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秦簡讀札(十二)
作者:謝明宏  發布時間:2024-01-18 09:4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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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方》簡二二四背至二二二背釋文作:
  直IMG_3258之祠祝,禹步三,曰:于▏!天㡩胡,㡩胡,㡩胡,地斧(釜)煮,地斧(釜)煮,地斧(釜)煮。大山有狐,九IMG_3259<尾>之啻(帝),季二二四背女名爲予,索弗得,祠直力下。某因祠雉吴,天啻(帝)令某施IMG_3258復車,不智(知)孰神,二二三背不智(知)孰圉。重祭參(三)。• 一席東卿(嚮),一席南卿(嚮),各一祭,祭三重,已,即後屏食IMG_3262二二二背
  今按:整理者認爲此方或與馬病有關,唯語多不可解。[1]“天㡩胡,㡩胡,㡩胡,地斧(釜)煮,地斧(釜)煮,地斧(釜)煮”,以天、地相對且各自重複三次,應當是某種咒語。其中“㡩胡”的“㡩”字應通作“鏝”,“鏝胡”是一種長而無刃之戟。“天㡩(鏝)胡”與“地斧(釜)煮”的意思,是指天上有鏝胡這樣的武器在等著你,地上則有釜鍋待烹煮,營造了天羅地網無處可逃的景象。其目的是對祝禱對象“狐”進行威懾恐嚇。
  “㡩”與“曼”,可通。“䜌”是來紐元部字,“鏝”是明紐元部字,兩字疊韻,明、來鄰紐雙聲,音近可通。“孿”的上古音構擬爲*smroons,“鏝”的上古音構擬爲*moons,亦音近。[2]古欒、曼通用。《史記·宋微子世家》:“子景公頭曼立。”“頭曼”,《漢書·古今人表》作“兜欒”。古蠻、曼通用。《公羊傳·昭公十六年》:“楚子誘戎曼子殺之。”《經典釋文》:“戎曼,二《傳》作戎蠻。”
  “鏝胡”是一種戟,《方言》:“凡戟而無刃,東齊秦晉之間謂其大者曰鏝胡,其曲者謂之鉤IMG_3263鏝胡。”郭璞注:“即今雞鳴句孑,戟也。”[3]“鏝胡”又可稱“曼胡”。《周禮·考工記·冶氏》:“是故倨句外博。”鄭玄注:“博,廣也。倨之外,胡之裏也。句之外,胡之表也。廣其本以除四病而便用也。俗謂之曼胡,似此。”[4]
  “天㡩(鏝)胡”與“地斧(釜)煮”,是對祝禱對象的一種武力展示,這在古籍中有頗多體現。宋《三洞神咒》:“上張天羅,下布地網。”元《法海遺珠》:“上張鐵網,下布金羅。”明《道法會元》:“上張天羅,下布地網。妖祟馘首,魔魅伏藏。敢有拒逆,劍斬呈頭。急急如律令。”又“地神湧出九色虹,天斧飛斬蜃蛟龍。”同時,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的“天神下干疾,神女依序聽神吾(語)。某狐父非其處所。巳(已)。不巳(已),斧斬若”,[5]也是有警告意味的設令之辭。此症痊愈便罷,如不痊愈,將揮斧斬殺你。
  醫書中有狐惑、[6]狐疝、腋下臭(狐狸之氣)等病,這與古人觀察到人體病徵與狐狸習性相近有關。如狐惑“默默欲眠,目不得閉”取狐善迷惑人的印象。又如狐疝小便困難是因爲“狐夜不得尿,至明始得”、狐疝在小腹與陰囊來回遊走不定是類似“狐則晝出穴而溺,夜入穴而不溺。”在祝由術流行的時代,人們自然而然地把祝禱的對象定爲神狐。北大秦簡此方祝禱對象是九尾神狐的季女,馬王堆帛書的祝禱對象則是狐父和神女,似皆認爲九尾狐有個女兒主管狐類疾病。天回醫簡《脈書·下經》有十餘種與狐有關的疾病,症狀描述清晰且沒有祝禱色彩,是一個值得關注的轉變。
  
  《病方》簡一九六背至一九四背釋文作:
  爲IMG_3267(虖):曰:「大山槐碞(巖),啻(帝)令桃殳求IMG_3267(虖)鬼,得而弗言與同辠(罪)。」即以桃支(枝)方五寸一九六背寫此,嬰之。一曰:「啻(帝)下朐(拘)轉(傳),令某行傳。」以松牒尺寫此而封之,署曰:「詣棄道。」即令一九五背IMG_3267(虖)者自棄道中,令人取之,已。一九四背
  今按:IMG_3267(虖)者自棄(寫有字的松牒)道中,令人取之(應是被人撿到),可以痊愈,這是非常典型的移病巫術。
  傳世文獻中,通過巫術可以將疾病轉移至他人或沒有生命的物體上。《吕氏春秋·制樂》記載了周文王有疾,群臣獻策請移之於城牆之事:
  周文王立國八年,歲六月,文王寢疾五日而地動,東西南北不出國郊。百吏皆請曰:「臣聞地之動,爲人主也。今王寢疾五日而地動,四面不出周郊,羣臣皆恐,曰『請移之』。」文王曰:「若何其移之也?」對曰:「興事動衆,以增國城,其可以移之乎!」文王曰:「不可。夫天之見妖也,以罰有罪也。我必有罪,故天以此罰我也。今故興事動衆,以增國城,是重吾罪也。不可。」文王曰:「昌也請改行重善以移之,其可以免乎!」於是謹其禮秩皮革以交諸侯,飾其辭令幣帛以禮豪士,頒其爵列等級田疇以賞羣臣,無幾何,疾乃止。[7]
  文王卧病五日後發生地震,群臣建議增築國城轉移疾禍。文王不從,代之以善政,得以痊愈。
  疾病還可以自請轉移於自己身上。作爲一種政治表演,漢平帝元始五年,王莽仿行周公爲武王請命之故事,祭祀泰畤,並請求將平帝的疾病移於自身。《漢書·王莽傳》記載:
  冬,熒惑入月中。 
  平帝疾,莽作策,請命於泰畤,戴璧秉圭,願以身代。藏策金滕,置于前殿,敕諸公勿敢言。[8]
  出土文獻中,也有移病巫術的記載。《五十二病方》通過令患者抱禾,可以將疣轉移其上。“一,令尤(疣)者抱禾,令人嘑(呼)曰:「若胡爲是?」IMG_3295 2(應)曰:「吾尤(疣)。」置去禾<禾去>,勿顧。”其中有一層身份轉換,患者抱禾後,要有人配合著問“你是誰呀”,患者要答“我是疣”。懸泉漢簡有一條移病巫術,是將疾病移於厠中。“入厠,禹步三。祝曰:入則謂厠哉,陽謂天大哉,辰,病與惡入,疾去毋顧。”[9]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詰咎》用桃木刻的人象來轉移憂慮。“人毋(無)故而憂也,爲桃更(梗)而敃之,以癸日日入投之道,遽曰:‘某。’免於憂矣。”[10]
  移病巫術在後世也有流傳,並部分在民俗中保留。《本草綱目·果部》引《衛生易簡方》治療腋下狐氣,將洗浴之水放在十字路口,被別人遇到了,就會帶走原病患的狐臭。其方云:
  用桔枸樹鑿孔,取汁一二碗,用青木香、東桃、西柳、七姓婦人乳,一處煎一二沸。就熱,於五月五日雞叫時洗了,將水放在十字路口,速回勿顧,即愈。只是他人先遇者,必帶去也。[11]
  蒙古薩滿治病有“放鳶法”,用七只紙鳶與五穀種子放在患者枕頭下,七日後將種子燒成炭讓患者以井水服,然後將紙鳶貼在樹木和草上,將疾病轉移。據《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彙編·東北卷》記載,人們會在紙人身上寫上患者姓名,然後在寺廟的香爐裏焚燒,稱爲“燒替身”。小兒夜啼不眠,以紙剪人形以火焚,以溺器覆之,謂之“燒夜星”。[12]世界各國也多有轉移疾病的民俗。法國波爾多地方的馬爾塞魯斯用小石頭摩擦疣子,以常春藤的葉子包起來扔到大路上。誰撿到這些石頭,誰就會長疣子,而病患的疣子會消失。烏干達的新王即位時要傷一個人,把他當作替罪羊送到羅布尼奧去,讓他帶走國王和王后身上可能有的任何污穢。[13]
  此外,《病方》所言的“棄道”當與秦漢時人“祠道中”的習俗有關。天漢二年,武帝禁止百姓於道中祠祭。“秋,止禁巫祠道中者。大搜。”顏師古注引文穎曰:“始漢家於道中祠,排禍咎移之於行人百姓。以其不經,今止之也。”顏師古認爲文說非是,並云“秘祝移過,文帝久已除之。今此總禁百姓巫覡於道中祠祭者耳。”  
  《從政之經》簡五“安靜毋苛”的“靜”字圖版作IMG_3296,與睡虎地秦簡IMG_3303 2、里耶秦簡ly08c1356z00010的“靜”字寫法迥異。細審字形,其右側IMG_3305上部還保留“爭”所从的“IMG_3297”部之“爫”,下部已經完全訛變爲“夋”部之“IMG_3299 2”,與“浚”屏幕快照 2024-01-17 下午6.00.07(武威醫簡)的右下部寫法相同。故此字應當隸定爲“IMG_3301 2”,並據嶽麓和睡虎地秦簡的同篇內容指爲“靜”的訛字。
  簡三七“審耳目口”的“目”字圖版作IMG_3307,與簡三八的“目”字IMG_3308寫法不同,其中部筆劃互有交叉,其實寫成了簡三五的“因”字IMG_3306。故此字當徑釋作“因”,指爲“目”字之誤。
   


[1] 北京大學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秦簡牘》(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第863頁。
[2] 鄭張尚芳著:《上古音系》,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426、428頁。
[3] (漢)揚雄撰;(晉)郭璞注:《方言》,中華書局2016年,第103頁。
[4]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彭林整理:《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583頁。
[5] 湖南省博物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纂,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五册,中華書局2014年,第254頁。
[6] 清代醫家唐容川在《金匱要略淺注補正》中認爲“惑”爲“蜮”之訛。
[7] 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吕氏春秋集釋》(上册),中華書局2018年,第144-145頁。
[8] (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2013年,第4078頁。
[9] 胡平生,張德芳撰:《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82頁。
[10]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一》,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2015.5重印),第445頁。
[11] (明)李時珍著:《本草綱目》(校點本上、下册)2版,人民衛生出版社2004年,第1846頁。
[12] 丁世良,趙放主編:《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彙編·東北卷》,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年,第135頁。
[13] (英)J.G.弗雷澤著;汪培基,徐育新,張澤石譯;汪培基校:《金枝——巫術與宗教之研究》,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851-852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24年1月17日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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