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无妄》卦六三爻經傳新詮
作者:陳燿森  發布時間:2014-10-18 23: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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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六三》爻辭:「无妄之災:或繫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災。」《象》曰:「『行人得』牛,『邑人災』也。」
  
  「无妄之災」是指人沒出亂子(《說文》:「妄,亂也」),卻遭逢災害。帶出人總會遇上一些難料的不幸事及身發生。此乃表面的訊息。
  卦中所言的災害,最顯見的一點,就是邑人(指繫牛的村人)不單失去維生的重要所資,影響生計;連帶也會產生心理壓力,容易對外在的人事起猜疑。若從這思想角度出發,則經一事,長一智,有助趨吉避凶。是以防人之心不可無。故這可信是爻辭內在命意之一。否則,那豈不是變相鼓吹徼幸行險?
  事實《小象傳》於這被認為是不中不正的位,就沒見用上常繫的「位不當也」之辭,而是說:「行人得牛,邑人災也。」此乃深契爻旨的話,暗裡點出了外(行人)內(邑人)、得(得牛)失(災損)這一個問題的雙面性包括兩處相對面。換言之,無論是經旨或傳意,命意皆在「外內」、「得失」這四字真言的結構上。而結構的內容乃關乎兩個分別屬於抗誘惑和抗逆境的事例。故爻辭亦同時反映出主眼是落在一個任何人都會意會到的「失」字上。因不少成事通常都先見失着才有得着可言。事實看爻辭的發展正是如此。繫辭的設計,就是要人得先注意審察問題,進而循着問題去思考和檢討。即如:對邑人失去牛,何以爻辭竟用上個「災」字而不是以言「失」?又:句子中的「或」字,由審察知,此一無定指而有以設代之詞,顯然正是為配合「无妄之災」這樣一種既虛無而又實有的性質而發。爻辭是謂:有人把牛拴在某處,後來牛鬆了繩走脫,被路人得而據之。[1]這是牛失掉的第一個可能性。當然,牛也可以是被路人所偷走。
  而爻的辭義至此,便又進入爻義的另一思想層次,就是《易》卦第三爻之於「易氣從下生」(《易緯‧乾鑿度》卷上),[2]乃屬終始位,最易變化出未明的因素。例如上所述的「行人」,對「邑人」來說,便是虛無而實有:「其人」既無定時定向,也無定類定限。但牛走脫後,「其人」的適時路過,卻偷走了牛,造成了人患。故乾卦早在九四已用「或躍在淵」,表出了「或」之未明,與「淵」之不透這兩實義。是則經此位所生的事故,無論是終是始,便常與一些不測不明的因素有關。所以《易》於乾卦的開宗立義,首先便把這「三」之位定為人位,修身君子於是最受考驗(乾九三曰「君子終日乾乾」)。亦以此,《易》的繫辭說意,也傾向把「三」位定為「多凶」,而「四」則是「多懼」(《繫辭‧下‧九》);尤其當陰居陽或陽居陰,於三、四呈不中不正之時。故无妄六三乃有是設。
  對於「妄」義,本文是取許慎之說。陸德明《經典釋文》謂:「无妄,无虛妄也。《說文》云:『妄,亂也。』馬、鄭、王肅皆云:『妄猶望,謂无所希望也。』」本文下面就先給「妄」之「亂」義為證說。
  《雜卦傳》有謂:「大畜,時也。无妄,災也。」要有大積蓄是需要時間。而災害卻可以在無妄亂間一下子發生。現不妨假設失牛的村邑某人,其生活本有常度常規,例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耕自給,安分守紀。但今驟然失牛成災,當因:1. 其人就只有這頭耕牛,失牛後就彷似甚麼希望都沒有了。2. 「有偷牛賊」這句駭人的話,很快不脛而走,在村邑內引起了一陣子的緊張。可憐的失牛者,其人還會成為話題對象,既添煩惱,又形成心理壓力,故此云「災」。這「災」是強調了該牛對其人的重要性,以及失掉了牛的嚴重性。反之,若爻辭只是言「失」,則所示情況便有不同。因影響變得有其局限性,例如這可設為其人還有第二頭牛,牠現正逐漸長大,不久即可投入勞耕。又或者是其人尚有能力購買另一隻牛。故這損失對其人來說,只是慘痛教訓,卻未至於成災害。所以當人都知其人有所損失是不言而喻的事時,繫辭者便蓄意以「災」字去形容這損失對其人來說,是有多大的打擊與傷害。當然,這「災」字進而還可配合爻辭的內容結構,轉到「行人」方面上去。因通常問題的產生,都會有其相對性,未必就只是單方面的事。就拿事件來說(案:无妄六三爻之上是〈乾〉。依《說卦》,乾為天為馬,可成天馬行空之象。故下面的推設,會帶上一點浪漫色彩),「得牛」者不過是個「行人」,相信其人原本並無心意要偷牛。乃因路過村口時,那隻牛已鬆了繩,忽然起性跟了上來。行人以前牽過羊牽過馬卻未牽過牛。好奇之下,於是順手牽牽;沒料愈牽愈起勁,終於愛不釋手,外在的牛便入到心上來。而事的始先是邑人拴牛的繩結如常地打得隨便,沒怎加防範(因牛未曾走失過),牛要走脫便容易。這於爻象就是六三陰居陽所示的不正位。其後行人牽走了牛,這於爻象就是陰爻的中虛由無心變有心,人內心的中道起了偏倚。而究實邑人並無自亂於慣常秩序,平日都是如此這般地繫繩。故這次出事,當因遇上爻時的不中不正。這表示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遂擾亂了常序,發生災害。故辭義曰「无妄之災」。而爻辭既在六三曰「災」,則這災便可能還會生出其他的害。不單因「三多凶」,且還因這是個終始位。這若就「行人之得」來說,便可產生不勞而獲的心態及養成徼幸行險的心理。若然如此,則「得」到底是竊喜有所得呢?還是將會得不償失?因如果最後人變質到要去偷去搶(案:无妄下卦「震為足」,又「震,動也」。而人去到六三處既偷了牛,則終而又始往上去到乾卦,而「乾為馬」,便易變成偷馬賊),多行不義,遂成人禍矣!
  又在這單一事件中,行人是不勞而獲。對類此性質的事,若經現實大反映,也即謂人禍的事終而又始地不斷上演發生,則大陣仗的便可舉戎夫武者之攻城掠地,搶奪財物與農村收成,暴力益發昭顯矣!帛書易傳《昭力》就說有這樣的話:「不耕而,戎夫之義也。」[3]而這對受害者來說,人既沒有妄意自亂即無妄為,卻竟遭無辜浩劫;則對所謂「无妄之災」,我們還會認為它全屬不可預料,不相信人一樣是可以為亂致禍的因由嗎?
  无妄卦這話原來是多麼發人深省!在《易》辭的作者看來,如果能減少人為禍亂致成的因素,則无妄的災害,自然也會減少。
  因此筆者對下引廖名春先生的一段話,其中有些觀點,是不以為然的。廖說:「无妄卦之『无妄』自古以來有多種解釋。一是不虛妄,不妄為,如王弼、孔穎達、陸德明;二是无亡,如《周易集解》引虞翻注;三是无望,无所希望,如京房、馬融、鄭玄、王肅。其實『无妄』作『无望』是。不過『无望』既可解為不存奢望,也可解為不可預料。卦辭、初九、九五、上九之『无妄』,都應解為不存奢望;六三之『无妄』,則可解為不可預料。帛書易傳《衷》篇說:『无孟之卦有罪而死,无功而賞,所以𤲷(http://dict.variants.moe.edu.tw/sword/sworda/sa00651/024.jpg),故﹝災﹞。』『有罪而死』,正是不存奢望。『无功而賞,所以嗇』,『嗇』應訓為貪。此說是无功而求賞賜,有不切實際的奢望,就是所謂『貪婪』。而『貪婪』只會招致災禍。因此,這是從正反兩面說『不存奢望』之理。『有罪而死』是正說,『无功而賞,所以嗇,故災』是反說。」[4]
  引出廖氏這一大段話,基於兩個原因:
  其一,是不明何以廖氏不提許慎的釋「妄」為「亂」。因就算陸德明把「无妄」解作「无虛妄」,也要引《說文》做本據。況且許慎也有暗用「妄亂」之義去釋无妄六二爻辭。在《說文‧田部》「畬」字下,是見引有「《易》曰『不菑畬田』」句。段玉裁注謂此處「田」字「蓋『凶』字之誤。許所據與《坊記》所引同也。」[5]案段說是也。《禮記‧坊記》載孔子就嘗借无妄卦六二爻辭以言教,有云:「《易》曰:『不耕穫,不菑畬,凶』。以此坊民,民猶貴祿而賤行。」後兩句是謂縱使有禮教防範人貪財祿之心,但一般人還是會重財利而輕視禮之行。而《易》此處的原文是:「不耕穫,不菑畬,則利有攸往。」這表面是說,[6]不用墾土深耕,播種便可有收穫:不用除草施肥去墾荒,就有熟田可耕;[7]那這自然利於有所往。但這話一經孔子心田的「反生」(无妄下卦為〈震〉。依《說卦》,震於稼是可有「為反生」之象),與原話便出現反差,形成極端相對。意謂:不下耕而圖收穫,不開墾而求有熟田;此舉亂了耕種的常序,乃凶事。再配合《坊記》文義看,知孔子這話一在針砭人的不耕不治心田;二在諷刺時弊,諸如「不耕而穫,戎夫之義也」之類。
  故知人用心的不同,行事是可顯極端的差異。設例「行人」若沒偷牛,邑人的災害便不致發生。同理,「邑人」如果因牛隻不幸失去,而嗟歎度日,人變得自暴自棄,不圖振作,最後離鄉別井,便有機會成為另一個不耕而穫的戎夫。這兩個反設,都可作為心田「反生」的一種寫照。而兩者又都關乎性格決定命運。但前者還可加進修養的因素。故《周易》經傳皆見講重不妄亂的思要。履卦九二的「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固是(《小象》曰:「『幽人貞吉』,中不自亂也」);否卦六二的「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也是(《小象》曰:「『大人否亨』,不亂群也」)。而《易》乾卦用九之曰「見群龍无首,吉」,更見喻出這由不自亂以進不亂群之大旨。相反,則又可以成「不耕而(穫),戎夫之義也」這「不耕穫,不菑畬」的所以為「凶」。聖人用心之良苦,於此可見一斑。是則「亂」為「妄」字之確詁,思過半矣!
  因此筆者對同篇中廖氏把「不耕而(穫),戎夫之義也」,視作與六二之釋辭有關,一樣不以為然。因認為《昭力》這話應是意在六三,而非六二。請看《昭力》有關的原句文:「《无孟》之卦,邑塗之義也;『不耕而(穫)』,戎夫之義也。」前者相信是說,无妄卦名的立義,大可由卦中發生在邑人和途人之間所演繹的事理定出。而這「理」就在:邑人沒妄亂為事,卻偏遇上行人有所妄亂偷去了牛,致災害發生。故如果行人能明理不偷,則邑人的災禍可免。此所以《昭力》下文跟着要謂:「『不耕而(穫)』,戎夫之義也。」這顯然有意把「行人得牛」這人禍放大來說,以示許多災妄原都可避免發生。故人的修身實在有其重要性。
  其二,對帛書《衷》篇所言的:「无望(望讀作妄)之卦,有罪而死,无功而賞,所以嗇(嗇依廖說訓作『貪』),故﹝災﹞。」筆者於釋義上也與廖文有不同。有罪而死,無功而賞,都可黏上「貪」(貪生、貪財),也會引來貪腐和弄權。原本有罪而死,是亂之果;無功而賞,是亂之因。但當須死的卻不想死,妄求能倒果為因,即如以錢財收買貪官求活命。權力就這樣使人腐化,遂成妄上加妄,都足致成深害。故曰「災」。「无望(妄)」之卦就是要在這兩方面針砭妄想和妄作,[8]強調無以妄(亂)為望也。
  「妄」之「亂」義既明,我們試回到《周易》這思想平台,看看處於六三此不中不正位的邑人,其人的既終而又始,到底能否抗逆。
  《无妄》內卦為〈震〉。震之動由下而上。而震動的「反生」,乃使六三有機會結合六二的辭義,能「困而學之」,由是可與初九所稱「無妄,往吉」,《小象》所說「『无妄』之『往』,得志也」的高層次思想相接壤,產生新思維:不錯走失了牛對耕事來說是災,但若再耕作的不僅在於土田,還有所以治人情的心田,如《禮記‧禮運》所云:「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故人情者,聖王之田也。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樂以安之。」那就可見另類的收穫,往上所得也是正面的成果(《无妄》上卦為〈乾〉。依《說卦》,〈乾〉「為木果」)。說實對於失牛,邑人也難辭疏忽的責任,以為既是自己鄉邑地頭,繫牛便漫不經心。而宏觀爻旨,有關繫辭的另一命意,到此也見隱現:人每把慣做而無礙的事,視作等閒或理所當然。但無亂於常就保證這是合理無偏倚不會生亂出岔子嗎?六三不當位的「无妄之災」,正是要我們對問題有所反省反思。這當是人逆境自強的第一步,由此也較易冷靜地處理問題和初步學懂寬恕(寬恕是文王至高貴品德之一。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9]此乃禮道一面的寬恕。但若論大體的寬恕,則文王也無權定奪,而是取決於受暴政殘害的苦眾。是以郭店楚簡《成之聞之》說:「不奉大常者,文王之刑莫厚焉。」因若紂虐民如故,則毀其天下的,必是廣大的百姓)。[10]
  則又知无妄之災的災損,完全可因人而異。有人會怨天尤人,且不能擺脫心理的陰影;有人則能吸取教訓,重新振作,讓心輕裝上路。故爻辭於此乃不言凶厲悔咎,《小象》也知機識趣把話擺到相對層面說,也即本文開篇所提到內(邑人)外(行人)、得(得牛)失(災損)此兩種相對的關係。當然,這同時也是人如何面對及處理「兩端」的問題。而學會寬恕,並知所進取 (案:與此相反者,又可舉《孟子‧盡心下》所稱的:「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於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則邑人雖仍處六三不當位,但因其心經過反省自強,已能「見龍在田」,即謂心能有所超越,得以體現龍德(《說卦》:「震為龍」)。這德也就是孔子於釋乾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所說的「龍德而正中者也」(《乾‧文言》)。這時无妄卦體的內卦震,便可比若「其究為健」的心體,能以寬恕行出康莊大道(《說卦》稱震的卦象有謂「其究為健」、「為大塗」。大塗者,大車也。[11]而大車所走的路,信為大途),足以撥亂反正,暗裡起義。而這也便關連到《易》卦爻變的事。〈震〉六三由是之卦為卦體呈下〈離〉上〈乾〉的《同人䷌》。依《說卦》,離以其火光取象於日「為乾卦」,[12]此所以《同人‧大象》說:「天與火,同人;君子以類族辨物。」這是天無私覆,日無私照的無妄組合。故乾九三乃稱「君子」而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之修。而這爻變同時並以說明,人由不中不正脫胎換骨至中正,完全是可能的事。只看能否繫乎一心,講重通往无妄的「亨」通之道。
  故知无妄六三爻辭所要喻示的,不僅是有關人事人物其外內、得失的相對關係,且還有並至的「兩端」問題。孔子就曾這樣說過:「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孟子‧離婁上》)這表出了物一體的道是有兩端兩面的。邑人如是,行人亦如是。
  說起來,无妄立卦,卦名既曰「无妄」(秦簡歸藏本稱「毋亡」,帛書《周易》及帛書易傳《衷》、《昭力》作「无孟」,阜陽竹簡稱「无亡」,上博本作「亡忘」),[13]無形中便已隱存「有妄」這對待對立的關係。這點孔子一早看清楚,故乃有把六二爻辭「不耕穫,不菑畬,則利有攸往」易作「不耕穫,不菑畬,凶」的設說;既以明其兩端實存的關係,並視為同體對立的轉化。事實這種可變的現象,爻辭本身早已透露。《周易》的卦爻辭,不少處有言及「利有攸往」,但惟獨於此卻多用一「則」字作承轉(帛書本無此字),成為以表先決關係的條件句。換句話說,反之則未必如此。[14](案:俞樾《群經賸義》不明此義,認為是反語,「則」猶「豈」。意為妄想者難道行往就有利嗎?)[15]
  則知《無妄‧六二》爻辭的結構,與六三一樣,同樣是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殊非一般言「利有攸往」的爻辭可比。
  而對於中爻可致「兩端」,筆者於上面註﹝8﹞所提及的網上舊文,所舉《小象傳》言「中直」的兩例(《同人‧九五‧小象》:「『同人』之『先』,以中直也。」《困‧九五‧小象》:「『乃徐有說』,以中直也」),是適足見之。由於所言亦可與无妄六三意涵的兩端帶上關係,故今錄之如下(案,下面有關《困‧九五》的一則,今在本文是經過了重要的修改與補充):
  《同人‧九五》云:「同人,先號咷而後笑:大師克相遇。」這裡先言一哭一笑,以表「中」是可有兩端相反事;再言分兵兩路的軍隊能會師。爻辭於此表出人「中心」是可生對立轉化事。(案:對上引的爻辭,筆者認為宜在「一哭一笑」之下落冒號。這是交代開戰前後,同人包括軍士及其家人,由哭而笑的原因,旁及則是心理變化的刻畫。)
  又《困‧九五》:「劓刖,困於赤紱。乃徐有說,利用祭祀。」《集解》引虞翻曰:「割鼻曰劓,斷足曰刖。」這可令人倍覺不安。「赤紱」,諸侯祭祀之命服。《易緯‧乾鑿度》卷下鄭玄注就有云:「赤紱,紂所賜文王,所以喻紂也。」故卷下又說:「九五『劓刖』者,不安也。文王在諸侯之位,上困於紂也,故曰『劓刖困於赤紱』。」但爻辭此處所言之「劓刖」,意又不在刑之輕重(《集解》引崔覲謂此乃「刑之小者也」),而是關乎文王的有感而發。其人因遭誣告致被紂囚,這事令他對紂之殘暴不仁,由開始時之擔憂,到此已陷極度不安。九五表中正,此當為所顯的要道之一。《史記‧殷本紀》記紂之暴行有云:「九侯有好女,入之紂,九侯女不憙淫,殺之,而醢九侯。鄂侯爭之彊,辨之疾,井脯鄂侯。西伯昌聞之竊歎。崇侯虎知之,以告紂,紂囚西伯於羑里。」故知「劓刖」不過是入說之言。爻辭首兩句當要為點出,上位者(九五為君位)刑罰過猛不中,又虧於事理不及於道,致上下皆困(此可借身體上下都有受刑的「劓刖」以喻表)。意之,句謂有人受刑,文王亦因感歎而被紂囚,身心俱陷於不安。「劓刖」,陸德明《經典釋文》謂:「荀、王肅本劓刖作臲𡰈,云:『不安貌』,陸同。」而在帛書《易經》,此辭則寫作「貳椽」。廖名春先生謂當讀為貳端。「貳端」即「首鼠兩端」之「兩端」。首鼠兩端,義為進退失據,動搖不定的樣子。[16]命意同於所謂不安。是知此爻辭當謂文王受困於紂的過與不及。但文王能知守中正,並以中和之美德去包容紂,不離不棄。故《困‧彖傳》有云:「險以說(說讀為悅),困而不失其所,『亨』,其唯君子乎!『貞大人吉』,以剛中也。」當然,文王要脫困還得期待所作的努力,能令紂幡然自悟,有所自省於中,最後知返中道。(《困䷮》外互為〈巽〉。《說卦》:「巽,入也。」)人於是可慢慢地因中直之道得以解困脫困,脫而舉行祭祀。到時文王便可服「赤紱」而與於祭,以助爭取天心民心。所以《易緯‧乾鑿度》卷上之譽文王,有謂:「夫執中和,順時變,以全王德,道至美矣!故曰『乃徐有說(說讀為脫)』。」而《小象傳》則稱:「『劓刖』,志未得也。『乃徐有說』,以中直也。『利用祭祀』,受福也。」[17]
  上舉兩中爻,皆言兩端事。則知此中有深意,非出偶然。
  故知无妄六三雖不中不正,但因能知返六二之中正,故其之終而又始,上到九四,雖仍遇不中不正,卻已有「可貞」即守正而不自亂之道。所以《繫辭‧上‧三》有稱:「震无咎者存乎悔。」而這能无咎的「震」,在无妄下卦〈震〉自是可指六三的邑人之動。設想失牛初先不免怨天尤人,生出負面情緒的困擾;還幸其後知內省漸得六二中正之助,固本培元;終更能因不復自亂,得以反正,使震體善進的精神(《說卦傳》:「震為龍」,「震,動也」),無妄亂妄謬地精進於乾九四(无妄卦體為內震外乾),由「或繫之牛」到「或躍在淵,无咎」,由是曰:「可貞,无咎。」這是關乎明心見性的話。是指人的天性本無私妄,故雖處逆境而若能不自亂,或能撥亂反正,即知所自我修復;則其人的率性,便非任心使性之類,而是善自解困,自勝者強。因此《荀子‧非十二子》有云:「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側,夫是之謂誠君子。」所以《小象》說:「『可貞,无咎』,固有之也。」明以「貞固足以幹事」(《乾‧文言》)。
  本來六三、九四爻於《易》位皆是不中不正,但因六三修得正果,彷若百煉鋼的化作繞指柔;故九四亦因六三的善守善補過而知補不足,可納於正。若筮遇此爻,則貞問正問的事,也是可行無咎害的。是以《易‧繫辭‧上三》說:「无咎者,善補過也。」而至此亦知,﹝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虞翻所說的:「失位為咎,悔,變而之正,故『善補過』。孔子曰『退而補過』者也」,[18]乃得旨之言。而虞氏之謂「失位為咎,悔,變而之正」,在筆者正也就是上所舉无妄六三的爻變,之卦為《同人》這要例也!
  結語:
  黃沛榮先生早年所著《周易彖象傳義理探微》一書,嘗提及《小象》之釋无妄六三爻辭,「於義無足取」。[19]今筆者有不同看法,謹述之如上。
  
附論:
論《无妄》上九爻與六三的密切關係以及爻辭的思想特色

  
《无妄‧上九》爻辭云:「无妄行,有眚,无攸利。」《象》曰:「『无妄』之『行』,窮之災也。」
  
  由於六三被偷掉了牛,因此,同樣是不中不正而有「應」的上九,便提高了警覺性,而尤其得小心的一點是:「无妄行,有眚,无攸利。」這話在虞翻是讀作:「无妄,行有眚,无攸利。」對此,《周易集解纂疏》有云:「上居《无妄》之終,位不得正,有妄者也。上應三體震為行。上與三皆不得正,雖陰陽相配,是不義之應也。應所不當應,是窮於上而反妄矣。」[20]就以有應的六三為例,「行人」其行本無妄失,及至見一走失之牛,貪念乃起,變而有所自失並對邑人造成不利的災害。以彼例此,則上九的无妄,雖本無亡失(虞翻曰:「妄,亡也。」《疏》:「『妄,亡也』者,以『妄』從『亡』也。亡,失也」[21]),但由於所處乃不中不正的終極變位,動輒得咎,便易有失可成所謂「行有眚,无攸利」。故《纂疏》又有謂:「卦辭曰『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指上九也。」皆是取《无妄》卦義而有所因於爻義象數以為說。[22]是為一解。到了朱子亦取此解讀。《周易折中》引《本義》云:「上九非有妄也,但以其窮極不可行耳,故其象占如此。」而《折中》於《集說》又見引有龔氏煥之言,觀點更為深入,曰:「或動或靜,唯理是循,所以為无妄。上九居《无妄》之極,不可有行。若不循理而動,則反為妄矣。其有眚而不利也宜哉!」[23]
  至於王弼《注》,則是採「无妄行」的讀法,曰:「處不可妄之極,唯宜靜保其身而已,故不可以行也。」故《周易正義》孔穎達《疏》亦循此而謂:「處不可妄之極,唯宜靜保其身。若動行,必有災眚,无所利也。位處窮極,動則致災。故《象》曰:『无妄之行,窮之災也。』」二者都是把「『无妄』行」及「『无妄』之『行』」,分別理解作「毋『妄行』」和「毋『妄之行』」。這即高亨氏之所謂:「又一解:此无妄之无,猶毋也,猶勿也。」[24]
  但上面列舉的解說,都只見囿於上九其爻義象數(指剛質陽爻偏居陰柔之位,不中不正)及爻辭的表述而為說,卻忽略了有應的六三其繫辭結構之特色,以及變化發展的竅妙處;亦即並無注意及六三其最終的演變已臻至能善知進退行止(案:无妄下卦「震,動也」,其內互為〈艮〉包括六二、六三、九四爻。六三即此變成了中爻,與六二、九四構成了密切的關係,而有所謂「艮,止也」),由此得以撥亂反正。
  故筆者認為,無論是虞翻或朱子,是王《注》或孔《疏》,皆忽視了經旨或傳意於上九處所另抱的弦外之音。(筆者此說是基於對无妄上九爻辭有了新認識。與此前在一篇舊文中的解讀已有不同[25])啓悟乃來自无妄上九的同位卦同位爻:《乾》上九「亢龍,有悔」。「亢龍」因自視過高(《周易集解纂疏》:「王肅曰:『窮高曰“亢”。』干寶曰:『亢,過也』」),結果遷離了中正而不自知(《乾‧文言傳》:「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又因身已陷於至極冒變之位,由是更易造成意識狂妄的自我疏離與自我膨脹,目中無物卻又視此意識形態為理所當然。而人之若此,便會逐漸變成所謂:「貴而无位,高而无民,賢人在下位而无輔。」(《乾‧文言傳》)不過此際的龍,亢奮中卻遭遇到一大惑不解的問題:何以飛來飛去,還是在太空之中,無圍可突?能這樣一個反思,它的心忽地到了一「極」境(這個「太極」,任何人都有),悔由心生,頓悟![26]
  是天的「大而化之」,終令龍能由妄進而知所復返(《纂疏》引王肅曰:「知進忘退,故悔也」)。這也是所謂「復以自知」(《繫辭‧下‧七》)。所以《乾‧文言傳》說:「『亢龍,有悔』,窮之災也。」又說:「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而「亢龍」就正是因妄進致「失其正」。但經此又終能悟到返於中正的重要,由是知所潛修(「潛龍,勿用」),先求能尋回失落的自我。
  故筆者相信,无妄的上九爻,爻辭是抱有弦外之音的。《乾》上九「亢龍,有悔」的教訓,已令《无妄》上〈乾〉其之為龍卻得以消除心中陰影,而知所復返於所謂「不妄」(《序卦傳》:「復則不妄矣」),乃成初九的「无妄,往吉」。是則上九表面雖充滿危機感,但由爻辭知,這其實是因它已內蘊了憂患意識,居天位之上,先天下之憂而憂。故不單爻辭曰「无妄行(帛書作『无孟之行』[27]),有眚,无攸利」,即就卦辭言之,除和《乾》卦一樣同曰「元亨,利貞」外,還見強調:「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是以《无妄》初九的「无妄,往吉」,一到了與上九有應的六三,便即見以「无妄之災」,點出人是時刻得面對外抗誘惑,內抗逆境這兩方面的考驗。即就「行人」來說,其人可信本無偷牛的妄心。但當牛偏離了正位,一旦驟變成「行人」的心物,而其人又抵受不住貪念的引誘,起了偏私,心內的牛乃成不中的道。本來「无妄行」這「『无妄』之『行』」,由是便變質而給邑人帶來了「无攸利」的災禍。
  但上事所述,又大可看成屬假設性的問題。因若然「行人」在見牛前後並無兩樣,沒有成為偷牛者,則另一些顯見有份量的說話,例如所謂「中行獨復」(《復‧六四》),所謂「庸德之行」(《中庸》),所謂「復則不妄」,所謂「君子以常德行,習教事」(《習坎‧大象傳》),等等,又一應俱可適時用上。是則無論就无妄內卦六三爻,或與之有應的外卦上九,爻旨又皆可合從兩方面說:其一是要善知進退行止和得失取捨。其二是須知抗誘惑和抗逆境,都是君子修身能力的兩大考驗。所以孔子有云:「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當然這話的前提是在道之已窮,不容再有選擇餘地;否則修身君子,仍然不會放棄救弊反正的行道機會。正如子路所說:「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論語‧微子》)故上述孔子的話,當為提醒修身君子於紛亂的世情中,不但要有危機意識,還得學懂權變膺艱之道(《論語‧子罕》:「可與立,未可與權。」而无妄上互為巽,《繫辭‧下‧七》:「巽以行權」);尤其在與小人的交往相處,是要善知進退、行止、取捨。孔子就有謂:「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論語‧顏淵》)凡此種種,都是些難能可貴的修養,成所謂:「君子和而不同」(《論語‧子路》),「君子和而不流」(《中庸》)。因若偶一不慎,便會變得過猶不及。[28]
  故《小象》乃云:「『无妄』之『行』,窮之災也。」這話是結合了爻義與爻辭而為說。蓋謂,君子對不中不正的人和事行无妄,是得看能否適中地為變通以行正;否則就得提防會處困成災,有若爻辭所指:「无妄行,有眚,无攸利」。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4年10月17日22:36。)


[1]取意於高亨之說。見氏著《周易大傳今注》。齊魯書社,1998年,頁188。
[2]林忠軍:《〈易緯〉導讀》。齊魯書社,2002年。
[3]釋文引自廖名春:《帛書〈周易〉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頁400。
[4]段文引自廖著:《〈周易〉經傳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頁99。
[5]﹝清﹞段玉裁著:《〈說文解字〉注》。台灣藝文印書館,民國五十九年,頁702。
[6]深論則詳另一專文:《〈周易‧无妄卦〉六二爻小象經說之析釋與研說》。
[7]菑,「墾荒田」(高亨:《周易大傳今注》,第188頁);有開荒義(廖名春:《楚簡〈周易〉校釋記(二)》,簡帛研究網,2004年4月23日)。《說文》:「畬,三歲治田也。《易》曰:『不甾畬。』从田余聲。」今從《爾雅》、《說文》、《釋文》以三歲曰畬,即熟田。(張立文:《帛書周易注釋》,第51頁。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
[8]陳燿森:《〈周易‧无妄〉卦的探討與新釋》第(一)節。簡帛研究網,2009年2月3日。
[9]見《論語‧泰伯》。但清人翟灝《四書考異》有云:「《逸周書‧太子晉解》:『太子言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服事於商。』知二語非孔子創言之矣。」(程樹德撰《論語集釋》第2冊第559頁,中華書局,1990年)
[10]陳燿森:《〈論語〉「民可使由之」章解讀》,《學校與學術之間》,書第177-180頁。香港明報出版社,2005年。
[11]陳鼓應、趙建偉注譯:《周易今注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頁731。
[12]「乾」,此處不讀乾燥的乾。因《說卦》言〈巽〉之象有云:「其究為躁卦」。故以〈離〉之「為火為日」,本易形成乾燥之象;則《說卦》於此同樣可直稱作「為燥卦」。但今卻非是。顯然另有妙用。故「乾」仍應作「乾卦」的本字讀。
[13]分見張立文《帛書周易注譯》第48頁及丁四新《楚竹書與漢帛書〈周易〉校注》第5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14]陳燿森:《〈周易‧无妄〉卦的探討與新釋》第(二)節。
[15]俞說轉引自李鏡池《周易通義》第51頁。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
[16]廖名春:《〈周易〉經傳十五講》,第149頁,注釋﹝3﹞。
[17]這大段話亦可視為筆者對困卦九五爻辭的新解釋。
[18]張文智著:《〈周易集解〉導讀》。齊魯書社,2005年,頁355。
[19]書第179頁。漢京文化事業有限公司,民國73年。
[20]李道平撰:《周易集解纂疏》(潘雨廷點校),第275頁。中華書局,1994年。
[21]同上書,第271-272頁。
[22]黃沛榮著《周易彖象傳義理探微》:「卦義、爻義既藉『象』、『數』以明,故『象』、『數』之用,乃所以達理也。」(〈緒論〉第1頁)。漢京文化事業有限公司,民國73年。
[23]李光地纂:《周易折中》(劉大鈞整理),卷第四。巴蜀書社,2008年。
[24]高亨:《周易大傳今注》,第189頁。
[25]陳燿森:《〈周易‧无妄〉卦的探討與新釋》第(三)節。
[26]陳燿森:《論〈易‧乾〉所表的「天」有中道之修》第(五)節。簡帛研究網,2006年2月5日。
[27]張立文:《帛書周易注譯》,第53頁。
[28]陳燿森:《試析孔子對中道不行的慨嘆》。臺灣東方雜誌,民國7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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