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錢謙益《漢武帝論》書後
作者:曹旅寧  發布時間:2015-10-29 10:08:13
(華南師范大學法學院)
(首發)

  錢謙益(1582—1664),明清之際著名的文學家、史學家。其平生有修撰明史之志,後因收藏修史資料圖籍的藏書樓絳雲樓毀于一炬而未能完成。其著《錢注杜詩》、《列朝詩集》、《國初群雄事略》却因運用史料豐富,史識過人而受到好評!雖入清禁毀書目而依然極爲流行。其文集《初學集》、《有學集》更爲研治明清之際史事者所必讀。錢氏《漢武帝論》不見于前述文集,長期以來只有鈔本流傳,因此未被研治漢武帝史事者所采摭。故不揣淺陋,逯文如下幷加以疏說,以就教于當今治國史之博雅君子。
漢武帝論上
  前漢書譏切孝武黷武窮邊,襲迹亡秦。儒者以其言爲口實,止于今不變。遷、固皆漢臣也。請以漢臣之論鑿鑿副名實者析之。
  班史記建元七年,蚩尤旗長竟天。後遂命將略取河南,置朔方。明年,戾太子生,與兵相始終。指陳事應以不戢自焚爲戒。虜數入上谷、漁陽、雁門,殺略無算。收河南地,置朔方、五原郡,扼戍要害,此上策也。“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宣王亦將爲黷武乎?長星見則天子征伐四方,其所知則匈奴當之,何謂不戢自焚?延元中,陳忠論敦煌事曰:“孝武憤怒匈奴凶暴,浮河絕漠,窮迫虜庭,遂開河西四郡,收三十六國,以斷匈奴右臂。是以單于孤特,鼠竄遠藏。至于宣、元之世,遂備藩臣。”由此觀之,甘露、竟寧扶服入朝,皆武帝三十餘年窮兵遠略,威楞所震叠也。竟寧中,侯應論保塞事曰:“自孝武出師征伐,斥奪陰山,匈奴不得依阻其中,治弓矢來寇,每過之,未嘗不哭也。”應以得陰山爲漢利,而固以收河南爲漢病,异乎所論矣。史言漢兩將軍大出,所殺虜八九萬,漢士物故亦數萬,馬死者十余萬匹。府庫單竭,柕軸空虛。漢之疲乏,亦略相當。建平中,揚雄論入朝事曰:“孝武深惟社稷之計,規恢萬載之策,豈樂傾無量之費,勞役無罪之人,快心于狼望之北哉?以爲不一勞者不久佚,不暫費者不永寧。是以忍百萬之師,以摧餓虎之喙,運府庫之財,以填廬山之壑而不悔也。” 雄可謂知大計矣。
  中國與匈奴,疲耗相當,蓋承有之。獨不見九原、令居之役,兩將軍出塞千里,不見匈奴一人而還乎?獨不見宣、元之際,天子承襲餘威,南面受單于朝,龍駕帝服,傳鐘伐鼓于清渭之上乎?武帝末,匈奴遠遁,十四年不復出兵。幕南空庭,垂及三世。士馬休養蕃庶幾何?軍興之費,視舟車六畜訾省幾何?幷邊士馬戍卒收保幾何?比前絜後,會計得失,奚翅相當而已哉!今盡沒出車命將奠安方夏之成勞,而引禁暴止戈助順佑信之經義。六十餘年,入朝保塞,牛馬布野,策勛于後王;而三十餘年好大喜功,單極中國,錄瑕于前世,知二五而不知十,非通人之識也。吾故謂論武帝者,以揚雄、侯應、陳忠三臣爲正。遷謗書也,固目論也,吾無取焉耳。
漢武帝論下
  范曄《南匈奴傳論》,謂“孝武窮竭武力,殫用天財。宣帝值虜庭分爭,權納懷柔,罷關僥之警,息兵民之勞,南面朝單于,朔、易無匹馬之踪六十餘年”。此襲班氏之餘論,而又失焉者也。班史《匈奴傳》曰:“貳師沒後,漢不復出兵三歲,武帝崩。前此者漢兵深入窮追二十餘年,匈奴孕重墮殰,罷極苦之。自單于以下,常有欲和親計,單于欲求和親,會病死。衛律在時,常言和親之利。律死,兵數困,國益貧。單于弟左谷蠡王思律言,欲和親,而恐漢不聽。”又曰:“宣帝之世,承武帝奮擊之威,直匈奴百年之運。”由此觀之,匈奴之上書求朝,携國內附,皆武帝威力明矣。譬如獲稻,武帝耕之,宣帝食之。今盡絀耕耔之勞,而侈談庾積,不已傎乎?陳壽《魏書》曰:“孝武雖外事四夷,東平兩越、朝鮮,西討貳師、大宛,開邛竹、夜郎之道。然皆在荒服之外,不能爲中國輕重。而匈奴最逼于諸夏,胡騎南侵,則三邊受敵。是以屢遣衛、霍之將,深入北伐,窮追單于,奪其饒衍之地,後遂保塞稱臣,世以衰弱。”此深悉用兵要害方略,非范曄所能知也。
  三代以來,世患夷狄。玁狁戒其孔棘,薄伐止于太原。武帝雪耻百王,復仇九世。天子巡邊,親至朔方,勒兵十八萬騎,北登單于台,虜不敢南向發一矢。易世而後,單于稱北藩臣,朝正月。上登長平阪,詔單于毋謁,左右當戶、蠻夷君長,迎者數萬人。上登渭橋,咸稱萬歲。快矣哉!撻伐之勝事,開闢以來所未有也。金行失紀,胡羯蔓延。拓拔主中國,耶律作天子,袞冕蹂踐于馬蹄,繈褓沉淪于魚服。信天之不悔禍,抑亦世無漢武,以至此極也。
  孔子作《春秋》,大齊桓一匡之功,而仁管仲。大齊桓,有不大漢武矣乎?仁管仲,有不仁漢武矣乎?或曰:“孟、荀二子言仲尼之徒不言桓、文者何居?”曰:“此仲尼之徒之言也,非仲尼之言也。吾夫子受命于天,制《春秋》爲萬世法,立乎衰周,却觀後世。華夷同貫,殺運增長,茫茫禹迹,有深恫焉!”故曰:“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袵矣。”非爲一世言之也。嗚呼!斯所謂百世可知者也。孟、荀二子,數世之知也。使二子者生乎今之世,則其大齊桓,仁漢武也,亦必將有取于吾言矣。
  錢氏敏銳地覺察到《漢書》“譏切孝武黷武窮邊,襲迹亡秦。儒者以其言爲口實,止于今不變”#與事實有悖!其以西漢時人陳忠、侯應、揚雄三人的議論與東漢初年班固所言加以比勘對照,從而揭示出漢武帝出擊匈奴的正當性以及歷史影響。幷從中國歷史上“尊王攘夷”傳統的源遠流長,揭示出孔子的華夏夷狄觀念與班固所言格格不入。對此,錢氏別有《一匡辨》上、下。讀者自可覆按。
  錢氏之所以能做出這種迥异于時流的判斷,與他所處時代分不開的。元末群雄蜂起,明太祖“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大明王朝。然自明建立伊始,蒙古、倭寇、滿洲相繼成爲邊患。明王朝重新修建萬里長城,西起甘肅嘉峪關、東至山海關,以抵禦蒙古。明英宗正統年間,蒙古瓦剌部在山西大同包圍幷俘虜了御駕親征的正統皇帝,史稱“土木之變”,幷乘勢圍攻北京。日本倭寇除長期在東南地區騷擾入侵外,明神宗萬曆年間,剛剛統一日本的豐臣秀吉又發動了侵朝戰爭,明王朝派兵馳援,雖然最終獲勝,然損耗國力甚巨。同一時期滿洲興起,明征討失敗,後長期向明王朝進攻,曾一度圍攻北京。幷乘明末流寇幷起之機,最終入關取代明王朝。有清一代統治中國近三百年。錢氏《漢武帝論》絕非書生空談,而有歷史現實的考量存在其中焉。
  錢氏生活在民族矛盾十分尖銳的明清時代,特別是身處明清易代鼎革之間,特別推崇宋人胡安國的《春秋胡傳》,强調夷夏之大防。同時又推崇歸有光歸震川的治學,議論漢武帝以西漢時人議論爲主,不引司馬光《通鑒》。前引錢氏所說《漢書》“譏切孝武黷武窮邊,襲迹亡秦。儒者以其言爲口實,止于今不變”,所謂儒者之言,自然包括《漢書》以來至于錢氏生活時代的正統之見,當然也包括《通鑒》。而且《通鑒》自隋唐以前多沿襲正史,研究隋唐之前的歷史一般不應徵引《通鑒》。儘管有關漢武帝時代的史料十分缺乏,也不應破例。自錢氏以後,呂思勉、錢穆、黃永年等先賢莫不如是。這也算得上是常州史學流派的家法了。
  錢氏所說《漢書》“譏切孝武黷武窮邊,襲迹亡秦。儒者以其言爲口實,止于今不變”,班固借“明年,戾太子生,與兵相始終。指陳事應以不戢自焚爲戒”說出,此所謂“不戢自焚”,意思是士兵如果不停止、收斂,必將自食惡果,借此表達反戰的情感。司馬光《通鑒》進一步發揮了班固的認識,而後史氏沿此軌轍研討,自然會推出戾太子與武帝不同的政治路綫這樣的思路。其實這是班固的見解,而非戾太子的見解。至于中國古代歷史上統治政策的調整事例,有新朝對前朝的調整,有即位新君對于老皇帝的調整,更有同一位皇帝在統治時期不同階段的調整。儘管其實質,借漢宣帝的話說:“漢家自有家法,霸王道雜之!”但就漢匈和戰而言,確如錢氏所言:“譬如獲稻,武帝耕之,宣帝食之”;“今盡沒出車命將奠安方夏之成勞,而引禁暴止戈助順佑信之經義。”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5年10月28日10:29。)
© Copyright 2005-2021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