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秦簡讀札(八)
作者:謝明宏  發布時間:2023-11-03 09: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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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禹九策》有兩條近似的內容,一是簡九六背的“肖(小)人失色,君子異國”,二是簡七六背的“君子失棫(國),肖(小)人失色,凶”。[1]兩處整理者均無注。從“君子異國”和“君子失棫(國)”來看,“異國”義近“失國”,應指君子喪失國家統治權後流落異邦。《周易》卦爻辭中的君子小人既有以位而言的情況,也有以德而言的例子。在“以德言”時,卦爻辭中的“君子”指有位且有德者,“小人”指有位而無德者。[2]在占書中,“君子”與“小人”的際遇雖不相同,但是所遭逢的事件類型基本上是一致的,如:
  •周 姬昌《周易·泰》:“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
  •戰國 甘德、石申《甘石星經》:“君子賣衣,民人賣妻子。”
  •漢 焦延壽《易林·履》:“君子失意,小人得志。”
  •唐 李淳風《觀象玩占存》:“君子憂,小人流。”
  •唐 李淳風《觀象玩占存》:“君子賣衣,小人賣兒。”
  •唐 李淳風《觀象玩占存》:“君子失官,小人失財。”
  •唐 瞿曇悉達《開元占經》:“君子憂,小人流。”
  •唐 瞿曇悉達《開元占經》:“君子賣衣,小人賣子。”
  •唐 瞿曇悉達《開元占經》:“君子賣衣,小人賣妻。”
  •唐 瞿曇悉達《開元占經》:“君子失官,小人亡財。”
  •唐 李鳳《天文要錄存》:“君子賣衣,小人賣妻。”
  以上占辭中,“道長”與“道消”屬同類,“意”與“志”屬同類,“失官”與“失財”都是權勢財富上的損失,也可視爲同類。“賣衣”與“賣子(妻)”皆窮困之極的無奈之舉,屬同類。准此,北大秦簡裏小人的“失色”與君子的“失國”是不相匹配的。“失色”是臉部神色的改變,“失國”則是政權的喪失,不僅不是一類,作爲凶卦其對個體的損害程度也相差甚遠。我們認爲《禹九策》裏“失色”的“色”字,爲“邑”字的訛寫,其本作“失邑”。“失邑”指丟失城邑的統治權,與“失國”屬同類。《戰國策·秦策二》:“是我亡於秦而償於齊也。”高誘注:“言失邑於秦而大得報償於齊也。”[3]
  《禹九策》的“色”作IMG_1248,《從政之經》的“邑”作IMG_1249,兩字字形接近。傳世文獻中“色”與“邑”,每多混訛。《易林》:“一高一下,五色無主。”注:“色,別本作邑。”《文選·關中詩》:“危城載色。”“色”,五臣本作“邑”。[4]醫書中也有一個經典的例證,《黃帝內經·脈解》:“所謂色色不能久立久坐。”“色色”,《太素》作“邑邑”。田晉蕃曰:“《太素》作邑邑是。”邑邑,微弱貌,義與不能久立久坐合。[5]
  “失邑”,與“失國”相類,是占書中常見的占辭。《開元占經·填星占》引《黃帝占》曰:“填星見東方,一歲行二舍,吏民相將至退地,諸侯有失邑者。”[6]又《開元占經·太白占》引《黃帝占》曰:“太白守氐,國君有憂變,北君失邑。”《天文要錄存》:“天下有酒,令君失邑。”而“失色”則多形容星宿,如“歲星失色”、“熒惑失色”、“填星失色”、“太白失色”。
  綜上,《禹九策》的兩處“失色”都應括注爲“失色<邑>”。小人的“失邑”與君子的“失國”(異國)相對稱,均言領地城邑的亡失。  
  《禹九策》“惡終”釋文作:
  惡終曰:勿(物)之生殹,皆卒於終。大病將起,起必自中。莫智(知)其故,哭及IMG_1252 2IMG_1252 2(身躬)。行貨取夢,乃得IMG_1252 2(窮)。五九背IMG_1256(禱)祠毋居,巫醫是共。命是將然,祠祀奚攻?歸巫澤(釋)醫,寧具IMG_1259(葬)庸。五八背
  今按:「歸巫澤(釋)醫,寧具IMG_1259(葬)庸」,整理者注:“歸”訓“就”,“擇”讀“釋”,意思是放棄。“庸”訓“用”。這裏是說,若棄醫信巫,那就等人用衣衾裝殮,準備下葬吧。[7]我們認爲此處的注文,理解上有可商之處。前面的簡文“IMG_1256(禱)祠毋居,巫醫是共”,整理者尚理解作“禱祠不休,巫醫常備”,怎麼到了“歸巫澤(釋)醫”就變成“棄醫信巫”這樣的單方面選擇了?注文認爲“棄醫信巫”是主觀放棄治療等死。但這其中的潛意識似乎是認爲:醫是有效的,而巫是無效的,所以棄醫信巫是一種“棄療”。但在巫醫尚未分離的秦及戰國,似乎並沒有產生“醫靠譜而巫不靠譜”的社會共識。《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記載扁鵲有“六不治”,其中一條便是“信巫不信醫”。[8]但因爲扁鵲自己是醫不是巫,所以他的醫治原則不能視爲社會普遍認同。試看《淮南子·說山》:“病者寢席,醫之用針石,巫之用糈藉,所救鈞也。”高誘注:“皆所以療疾病求福祚,故曰‘救鈞’。”[9]顧頡剛認爲,此可見漢人治病,巫醫兼施之狀。顧氏少年時在蘇州,見道士爲人祈禳,將米鋪在席上成龍虎形,即感慨“知此俗二千年猶未變也。”[10]此俗是否流傳至近現代尚可存疑,但借此確可證明漢代還有“巫醫兼施”之風。同时,与《禹九册》抄写在同一卷上《病方》《祓除》含有大量祝由术内容,认为墓主所处时代的老百姓一点也不相信巫,也是非常难以想象的。如此,似不能驟斷《禹九策》此占潛意識裏認爲:醫是有效的,而巫是無效的。我們認爲“歸巫釋醫”是述賓結構的聯合式短語,猶“歸馬放牛”、“卧虎藏龍”。“歸”與“釋”共同修飾“巫”與“醫”。“歸”訓“還”。“歸巫釋醫”不是“棄醫信巫”,而是將“巫”與“醫”兩者都遣還,既不進行醫的治療,也不接受巫的祝禱。“歸”有返回、回到本處的意思,此處與“釋”義近,可以理解爲解散返還。
  網友“子居”先生也認爲“歸巫釋醫”是把巫者送走,把醫生也放走。[11]其說簡略,拙文聊作補充。  
  《禹九策》“君子沂下如雨”凡兩見,一在簡九六背,二在簡七四背。整理者認爲這兩處的“沂”字類似“泥”,但《公子從軍》作“沂”。古書類似句式有“淚下如雨”、“泣下如雨”、“血下如雨”、“矢下如雨”等,第一個字都是名詞主語。此字怎麼讀,還值得研究。[12]
  《公子從軍》的整理者將“沂”直接讀爲“涕”,並云沂字有疑母微部音,涕爲透母脂部字。脂、微皆陰聲韻而旁轉;疑母爲牙音,透母爲舌音,但微部字中,聲母分屬牙、舌音的也有音近例,如从貴得聲的微部字,聲母或在疑母,如聵,或在透母,如僓,故沂可讀爲涕。[13]此說疑處在於,未見有“斤”字聲系的字與“弟”字聲系的字直接相通的例子。我們認爲“沂”應是“泥”的誤字,“泥”讀爲“涕”較“沂”讀爲“涕”,在古音上更近,也有文獻支持。“泥”屬泥紐脂部,“涕”屬透紐脂部,兩者脂部疊韻,聲母透泥旁紐,音近可通。馬王堆漢墓帛書《易·姤》:“擊(繫)于金梯。”[14]傳世本《易·姤》:“繫于金柅。”“梯”可通“柅”。又《易·明夷》:“夷於左股。”吕祖謙音訓:“夷,陸希聲作睇,又作眤。”此處“睇”通“眤”。
  “泥”與“沂”因形近,而存在大量相混的例子。王偉先生認爲,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中的“沂陽”可能都是“泥陽”的誤寫。[15]該說得到但昌武先生的支持,他認爲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秩律”的“沂陽”雖字形隸定無誤,但確實應該認定爲“泥陽”的誤寫。[16]周波先生通過字形分析,認爲“尼”與“斤”的關鍵差別不在其內部的折筆,而是外部的輪廓。據此,里耶秦簡與嶽麓秦簡中部分原釋作“沂”字的,右半部實从“尼”,應該改釋作“泥”。[17]鄒水傑先生認爲,泥與沂字形相近,在書寫不規範的情況下,二字有誤寫的可能。[18]
  無獨有偶,天回醫簡《療馬書》簡一五“兩目多IMG_1299節(癤),及沂<泥—涕>IMG_1301(迹)”。[19]高一致先生認爲IMG_1301IMG_1302)字从辵从亦即“迹”字,不必隸定作IMG_1301,再括讀作“迹”。“涕迹”即淚痕。[20]其中“沂”字,整理者即先認爲是“泥”的誤字,再通作“涕”。我們曾判斷《療馬書》是抄寫在秦統一以前的秦系文獻,[21]翁明鵬先生認爲《禹九策》是戰國晚期的秦文獻。[22]由此,兩處戰國秦系文獻均將“泥”字誤寫爲“沂”用以表示眼淚之“涕”,恐怕不是單純的巧合。這或是秦文字中“尼”、“斤”存在普遍訛混現象的一種提示,抄手稍不注意就可能誤寫。試看簡九六的“沂”IMG_1303右側尚靠近“斤”的寫法,簡七四的“沂”IMG_1304 2內部已經非常接近“尼”IMG_1305 3(簡一七四背)所从的“匕”了。左側甚至漏掉了“氵”的一點。《禹九策》整理者在注文中提到「兩處的“沂”字類似“泥”,恐怕正體現了抄手在兩個字形間似是而非的糾結。


[1] 北京大學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秦簡牘》(卷肆),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第896、902頁。
[2] 廖海華:《〈周易〉卦爻辭中的君子小人之辨》,《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5期,第36頁。
[3] 高誘注:《戰國策》,上海書店出版社1987年,第28頁。
[4] (梁)蕭統編;(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年,第368頁。
[5] 郭靄春主編:《黃帝內經素問校注》,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444頁。
[6] (唐)瞿曇悉達著:《開元占經》,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403頁。
[7] “擇”簡文所無,當爲“澤”,疑手民之誤。
[8] (漢)司馬遷撰;(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中華書局2013年,第3361頁。
[9] 何寧撰:《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2018年,第1153頁。
[10] 顧洪編:《顧頡剛學術文化隨筆》,中國青年出版社1998年,第442頁。
[11] 子居:《北大簡〈禹九策〉試析》,中國先秦史網站2017年8月26日,http://xianqin.byethost10.com/2017/08/26/389。該網址或失效,亦可參http://www.360doc.com/content/17/0826/23/34614342_682385214.shtml。
[12] 同[1],第897頁。
[13] 北京大學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秦簡牘》(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第93頁。
[14] 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叁册,中華書局2014年,第15頁。
[15] 王偉:《〈嶽麓書院藏秦簡(肆)〉札記二則》,《簡帛》第14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8-40頁。
[16] 但昌武:《張家山漢簡〈秩律〉“沂陽”考》,《出土文獻》2022年2期,第32-42頁。
[17] 周波:《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與秦簡律令對讀札記》,《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第6輯,法律出版社2017年,第206-216頁。
[18] 鄒水傑:《秦簡“中縣道”小考》,第六屆出土文獻青年學者論壇論文,中國人民大學2017年8月,第352頁。
[19] 天回醫簡整理組編:《天回醫簡》(下册),文物出版社2022年11月,第133頁。
[20] 高一致:《讀天回醫簡〈療馬書〉筆記》,武漢大學簡帛網2023年3月24日,http://www.bsm.org.cn/?hanjian/8945.html。
[21] 抄寫年代考證見拙文:《〈天回醫簡〉讀札(六)》,武漢大學簡帛網2023年3月16日,http://www.bsm.org.cn/?hanjian/8928.html。秦系文獻考證見拙文:《〈天回醫簡〉讀札(十四)》,武漢大學簡帛網2023年4月7日,http://www.bsm.org.cn/?hanjian/8979.html。
[22] 翁明鵬:《從〈禹九策〉的用字特徵說到北大秦簡牘諸篇的抄寫年代》,《文史》2020年1期,第5-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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