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新識
作者:薛培武  發布時間:2013-07-31 10:02:34
(長江大學文學院)
(首發)

  關鍵字:《詩經》 訓詁 
   
  筆者在讀《詩》過程中,對其中訓詁,偶有所悟,茲述三條如下,以祈方家指正:

一、釋“文王初載”

  《大雅·大明》二章“天監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涘。”
   
  這三句中“載”字的解釋存在爭議。《毛傳》曰“載,識”[1],《鄭箋》沿用毛說,謂“生適有所識”[2],《孔疏》亦同意鄭說。清代馬瑞辰在其《毛詩傳箋通釋》中說“文王初載,載正訓生,即謂文王初生耳”[3],看來他是同意毛鄭之說的。王先謙在《詩三家義集疏》中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說“初載,應訓初年”[4],他的講法被高亨先生的《詩經今注》所引用,他說“初載,指文王即位之初年”[5]。陳奐《詩毛氏傳疏》提出了另一種說法,認為毛傳“載,識”是以疊韻為訓,並且認為“初”為“祖”的聲同相假字,他說“《魯語》天子大采,朝日,與三公九卿祖識地德,初載即祖識[6]”,韋昭注曰“祖,習也,識,知也”,所以按照陳奐的說法“初載”應該訓為“習知”。
  筆者對上面幾種訓釋都持懷疑態度,《大明》篇在此句之前已經有了“生此文王”的句子,所以“初載”不應該訓為“初生”。將“初載”解釋為“初年”表面上可以說通,但是,據筆者所見,西周文獻中幾乎很少用“載”表示年的,反而西周金文中屢見用“祀”“年”表示。而且前面已經“有命既集”,好像也無需再說文王即位。將“初載”解釋為“祖識”太過迂曲,而且與“天作之合”也沒有什麼聯繫。
  筆者以為,此處的“載”當讀為“”,當為“設飪以禱上帝(天)”之意。于省吾先生在《甲骨文字釋林·釋》及《釋甾》說“從才聲,古從甾從才聲之字音近可通”[7],又說“從才聲…字典籍通作載”[8],另外《金文編》在“”字條下說“經典通作載”[9],“載”讀為“”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于省吾先生認為“甲骨文字為帝乙帝辛周祭中五項重要的祭典”[10]。商周文例見下:
  癸卯卜,先於大丁,父丁。(粹370)
  乙酉卜,王貞,翌甲戌,王其賓大甲,,亡。(通161)
  貞,其,今(設?),亡尤。(甲2695)
  乃先且(祖)考死公室。(卯簋)
  作茲簋用己公。(沈子它簋)
  辭例中大部分用為,祭其先祖,唯獨第三條卜辭例,可能是禱上帝或者自然神的。
  筆者認為,如若將“載”訓為“”其與與“天作之合”及之後的“在洽之陽,在渭之涘”相呼應,筆者以為“洽”和“渭”當即祭禱上帝的地點。這樣解釋也與筆者將要在後文論述的“文王嘉之”相輔相成。
  “天作之合”的“合”字當從毛傳訓為“配”也,《爾雅·釋詁》“匹,合也”[11]。此句句意思應該是說“文王祈禱上帝,以期望上帝為其配。”
二、釋“文王嘉止,大邦有子”

  《大雅·大明》二章:“文王嘉止,大邦有子”
   
  此句的關鍵在於“嘉止”的正確解讀,毛鄭並訓“嘉”為“美”。馬端辰認為“嘉”即“嘉禮”,高亨先生謂“嘉,猶喜也”。
  筆者以為各家訓釋都不甚合理。筆者認為“嘉止”當讀為“嘉之”。《左傳·昭公七年》“孔成子以周易筮之,曰‘元尚享衛國,主其社稷’,遇屯,又曰‘余尚立執,尚克嘉之’遇《屯》之《比》”[12]。筆者以為,此詩中的“嘉止”當與引用文獻中的“嘉之”同義。《郭店楚簡·太一生水》中有“成歲而止”一句[13],其“止”作“”即“從止之聲”,《包山楚簡》中有“雁侯之州人孫止”一句[14],其中“止”字即作“之”,蓋,楚文字中“止”“之”互用,金文中“之”與“止”形近混淆也不乏其例。
  另外,筆者還認為鄭玄所見本有作“嘉之”的嫌疑,鄭說“文王聞大娀之賢,則美之曰”[15],其“美之曰”正對應“嘉之”。筆者發現,鄭玄在後一句“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注曰“即使問名,還著卜之。又知大娀之賢,尊之如天之有女弟[16]”根據文義,“即使問名,還著卜之”當在上一句箋注“文王聞大娀之賢”與“則美之曰”之間為當。所以筆者認為,鄭玄也是認為此句亦與占卜有關,遺憾的是後來的學者很少深入《鄭箋》研究的。高亨先生訓“止”為“語氣詞”,筆者以為其是根據《召南·草蟲》中“亦既見止,亦既覯止[17]”,毛傳訓“止,辭也”訓釋。筆者同樣以為這個“止”也應該讀為“之”,《郭店楚墓竹簡》中“五行”篇中引《召南·草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整理者即將兩個“止”字讀為“之”。在此筆者不作過多論述。
  根據出土文獻及傳世文獻的比照,此“嘉止”應當作“嘉之”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嘉之”當是對占卜的吉兆而言。那麼,這一句的意義就很明顯了,“大邦有子”即為“嘉之”的具體內容或占卜的結果。

三、釋“民之初生,自土沮漆”

  《大雅·綿》一章“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
   
  這一句的訓釋分歧關鍵在於“自”和“土”字的解釋上,“沮”“漆”按照前輩學者的研究為水名,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筆者對“土”的釋義有一些自己的看法,筆者將在下段論述。
  《毛傳》釋曰“自,用。土,居也”[18],根據孔穎達的注疏,《毛傳》是本之《爾雅》的。《鄭箋》在這裏也是同意毛傳的,以“居漆沮之地[19]”解釋。
  我們發現王先謙在其《詩三家義集疏》中引齊詩說“齊,土作杜”[20],用班固自注《漢書.地理志》“詩曰,自杜”[21]及顏師古循班固義而注為例證,並訓“杜”為“杜水”。王先謙以為“社”為水名,並且認為“是沮漆二水所在,皆可以沮漆通稱[22]”,這樣才勉強把此句講通。認為“民之初生,自於杜,及沮漆始[23]”,此可備為一說。
  之後的高亨先生《詩經今注》發展了王先謙的說法,並且提出了不同的觀點,高說“土,讀為社.古水名,在豳地”[24],此與王說一致,但是他訓“沮”說“借為徂,往也”最後解釋說“由豳地遷往岐山[25]”。他拋棄了傳統將“沮”釋為水名的說法,提出了新的見解,筆者認大可不必改訓,因為《尚書·禹貢》中本來就有“漆沮既從[26]”的說法,另外,筆者對其“由豳地遷往岐山”的結論有所懷疑,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他的說法就與司馬遷的《史記·周本紀》記載“公劉自沮漆度渭,取材用”[27]。但是,此句詩之後才提“古公亶父,陶覆陶穴”,很顯然,此句當是周後裔追述古公之前的事蹟,所以筆者不從此說。
  筆者認為“自,如字”,“土”當讀為“徒”,說文釋“”說“步行也,從辵,土聲”[28]。容庚先生在《金文編》中說“土,孳乳為[29],所以,我們在金文中可以看見很多“徒”字僅用“土”這個聲符來表意。甲骨文中“徒”即“從止從土(聲)”[30],所以,此“土”為“徒”之省,在字形上應該沒有問題。《史記·周本紀》說“公劉雖在戎狄之間,複修後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才用,行者有資,居者有蓄積,民賴其慶”[31],可以看出司馬遷應該有所本《詩》的,筆者認為他將“土”字讀為“徒”訓為“度”,並且以“漆沮”連讀,以至於“涉渭”。筆者認為這很符合詩義,當是先周時期,渡水取才用,艱苦創業的寫照,所以筆者同意《史記·周本紀》的說法。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爲2013年7月30日12:13。)


[1]李學勤:《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 ,第969頁 。  
[2]同1。
[3]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第803頁。
[4]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830頁。
[5]高亨:《詩經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75頁。
[6]陳奐:《詩毛氏傳疏》,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812頁。
[7]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中華書局,1979年,第21頁。
[8]同7,第70頁。
[9]容庚編:《金文編》,中華書局,1985年,第178頁。
[10]同7,第22頁。
[11]郭璞注:《爾雅》,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頁。
[12]阮元刻:《十三經注疏·春秋左傳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051頁。
[13]荊門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25頁。
[14]藤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28頁。
[15]同1,第970頁。
[16]同1,第970頁。
[17]同1,第69頁。
[18]同1,第979頁。
[19]同1,第979頁。
[20]同4,第835頁。
[21]同4,第835頁。
[22]同4,第836頁。
[23]同4,第835頁。
[24]同5,第378頁。
[25]同5,第378頁。
[26]阮元刻:《十三經注疏·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50頁。
[27]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6年(中華經典普及文庫本),第17頁。
[28]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39頁。
[29]容庚:《金文編》,中華書局,1985年,第882頁。
[30]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150頁。
[31]同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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