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金縢”二字新詁

作者:史傑鵬  發布時間:2010-04-26 08:38:33

（北京師範大學古籍與傳統文化研究院）

（首發）

　　《尚書》中有《金縢》一篇，是講周武王病重，周公偷偷禱告，乞求以自身性命代之的故事。這篇的全文，意思幷不難懂，但標題“金縢”二字的舊注，却有些問題，值得探討一下。
　　檢《尚書》孔安國傳：“爲請命之書，藏之於匱，緘之以金，不欲人開之。”孔穎達《正義》：“經云‘金縢之匱’，則‘金縢’是匱之名也。”又說：“此傳言‘緘之以金’，則訓‘縢’爲緘。王、鄭皆云‘縢，束也’。又鄭《喪大記》注云：‘齊人謂棺束爲緘。’《家語》稱周廟之內有金人，參緘其口，則‘縢’是束縛之義。‘藏之於匱，緘之以金’，若今訂鐷之，不欲人開也。鄭云：‘凡藏秘書，藏之於匱，必以金緘其表。’是祕密之書，皆藏於匱，非周公始造此匱，獨藏此書也。”
　　按照注疏的說法，“縢”是“緘束”的意思，“金”是金片，“金縢”就是用金片緘束。後世學者如朱熹、孫星衍、皮錫瑞等都未言及這個問題，大概是覺得古注正確，沒有討論的必要。
　　現在的幾種《尚書》注本也是如此，比如《尚書校釋譯論》題解云：
　　“縢”，《說文》云：“緘也。”又云：“緘，束篋也。”可知金縢原是用金質之物把箱篋加以捆束緘封的。本文中“金縢之匱（即櫃）”，就是用金質捆箍緘封的櫃子，大概猶如後代藏放珍件秘件的稱爲“保險櫃”的鐵櫃。[1]
基本是沿用古注，詳加闡述，看法比較有代表性。但細細分析一下，就會發現這種解釋實際上是有問題的。如果他們的看法正確，則“金縢”是一個狀中式結構的詞組，是修飾櫃子的，譯成語體就是“用金片捆束的”。用這樣一個詞組來當一篇文章的題目，本來就有點莫名其妙。更重要的是，“金縢”這個詞在整篇文章中出現了兩次，當成狀中式結構的詞組不能使兩處文義貫通無礙：
　　 
　　　　1.公歸，乃納册于金縢之匱中。
　　　　2.王與大夫盡弁，以啓金縢之書。
　　 
如果把“金縢”當成修飾語，修飾“匱”，放在第一句中，可以講通，第二句却講不通，因爲“金縢”不可能既用來形容“匱”，又用來形容“書”。換言之，我們不能把“金縢之書”解釋爲“用金片捆束的書”。東漢時代的王充在《論衡·感類》中叙述這件事：“人命不可請，獨武王可，非常世法，故藏於金縢；不可復爲，故掩而不見。”據此，則仿佛“金縢”是個匱子的名稱，如果是這樣，則“金縢之匱”相當於我們今天說“汗血之馬”、“福特之車”，“之”應當是指示代詞，複指在它之前的名詞。也就是說，應當把“金縢之匱”理解爲“金縢那個匱”，“之”在句子中當指示代詞，這在古漢語中是常見的。《詩·旄丘》：“旄丘之葛兮，何誕之節兮。”王引之指出，後一個“之”就相當于“其”，[2]複指“旄丘之葛”。如果這樣理解不錯的話，上揭引文的第二句仍舊有問題，“金縢之書”，顯然不能理解爲“金縢那篇書”，同一種句式的“之”字語法功能不同，這種情况是很罕見的。所以，把“金縢”當成一個匱子的名稱也是有問題的，應當尋找別的解釋。
　　我們認爲，“金縢”是一個幷列結構的詞組，“金”和“縢”都是一個意思，都表示“緘束”。金縢的“金”，應當讀爲“緘”。“金”和“緘”，上古音都在見母侵部，可以通假。《周易》的“咸”卦，長沙馬王堆帛書和上海博物館藏楚簡《周易》皆作“欽”，可證。[3]“緘縢”這個詞出自《莊子·胠篋》：“則必攝緘縢，固扃鐍。”成玄英疏：“緘，結；縢，繩。”也就是說，“緘縢”乃捆綁、束縛、封閉的意思，把這個意思代入上揭兩個例句中，文通字順，所謂“金縢之匱”，就是封緘好的匱子；“金縢之書”，就是封緘好的册書，這比把“金縢”理解爲匱名，似乎要合理得多。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10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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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第1222頁，中華書局，2005年4月。
[2]王引之：《經傳釋詞》第198頁，岳麓書社，1985年4月。
[3]分別見馬王堆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帛書六十四卦釋文》，《文物》1994年第3期；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