,並且鬼怪可以進入人的身體作祟,影響人的言行。同樣道理,動物也應該如此。以此類之,很可能人們認爲狼同其他能言的鳥獸一樣,也僅僅是鬼怪利用的軀殼,而真正作祟的是鑽進鳥獸身體裏的鬼魂。因為簡文稱對付狼的辦法是“殺而烹之”,如果狼是真正的作祟者,那它是不應被作為食物吃掉的。那麼,扮成狼形的鬼究竟是什麼呢?《白澤圖》又云“丘墓之精名曰狼鬼”,丘墓之精就是墳墓中的精怪,可見歸根結底,作祟的還是一種類似靈魂的東西。

  2.“寒風”
  “詰”篇有云:
  寒風入人室,獨也。它人莫為,洒以沙,則已矣。
  其中“寒風”一詞原注無說,但我們通過分析其所述驅風的方法可以看出,這裏的寒風並非一般的風,而是具有妖性的妖風。寒風一語多見於典籍:
  《呂氏春秋·有始》云:“何謂八風?東北曰炎風,東方曰滔風,東南曰熏風,南方曰巨風,西南曰淒風,西方曰飂風,西北曰厲風,北方曰寒風。”高誘於“寒風”下注曰:“坎氣所生,一曰廣莫風。”《黃帝內經·靈樞譯解·論勇》稱少俞曰:“春青風,夏陽風,秋涼風,冬寒風。凡此四時之風者,其所病各不同形。”這說明古人認為不同的風能給人帶來不同的災病,因此對付寒風就需要特殊的方法。
  與寒風有關的還有“窮奇”。窮奇是古代一個惡人的稱號。《左傳·文公十八年》云:“少皞氏有不才子,毀信廢忠,崇飾惡言,靖譖庸回,服讒搜慝,以誣盛德。天下之民謂之窮奇。”少皞氏之子行惡,因此人們稱其為“窮奇”,這是因為“窮奇”其實本指傳說中一種食人的神獸。說明少皞之子的所作所為如同禽獸。《山海經·西山經》云:“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其上有獸焉,其狀如牛,蝟毛,名曰窮奇,音如嗥狗,是食人。”《海內北經》云:“窮奇狀如虎,有翼,食人從首始,所食被髮,在蜪犬北。一曰從足。”又《神異經·西北荒經》云:“西北有獸焉,狀似虎,有翼能飛,便剿食人。知人言語。聞人鬥,輒食直者;聞人忠信,輒食其鼻;聞人惡逆不善,輒殺獸往饋之:名曰窮奇。亦食諸禽獸也。”注引別本云:“窮奇似牛而狸尾,尾長曳地,其聲似狗,狗頭人形,鉤爪鋸牙。逢忠信之人,齧而食之;逢奸邪則擒禽獸而伺之。”郭璞《山海經圖贊》云:“窮奇之獸,厥形甚醜;馳逐妖邪,莫不奔走;是以一名,號曰神狗。”《淮南子·地形訓》云:“窮奇,廣莫風之所生也。”高誘注:“窮奇,天神也。在北方道。足乘兩龍,其形如虎。”由上引高誘注《呂氏春秋》條可知,廣莫風即寒風,窮奇為此風所生。因此我們推測,很可能古人認為能給人帶來災禍的寒風,就與窮奇有關。窮奇喜歡吃人,令人們很恐懼,而與窮奇有關的寒風自然也就被認爲是災禍的徵兆了。
  另外《後漢書·禮儀志》記大儺逐疫“凡使十二神追惡凶”,其中有“窮奇、騰根共食蠱”,將“窮奇”奉為神,還能除害。說明窮奇並非盡為惡,有時也于人有益。因此古人有以“窮奇”為名者,如《資治通鑒》卷一三一《宋紀》十三載有人名“張窮奇”。

  3.“祖”神
  “詰”篇有云:
  人毋(無)故而鬼祠(伺)其宮,不可去。是祖□遊,以犬矢投之,不來矣。
  其中“祖”字原注無說,吳小強先生亦未出注,但于譯文中將此句解作“這是道路之神祖神在出遊”。[8]按此說極是。今補證如下:
  《史記·五宗世家》云:“上征榮。榮行,祖於江陵北門。”司馬貞《索隱》曰:“祖者行神,行而祭之,故曰祖也。《風俗通》云:‘共工氏之子曰修,好遠遊,故祀為祖神’。又崔浩云:‘黃帝之子嫘祖,好遠遊而死於道,因以為行神’,亦不知其何據。蓋見其謂之祖,因以為累祖,非也。據《帝系》及《本紀》,皆言累祖黃帝妃,無為行神之由也。又《聘禮》云‘出祖釋軷,祭脯酒’而已。按:今祭禮,以軷壤土為壇於道,則用黃羝,或用狗,以其羝血釁左輪。”顏師古於《漢書·景十三王傳》中此句處注曰:“祖者送行之祭,因饗飲也。昔黃帝之子累祖好遠遊而死於道,故後人以為行神也。”
可見早在唐代,世人對這位行神之來歷已經不甚清楚了,所以《史記索隱》諸說並存。據《史記》,嫘祖乃黃帝正妃,可見崔浩所云“黃帝之子嫘祖”確實值得懷疑,因為世無母子同名的道理。或許是因為行神名“祖”,才有人將其與“嫘祖”聯繫起來。但我們至少可以確定行神名“祖”,好遠遊,這與簡文中所稱“祖□遊”諸字正合。中間一字恰處於竹簡編繩處,字的上半部殘去,下半部作“”形。我們發現《日書》甲種“遠”字有作“”者,下部與此相近,因此不能排除此為“遠”字的可能。
  在秦人心目中,祖雖為行神,但因為他會給人們的日常生活帶來侵擾,所以也要加以驅除,這與驅除大神、上神、狀神是同樣的道理。

  4.“雷”神
  “詰”篇有云:
  天火燔人宮,不可御(禦),以白沙救之,則止矣。
  到雷焚人,不可止,以人火鄉(嚮)之,則已矣。
  雷攻人,以其木毄(擊)之,則已矣。
  這幾條都是說雷電攻擊人的。所謂“天火”,實際上也就是因雷電而引起的自然的火。劉釗師指出“雷”指雷鬼,並引《太平廣記》所載的幾條故事為證,極具參考價值。[9]
  其實古人心目中的鬼神精怪是沒有絕對的劃分標準的。《說文》曰:“人所歸為鬼。”即人死後成為鬼。又曰:“,神也。”段注曰:“當作‘神鬼也’。神鬼者,鬼之神者也。故字從鬼申。”段氏以為“”是鬼中的神,亦即上等的鬼。古人祭祀祖先,祈求祖先護佑,正說明他們認為有功德的祖先之鬼魂能成為家族的保護神。而傳說中掌管自然萬物的鬼神也多被與古代人物聯繫起來,他們多數也曾有一個由人死而變鬼,進而化為神的過程。如上引行神“祖”。因此“詰”篇所稱的“雷”也可以指雷神。
  “雷神”典籍多有記載。《山海經·海內東經》云:“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在吳西。”(見后附圖)《韓詩外傳》卷十載:“東海有勇士曰菑丘?,……去朝服,拔劍而入(神淵),三日三夜,殺三蛟一龍而出,雷神隨而擊之。”
  “雷神”又稱為“雷公”,《論衡·雷虛篇》曰:“圖畫之工,圖雷之狀,累累如連鼓之形。又圖一人若力士之容,謂之雷公。使之左手引連鼓,右手推椎,若擊之狀。其意以為雷聲隆隆者,連鼓相扣擊之意(音)也;其魄然若敝裂者,椎所擊之聲也;其殺人也,引連鼓相椎並擊之矣。”雖然王充對此大加批判,但這段記載卻反映出了當時人們對“雷公”形象的認識。又《祀義篇》云:“風伯、雨師、雷公,是群神也。”

 雷神[10]

   “雷公”又稱“雷師”。《離騷》云:“鸞皇為餘先戒兮,雷師告餘以未具。”又“屬雷師之闐闐兮,通飛廉之衙衙。”一說“雷師”又叫“豐隆”。《離騷》云:“吾令豐隆乘雲兮。”王逸注:“豐隆,雲師,一曰雷師。”《穆天子傳》卷二云:“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侖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豐隆之葬。”郭璞注曰:“豐隆,筮師,禦雲,得大壯卦,遂為雷師。”《後漢書》引張衡《思玄賦》曰:“豐隆軯其震霆兮,列缺曄其照夜。”李賢注:“豐隆,雷也。”這則注釋很有啟發性:“豐”古為滂母冬部字,“隆”屬來母冬部,二者疊韻,“豐隆”為聯綿字。“豐隆”可能最早就是形容雷聲的擬聲詞,後來被加以人格化,當作雷師的名字。徐傑舜先生即認為“豐隆”為俗稱,“此俗名為雷聲隆隆如連鼓相椎而得”。[11]
典籍中對“雷”神名稱的説法多種多樣,對其形貌的記載也是五花八門,當然這都出於人們的想象。但相信雷神的存在卻是普遍的認識。至於故事中所載的人戰勝雷鬼的事,其實正反映了人要征服自然、戰勝命運的願望。
 
  除上述幾條以外,“詰”篇中還有不少可與典籍文獻中的記載相印證的例子,我們會在以後的文章中繼續嘗試。
 
  (文章作者為廈門大學歷史係博士研究生,通信地址為:
  福建省廈門大學人文學院歷史係2005級博士研究生  361005)


[1]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216-219頁,文物出版社1990年。
[2] 劉樂賢:《睡虎地秦簡日書〈詰咎篇〉研究》,《考古學報》1993年4期。
[3] 劉釗:《談秦簡中的“鬼怪”》,《文物世界》1997年2期。
[4] 林澐:《說飄風》,吉林大學古文字研究室《于省吾教授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吉林大學出版社1996年。
[5] 劉釗:《談秦簡中的“鬼怪”》,《文物世界》1997年2期。
[6] 劉樂賢:《睡虎地秦簡日書〈詰咎篇〉研究》,《考古學報》1993年4期。
[7] 劉釗:《睡虎地秦簡〈詰〉篇“詰咎”一詞別解》,中國古文字研究會《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五輯,中華書局2004年。
[8] 吳小強:《秦簡日書集釋》142頁,嶽麓書社2000年。
[9] 劉釗:《談秦簡中的“鬼怪”》,《文物世界》1997年2期。
[10] 此圖摘自徐傑舜:《漢族風俗史》(第一卷)315頁,學林出版社2004年。
[11] 徐傑舜:《漢族風俗史》(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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