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嶽麓秦簡中“江胡郡”即“淮陽郡”

作者:于薇  發布時間:2009-06-18 00:00:00

（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

（首發）

　　嶽麓秦簡0383、0480、0914、0706簡文中“江胡郡”不見於傳世文獻。整理者提出 “胡”與“湖”通，定郡名為“江湖郡”，並提出“秦代對江東江南地區的統治是特別關注的。也許是秦人太不識水性,太不熟悉江湖地區的管理,故特設一個‘江湖郡’來進行專管,而這個郡的設置隨著後來郡置的分割和細化,也就消失在秦漢的郡縣設置系列中了。”整理者的這個說法不無道理，但也沒有特別充足的證據支援。我們循其蛛絲馬跡，認為江胡郡在淮河上游北岸古江、胡國所在的區域，初為楚郡，楚滅後入秦，併入潁川郡，秦開發淮河流域，將潁川郡析為二郡，其中後世文獻中的“淮陽郡”部份，一度仍被稱為“江胡郡”。 由於史料中相關材料確實非常少，文中觀點多有粗糙之處，請同好指教。

一、郡址範圍

　　首先“胡”與“湖”通的例子，在簡帛和傳世文獻中其實是不多見的。“胡”作為人名、地名字在金文中寫作“”，包山楚簡亦寫作 “ ”或“”。雖然嶽麓秦簡中“胡”已經寫作“”，[1]但仍不好說與從水從胡的“湖”字直接可通。目前出土的簡帛中，一直沒有見到 “湖”字，“江胡”可通“江湖”，證據上似有不足。從字意上看，《說文》：“湖，大陂也，……揚州浸有五湖。浸，川澤所仰以灌溉也。”本意是指圍坡築堤的灌溉工程，直到漢末《廣雅·釋地》“湖，池也”，其含義才開始比較接近後世。[2]所以，整理者認為江湖郡是特別設置來對江東江南的江湖地區來進行專管的郡，稍嫌望文生義。
　　 “江胡”郡中“江”恐怕不是指河流，“胡”也不是指湖泊，“江胡”是兩個單字地名的合稱。“江”、“胡”兩個地名，在西周時就已經存在。江，本為江國，《左傳》僖公二年有“服江、黃”，杜預注云“江國在汝南安陽縣”《後漢書·郡國志》“安陽侯國”司馬彪原注“有江亭，故國，嬴姓”，《水經注》“淮水又東逕安陽縣故城南，江國矣”，所以徐少華認定故江國位於今正陽縣東南，淮水北岸。[3]胡，亦本為胡國，《左傳》昭公四年有“鬍子與楚子會于申以伐吳”，杜注“汝陰縣西北有胡城”，《漢書·地理志》汝南郡女（汝）陰縣載“故胡國”。漢晉汝陰縣，今安徽阜陽市西北。“江胡郡”應該就是江胡兩地所在的一片區域。
　　這片區域內封國城邑不少，《左傳》僖公五年“江、黃、道、柏方穆於齊”，《史記·陳杞世家》“吳伐陳，取胡、沈。”黃在今河南潢川[4]，沈在今河南平輿[5]，這些小國間聯繫密切，春秋時已經有連稱的趨勢。這些小國後來全部為楚國所滅，成為春秋楚“東國”的一部分。其後應是楚最先在當地設郡，取“江”“胡”為名，此地就成為了楚的“江胡郡”。
　　所以，“江湖郡”的面積不大，大體就在今天河南正陽、潢川、平輿與安徽阜陽之間淮河上游北岸的一小片。陳偉先生曾講過：“楚在東遷以後，其西北一部與魏國接壤，界線約在陳、平輿一帶以北、以西不是太遠的地方。”[6]“江胡郡”西、北界基本上也就是這一線，南界就是淮河，東界到阜陽。這個區域，是戰國末年楚東遷後的核心地區。
　　“江胡郡”在淮河上游北岸，簡文中還可以找到佐證。據整理者介紹，0706號簡與0383號簡的內容相連，0914號簡與0706號簡的內容又完全吻合，連綴起來，可以形成一段完整的政令：
　　綰請許而令郡有罪罰當戍者：泰原署四川郡;東郡、三川、穎川署江胡郡;南陽、河內署九江郡；南郡、上黨□邦道當戍東故徼者,署衡山郡。
這一段話涉及到了12個郡，不是一個小範圍，簡文講的是一項全國性的政策。文中的“綰”，恐怕不是1219、1221簡中小小的州陵守，而是秦開國丞相王綰。王綰這條政令，是讓刑徒異地戍守。秦統一後，對於政府的命令格式進行了規範，秦法嚴整是歷代聞名的，這樣級別的政令文本，行文不會天馬行空，前後必然要遵循一定的順序。簡文中先後出現的“四川”、“江胡”、“九江”“衡山”四郡中，“四川”在淮河下游北岸，“九江”在“四川”正南方淮河下游南岸，“衡山”在“九江”正西方淮河南岸，這段話就是由東向西，由北向南，沿淮河敍述。所以，“江胡”的位置，正是應該在“四川”正西、“衡山”正北的淮河北岸。
　　在另一批發表的材料中，第1647+1649簡文有“胡陽丞唐”[7]，其中“胡陽”顯然是一個縣。《路史·國名紀》戊“今潁治汝陰西二里有胡城，故有胡陰、胡陽”，則胡陽縣就在故胡國地。簡文中的胡陽縣，其時應該是江胡郡的一個屬縣。

二、設置及沿革

　　楚江湖郡設置的時間，文獻幾乎沒有痕跡，只能從其所在區域歷史發展脈絡中尋找線索。春秋中後期，楚國開始經營淮陽地區，最初楚對當地小國沒有滅國，只是降伏。但由於這樣“楚在方城之外不能徵發足夠的軍賦”，[8]到楚靈王時，“大城陳、蔡、不羹，皆賦千稱”，將這一地區徹底納入楚的版圖。楚在這一地區設置了不少縣，同時也設郡。以往認為，楚上蔡郡包括了整個楚方城以外的地區。[9]上蔡郡最初設置時空間範圍確實可能包括整個楚東國地，但在當時的通訊和交通條件下，如果一直是這麼大的面積，管理上會很困難。所以，在楚懷王十一年以後，上蔡郡北部析置新城郡，應該就於此有關。[10]現在看來，在上蔡郡南部，在這段時間里，很可能也析置出一個郡，即“江胡郡”。李曉傑先生認為，上蔡郡的設置，不早於楚威王十一年（西元前329年），而到楚懷王二十七年（西元前300年），上蔡以北入魏，上蔡郡就不存在了。[11]所以，江胡郡的設置時間，也應該就在這二十九年之間。
　　上蔡以北入魏後，楚在方城之外就只剩下了江胡一郡。楚頃襄王二十一年東遷陳，就是遷入了江胡郡之內。到秦始皇二十三年“取陳以南至平輿，虜荊王，”譚其驤先生認為當年置陳郡。其實，秦奪取這一地區後，並不是新置郡，就是獲取了楚的江胡郡。所以，譚先生認為秦陳郡“實得《漢志》淮陽、汝南二郡之地”，是非常正確的。[12]但秦所置的郡，究竟是稱“江胡郡”還是“陳郡”，就不得而知了。從此次竹簡出現“江胡郡”郡名來看，很可能郡名還是沿用楚舊名，而因為治所在陳，而又被稱為陳郡，這種情況在出土材料和文獻中都是常見的。
　　秦始皇二十六年秦並天下為三十六郡時，江胡郡併入了潁川郡，成為秦穎川郡。但潁川郡旋即又被析分。颖川郡一分為二，北部仍稱潁川郡，而南部後來被稱為“淮陽郡”的部份，最初可能還是稱為“江胡郡”。秦统一之初的這段時間，淮河流域正處於由楚地轉為秦地的過程中，楚的傳統還很頑固，秦王朝的郡制，也處於調整和確立的過程中。所以，在原來楚地範圍內，郡名可能有一段时间是沿用楚制的。不僅是“江胡郡”，包括里耶秦简“洞庭郡”的問題，恐怕也與這段時間的特殊狀態有關。但這段比較紛亂的時間持續的並不長，後來秦四十八郡的體系確定下來以後，楚舊郡名就不再使用了。[13]“江胡郡”名稱被“淮陽郡”取代，於史籍中也漸漸湮滅了。
　　由於文獻材料實在匱乏，文中關於“江胡郡”沿革的推論還比較單薄。但從目前整理者發佈的材料看，已經有內史、東郡、南陽、南郡、泰原、三川、穎川、河內、琅邪郡、九江郡、上黨、河間、蒼梧、洞庭、恒山、清河、衡山郡、泰山、廬江、四川郡、州陵、江湖郡等二十二個郡名見於簡文，其中確實沒有“淮陽郡”，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支持了我們的看法。當然，現在畢竟還沒能知曉嶽麓秦簡的全貌，總不免忐忑。期待不久的將來，黨嶽麓秦簡全部發表時，如果“江胡郡”與“淮陽郡”仍然不並存，那本文的邏輯就可以被進一步證實了。

2009-6-16

2009-6-17二稿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09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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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封底，“嶽麓書院所藏秦簡郡名圖版”。
[2]包山楚簡第75、165簡。
[3]徐少華：《周代南土歷史地理與文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12頁。
[4]《左傳》莊公十九年：“（楚）遂伐黃。敗黃師於踖陵。”杜注云：“黃，嬴姓國。今弋陽縣。”《史記·楚世家》記載為：“楚成二十二年，伐黃。”張守節《正義》引《括地志》云：“黃國故城，漢弋陽縣也。在光州定城縣（西）四十里。”漢晉弋陽縣，即今河南潢川。
[5]《左傳》文公三年：“叔孫得臣會晉、宋、陳、衛、鄭人伐沈。”杜注云：“汝南平輿縣北有沈亭。”《漢書·地理志》“汝南郡平輿”引應劭云：“故沈子國，今沈亭是也。”
[6]陳偉：《楚東國地理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46頁。
[7]陳松長：《嶽麓書院所藏秦簡綜述》，《文物》2009年第3期。
[8]陳偉：《楚東國地理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92頁。
[9]陳偉：《楚東國地理研究》第199-200頁。
[10]陳偉：《楚東國地理研究》第199-200頁。
[11]李曉傑：《中國行政區劃通史·先秦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41頁。
[12]譚其驤：《秦郡新考》，《長水粹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
[13]辛德勇先生在《秦始皇三十六郡新考》中提出秦統一後置郡總數有一個四十八郡的體系，其觀點很有說服力。但現在看來，秦分四十八郡可能不是在秦始皇三十三年統一完成的，而是一個漸進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