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秦簡讀札（四）
作者:謝明宏 發布時間:2023-10-06 09:38:20（首發）
《教女》簡五七至五八有如下文句：
居喜規（窺）朢，出喜談語。所與談者，大嫪行賈。買其畜生，及到牛馬。錢金五七盡索，不智（知）用所。[1]
今按：簡文的大意是説女子居家喜歡向外窺望，出門則愛好與坐賈行商閒談。買了他們的畜生牛馬把錢財花光了，回想起來卻不知道把錢用在了何處。細繹這段描寫，應該是批判女子居家心境浮躁常常被外界事物吸引，管理家財的意識淡漠容易被奸詐的商人所欺騙。
“大嫪”，整理者認爲“嫪”或可讀作“謬”，有欺詐、偽妄之義，即指以下“行賈”。並引周祖謨《方言校箋》：“央亡，嚜杘，姡，獪也。江湘之間或謂之無賴，或謂之㺒。”我們認爲“嫪”應讀爲“㺒”，並與“儈”義近。《廣雅·釋詁》：“㺒，獪也。”王念孫疏證：“㺒者，《方言》：‘江湘之間謂獪爲㺒’。”[2]大㺒，義同大儈，即買賣的居間人。《淮南子·汜論訓》：“段干木，晉國之大駔也，而爲文矦師。”許慎注：“駔，市儈也。言魏國之大儈也。”[3]《漢書·貨殖傳》：“節駔儈”，顏師古注：“儈者，合會二家交易者也。”[4]大賈、大儈、大駔，蓋漢代通行的豪商叫法。簡文的“大㺒”與“行賈”並稱，應與大賈、大儈、大駔相類。“大㺒”的構詞方式與“巨猾”接近，《文選·東京賦》：“巨猾間舋，竊弄神器。”[5] 
，對比簡十八的“見”字
，當釋作“見”。
簡十五“一歸西行”，語義頗難索解。其“歸”字圖版作
，左部當从“女”如簡十八
，應改釋爲“婦”。“一婦西行，不智（知）極所”，或是牽形容自己的行程與心境，西行的歸途迷茫不知道要去往何處。秦簡“婦”與“歸”的字形對比見下表：[6]
| 婦 | 《公子從軍》 | 《日甲》163 | 《日甲》144 | 《日乙》99 | 《日乙》1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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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 | 《秦雜》35 | 《秦十八》155 | 《日甲》57 | 《爲吏》33 | 里耶8-7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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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病方》二〇四背至二〇三背釋文作：
目大赤者：以青傅之，已。• 目疾者，取雞矢一斗，而穿地，直（置）火地中，直（置）矢火上，以石居矢 二〇四背 上，令漬，即以夏金
（磨）石上，以亓（其）泃（垢）傅目，已。二〇三背
今按：“夏金”，整理者無説。古夏、假通用。《漢書·高帝紀》：“發兵距之陽夏”，顏師古注引鄭氏曰：“夏，音假借之假。”《釋名·釋天》：“夏，假也，寬假萬物使生長也。”
“夏金”，我們認爲應該讀爲“瑕金”。“瑕”訓爲赤，“瑕金”即“赤金”，指黃銅。《周禮·春官·巾車》：“卿乘夏縵”，孫怡讓《正義》：“夏，與瑕聲近，故夏亦訓赤也。”《周禮·春官·巾車》：“孤乘夏篆”，鄭玄注引鄭司農曰：“夏，赤也。”[7]
赤金，醫書中指銅。《説文》：“銅，赤金也。”《漢書·食貨志》：“黃金爲上，白金爲中，赤金爲下。”孟康曰：“白金，銀也。赤金，丹陽銅也。”《證類本草》“銀屑”條引陶弘景云：“古者名金爲黃金，銀爲白金，銅爲赤金。今銅有生熟，煉熟者柔赤，而本草並無用。今銅青及大錢皆入方用，並是生銅。應在下品之列也。”[8]《蠢子醫》：“礞石能墜痰，朱砂能鎮驚；磁石滋腎水，赤金把火平。”[9]
病方以火烤雞矢並置石其上，再以“夏（赤）金”磨石，取其污垢傅目，實際上是用銅製作綠色堿式碳酸銅。綠色堿式碳酸銅，即醫書所謂的銅綠、銅青，可用來治療目疾。《太平惠民和劑局方》云銅青“明目”。《千金要方·治目風淚出浮瞖多膿爛眥方》用到銅青三銖。[10]《本草綱目》：“銅青乃銅之液氣所結，酸而有小毒，能入肝膽，故吐利風痰，明目殺疳，皆肝膽之病也。”[11]
銅變成綠色堿式碳酸銅，需要二氧化碳和醋酸進行化學反應。病方用到的雞矢恰好具有酸性，而穿地置火的燃燒反應也能產生二氧化碳。據測量，雞糞的PH值大概在4上下，屬於強酸物質。[12]《病方》開頭的“青”，整理者認爲是“曾青”，指天然硫酸銅。後文以“夏（赤）金”同雞矢製備堿式碳酸銅的方法，實際上與開頭的以“曾青”傅目是異曲同工的。兩個部分以“•”隔開，其作用大概相當於《天回醫簡》治六十病和齊湯法中的“一曰”或者傳世醫書所説的“又方”。歸爲一處，有時是因兩個病方同治一病，有時是用藥相同而製備方法不同，北大秦簡此方即屬後例。釋文可以調整爲：
目大赤者：以青傅之，已。• 目疾者，取雞矢一斗，而穿地，直（置）火地中，直（置）矢火上，以石居矢 二〇四背 上，令漬，即以夏（瑕）金
（磨）石上，以亓（其）泃（垢）傅目，已。二〇三背
■睪（皋）！敢播美
（糈）。敢播美
（糈），葵行與與。敢播美稷，葵行翼翼。上請司命、司犮（祓）五三背
今按：整理者將“與與”讀爲“
”，《説文·走部》：“，安行也。”並認爲“與與”及下句的“翼翼”，均形容“葵行”的樣子。如此看，整理者是將“葵行”理解爲動詞取行走意。然“與與”本就有往來的意思，似不必破讀爲“”。《漢書·揚雄傳》：“淫淫與與，前後要遮。”顏師古注：“淫淫與與，往來貌。”《文選·羽獵賦》：“淫淫與與，前後要遮。”李善注：“淫淫、與與，皆行貌也。”[13]另外，“葵行”之“行”似乎還可以理解爲“行列”。《齊民要術·種穀》：“吾苗有行，故速長。”注云：“行，行列也。”[14]《詩·生民》：“禾役穟穟。”孔穎達疏：“種禾則使有行列，其苗則穟穟然美好。”[15]如將“葵行”理解爲成排成列之葵，那麼“與與”及下句的“翼翼”似可直接理解爲蕃蕪茂盛的長勢。《詩·楚茨》：“我黍與與，我稷翼翼。”鄭玄箋：“黍與與，稷翼翼，蕃蕪貌。”[16]《文選·南都賦》：“翼翼與與。”吕向注：“翼翼、與與，茂盛皃。”
審其文義，大概就是撒種至地令禾苗快速生長繁盛的意思。“葵行”之“行”理解爲行列，“與與”及“翼翼”形容生長態勢，皆可如字讀，可從鄭氏、吕氏的舊訓。當然，撒種後禾苗生產茂盛本就是祓除術的美好寄託，至於播種糈、稷而生葵的陰差陽錯，似不必詳究其邏輯。《史記·滑稽列傳》中淳於髡見道傍有禳田者，其祝禱詞曰：“甌窶滿篝，汙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17]禳田者祈禱“五穀蕃熟”，與《祓除》的葵行與與、葵行翼翼相似。不過從下接簡文來看，葵行與與、葵行翼翼只是延請司命、司祓等神靈的吉祥話。
[1] 北京大學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秦簡牘》（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第67頁。
[2] （清）王念孫撰；張靖偉等校點：《廣雅疏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54頁。
[3] 何寧撰：《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2018年，第964頁。
[4] （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2013年，第3689頁。
[5] （梁）蕭統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年，第66頁。
[6] 《日甲》為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的簡稱，《日乙》則是《日書》乙種，《秦雜》是《秦律雜抄》的簡稱，《秦十八》是《秦律十八種》的簡稱，《為吏》為《為吏之道》的簡稱。
[7]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彭林整理：《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46頁。
[8] （宋）唐慎微著；郭君雙等校注：《證類本草》，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11年，第101頁。
[9] （清）龍之章著；李維賢點校：《蠢子醫》，人民衛生出版社1993年，第46頁。
[10] （唐）孫思邈著；李景榮等校釋：《備急千金要方校釋》，人民衛生出版社2014年，第205頁。
[11] （明）李時珍著：《本草綱目》（校點本上、下册）2版，人民衛生出版社2004年，第469頁。
[12] 微信公衆號“土壤改良及修復”文章：《雞糞經過處理能大膽用麼？》，2023年7月13日，https://mp.weixin.qq.com/s/B5hoE8-Hzxwh8OmQ7BbqwA。
[13] 同5，第168頁。
[14] （後魏）賈思勰著；繆啟愉校釋：《齊民要術校釋》（第2版），中國農業出版社1998年，第76頁。
[15] （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朱傑人，李慧玲整理：《毛詩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537頁。
[16] 同14，第1166頁。
[17] （漢）司馬遷撰；（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中華書局2013年，第3858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3年10月04日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