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朱村曹魏墓M1石楬文字補説
作者:雷海龍  發布時間:2019-11-23 21:35:58
(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 
(首發)
  
  2015年8月至12月,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在洛陽寇店鎮西朱村搶救性發掘了一座曹魏時期的大墓,編號M1。《2016中國重要考古發現》、發掘簡報《河南洛陽市西朱村曹魏墓葬》等介紹了墓葬發掘及石楬出土情況[1]。此墓出土刻銘石楬200餘枚,刻銘内容多是隨葬品的名稱、數量、品質、尺寸等記録。發掘簡報還公布了4枚石楬的照片及數枚石楬刻銘釋文。
  近期出版的《博物院》2019年第5期刊發了一組李零、曹錦炎、趙超、劉連香、霍宏偉五位先生的專題文章[2],對刻銘石楬的文字釋讀及名實對應關係等發表了很好的意見,使大家對西朱村曹魏大墓M1石楬的基本面貌有了初步的認識,也爲石楬刻銘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了參考。本文擬就個别石楬刻銘的釋讀問題談一些不成熟的看法,敬祈指正。

  墨漆畫竾(匜)一     楬M1:125[3]
  “漆畫”下一字,拓片作,《考釋》説:“竾:原從艹”。
  按:《考釋》將“竾”讀爲“匜”,可商。西漢遣册記有“匜”,如大墳頭漢墓M1木牘記“金釶(匜)一”,鳳凰山漢墓M167簡23記“柁(匜)一枚”,馬王堆漢墓M1簡190記“(漆)畫柁(匜)二”。東漢時期,漆木匜少見。此字從艸也聲,疑讀爲“篪”,通“䶵”。《説文》龠部:“䶵,管樂也。从龠,虒聲。䶵或从竹。”《集韻》支韻:“䶵、篪、竾、筂,《説文》‘管樂也,或作篪’,竾亦作筂。”同墓M1:350石楬刻銘作“墨漆畫簫三”,所記“簫”亦是墨漆畫的髹飾。同墓M1:94石楬刻銘作“赤漆畫奏鼓一,鞞(鼙)自副,桴二”,竾、簫、鼓均爲樂器。《1996—2017北京大學圖書館新藏金石拓本菁華:續編》著録有一枚南朝畫像磚拓片,内容爲吹筂仙人,磚的一面刻有“第四吹筂建”。[4]“竾”、“筂”與“篪”通。
  此墓出土石楬刻銘中,同屬樂器的還有:
  衝(撞)鍾一,墨漆畫枎蘭(欄)自副,魚椎一。 楬M1:158
  鑮(鎛)鍾四,墨〖漆畫〗枎蘭(欄)自副。 楬M1:111
  笛一具,十一枚,丹縑袠金鑮(箔)(牀)二,柙自副。墨漆(牀)二。 楬M1:110
  〖墨漆〗畫琴一,〖丹縑〗囊自副。 楬M1:39
  ……□山畫箏,……衣,柙自副。 楬M1:198
  三合金撥,□□自【副】。 楬M1:337
  從目前公佈的資料看,西朱村M1石楬所記樂器種類有鐘、鼓、琴、箏、簫、笛等,反映了墓主身前現實生活的樂隊情況。《後漢書·禮儀志下》記:“鍾(鐘)十六,無虡。鎛四,無虡。磬十六,無虡。壎一,簫四,笙一,篪一,柷一,敔一,瑟六,琴一,竽一,筑一,坎侯一。”
吹筂仙人畫像磚·南朝

  

  飯篍一 楬M1:180
  “飯”下一字,拓片作,《考釋》説:“篍,原從艹,石牌銘文往往艹、竹混用。《説文》以篍爲吹筩,這裏的飯篍或指盛飯的竹筩。”
  按:“萩”疑讀爲“橾”。《儀禮·有司》鄭玄注:“此二匕(引按:疏匕、桃匕)者皆有淺斗,狀如飯橾”。《方言》卷五:
  臿,燕之東北朝鮮洌水之間謂之?;宋魏之間謂之鏵,或謂之鍏;江淮南楚之間謂之臿;沅湘之間謂之畚;趙魏之間謂之喿;東齊謂之梩。
錢繹《方言箋疏》曰:
  《衆經音義》卷十一云:“鏵鍬,又作‘鐰’,同,且消反。”引《方言》云:“趙魏之間謂臿爲鍫。”又卷十五凡兩引“喿”並作“鍫”,與郭所見本正同。
華學誠《校釋匯證》按:
  慧琳《一切經音義》卷四二、卷五二、卷五八、卷六二凡五引《方言》“喿”並作“鍫”或“鍬”,希麟《續一切經音義》卷七引《方言》亦作“鍬”,是《方言》古本“喿”有作“鍫”或“鍬”字者,然《説文》未收“鍫”或“鍬”字,是“鍫”、“鍬”爲後起俗字,魏晉間蓋已通行,故郭氏云“字亦作鍫也”。《廣雅·釋器》:“喿,臿也。”王念孫《疏證》:“《方言》注云:喿‘字亦作鍫’。《釋名》云:‘鍤,或曰銷。銷,削也,能有所穿削也。’《新序·刺奢篇》云:‘魏王將起中天臺,許綰負橾锸入。’喿、橾、鍫、銷並字異而義同。《少牢》下篇注云:‘二匕皆有淺斗,狀如飯橾。’義與臿謂之喿亦相近。‘喿’音七遥反,‘?’音土貂反,二者同物而異名。”[5]
  鄭玄是東漢末人,是知漢末有將臿形飯匕稱爲“飯橾”。西朱村大墓的時代距離漢末不遠,當時有“飯萩(橾)”之語是有可能的。
  晉干寶《搜神記》卷一九《變化篇·文約》:
  魏景初中,陽城縣吏王臣,家有怪,無故聞拍手相呼,伺無所見。其母夜作勌,就枕寢息。有頃,復聞竈下有呼曰:“文約,何以不見?”頭下應曰:“我見枕,不能往,汝可就我。”至明,乃飯臿也。即聚燒之,怪遂絶。
李劍國輯校:
  “至明乃飯臿也”,《御覽》卷七○七作“至乃飲缶也”,《四庫全書》本無“飲”字。《御覽》卷七六○作“至乃飯函也”。案:函、臿、缶形近。飯函即飯盒,飯臿則飯鏟。至於缶者,則飯盆水盆也。[6]
由此可推知,晉時可能有“飯臿”之詞,與“飯橾”所指同物。同墓M1:98號石楬刻銘記“飯筐一”,飯筐、飯萩蓋是配套器具,飯筐主要用於盛飯,飯萩主要用於舀飯。
  


  炊薁一,枷自副 楬M1:226
  《考釋》説:“炊薁:讀炊奧或炊竈。《禮記·禮器》‘燔柴于奧’,鄭玄注:‘奧或作竈。’但《論語·八佾》王孫賈引成語‘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竈’,奧是室西南隅,竈之所在,與竈仍有别,下文有‘釜竈’,不作‘釜奧’。枷:同架。”
  按:“薁”疑即“䉛”。《説文》竹部:“䉛,漉米籔也。”段玉裁注:
  《方言》曰:“炊䉛謂之縮,或謂之?,或謂之㔯。”郭注:“漉米䉛,江東呼淅籤。”按,《史記索隱》引《纂要》云:“䉛,淅箕也。”此注籤字正箕之誤。今江蘇人呼淘米具曰溲箕是也。
“炊薁”或指筲箕一類炊具。箕、帚往往搭配使用,“炊薁”與M1:234石楬所記的“炊帚”應是配套的炊具。陝西綏德縣四十里鋪畫像石墓出土的一件石竈上刻劃有一套炊具[7]
  
其中有帚、箕的形象,箕邊上的三角形器物,或許就是架子類器具,其可能的用途或是與箕配套。
  


  白越手巾一 楬M1:229
  《考釋》説:“白越:白是白色,越指越地或越諾。越諾是西域波斯産織物,見《隋書》和新舊《唐書》。”
  按:“手巾”作爲隨葬品,又見於曹操墓石楬及漢墓遣册:
  䋐手巾一 曹操墓362號石楬
  素手巾□,繢緣  丿 鳳凰山漢墓M8遣册簡54
  手巾一 尹灣漢墓M6君兄節司小物疏
  練手巾一 土山屯漢墓M8衣物疏
  對照不難發現,“白越”與“䋐”、“素”、“練”地位相當。“白越”是一種布料名。
  《後漢書·皇后紀·眀德馬皇后》:“諸貴人當徙居南宫,太后感析别之懷,各賜王赤綬,加安車駟馬,白越三千端,雜帛二千匹,黄金十斤。”李賢注:“白越,越布。”
  《潛夫論·浮侈》“從奴僕妾,皆服葛子升越”,彭鐸校正:
  《文選》左思《吴都賦》云:“桃笙象簟,韜於筒中。蕉葛升越,弱於羅紈。”劉淵林注:“蕉葛,葛之細者。升越,越之細者。”按《後漢書·明德馬皇后紀》章懷注:“白越,越布。”《越絶書·外傳·記地傳》云:“葛山者,句踐罷吴種葛,使越女織治葛布,獻於吴王夫差。”“越布”之名起此。
  《史記·孝文本紀》“帝初幸甘泉”,《集解》:蔡邕曰:“天子車駕所至,民臣以爲僥倖,故曰幸。至見令長三老官屬,親臨軒,作樂,賜食帛越巾刀佩帶,民爵有級數,或賜田租之半,故因是謂之幸。”
  《漢書·文帝紀》“上幸甘泉”,顔師古注引如淳曰:“蔡邕云天子車駕所至,民臣以爲僥幸,故曰幸。見令長三老官屬,親臨軒作樂,賜以酒食帛葛越巾佩帶之屬,民爵有級數,或賜田租之半,故因謂之幸也。”
  《初學記》卷二六“衫第九”引魏文帝《列傳》:“吴選曹令史劉卓病荒,夢見一人,以白越單衫與之,言曰:‘汝著衫汙,火燒便潔也。’卓覺,果有衫在側,汙輒火浣之。”
  “白越”、“越布”也是一種用葛、麻做成的細布,尤以吴越所産出名。《集韻·月韻》:“䋐,細布。”疑“白越手巾一”與“䋐手巾一”所指是同一種布料製成的手巾。
  


  翡翠、金縷、白珠挍百子千孫珮勝一,柙(匣)自副。 楬M1:255
  《考釋》説:“佩勝:佩飾,鑲嵌百子千孫圖樣,可能與厭勝求子有關。”
  按:此珮勝以“百子千孫”取名,也可能是緣於珮勝上刻寫有“百子千孫”之類的文字。“百子千孫”屬吉語,蓋與“子孫益昌”義近,漢代有“百子千孫”刻銘用例,如北京大興前高米店漢墓出土的一枚銅鏡有“百子千孫”銘文。[8]在玉勝上刻吉語類文字亦有例可循,如上海博物館藏一對東漢四靈紋玉勝側邊分别刻銘“長宜子孫”、“延壽萬年”[9]。此外,同墓M1:477號石楬刻銘“銀薄(箔)百子瓠五”之“百子”也可能是吉語類文字。
  


  六寸絳韋宛下一量緜著。 楬M1:268
  【廣】六尺、長一丈,丹地承雲錦蓐(褥)一枚,著(絮)緜五斤,池練自副。 楬M1:443
  《考釋》説“絳韋宛:不詳。綿著:疑讀綿絮”,“丹地:底色爲紅色。承雲錦:以雲氣鉤連爲紋飾”。
  按:“著”讀爲“絮”,可商。似當讀爲“褚”。《急就篇》卷二“襜褕袷複褶袴褌”,顔師古注:“褚之以綿曰複”。《漢書·南粤傳》“上褚五十衣,中褚三十衣,下褚二十衣,遺王”,師古曰:“以綿裝衣曰褚。上中下者,綿之多少薄厚之差也。”
  “承雲錦”屬錦名,“承雲”之稱疑緣於錦的紋飾。“承雲”疑讀爲“乘雲”,古音乘是船母蒸部字,承是禪母蒸部字,音近可通。《史記·陳涉世家》“趙乘秦之獘”,《漢書·陳勝傳》作“趙承秦楚之敝”。“乘雲”用作絲織品名,見於馬王堆漢墓M1簡252記“白綃乘雲繡郭(槨)中絪(茵)度(著)一,赤掾(緣)”、簡253記“素乘雲繡枕巾一,繢周掾(緣),素?(緁)”等。“承(乘)雲錦”與“乘雲繡”中的“乘雲”所指紋飾種類應相仿。
  西朱村M1出土石楬所記的“錦”又有如下幾例:
  【廣】二尺、【長一丈青】地落星錦緣薦二,墨漆畫机(几)二。 楬M1:69
  【廣二】尺、長一丈有二複席一枚,青地落星錦緣。 楬M1:186
  骨直(殖)一具,青地芝草錦袠自副。 楬M1:92
  白地眀光錦被一領。 楬M1:219[10]
  《考釋》指出,“芝草錦袠:以靈芝紋爲飾”,“落星錦緣,席子的四邊以落星錦爲飾。落星疑讀絡星,即漢晉流行以圓圈爲星、聯機爲絡的紋飾”。“眀光”,疑是以錦上織有“眀光”文字而取名。《世説新語·文學》“孫興公道曹輔佐才如白地明光錦”,余嘉錫《箋疏》曰:
  李詳云:“案錦有地,即俗所謂底子也。《魏志·倭國傳》,載魏賜倭有絳地交龍錦,紺地勾文錦。陸翽《鄴中記》有黄地博山文錦。《御覽》引《異物志》有丹地錦。與此俱以色名。……”嘉錫案:《爾雅·釋天》云“素錦綢杠”,注云:“以白地錦,韜旗之竿。”《御覽》八百十五引《鄴中記》載石虎時織錦署諸錦名,有大明光、小明光,均可爲《世説》此句作證。[11]
《太平御覽·布帛部·錦》引《鄴中記》曰:
  石虎冬月施熟錦流蘇斗帳,四角安純金龍頭,銜五色流蘇。或用黄地博山文錦,或用紫綈及小明光錦。
又曰:
  織錦署在中尚方:大登高、小登高、大明光、小明光、大博山、小博山、大茱萸、小茱萸、大交龍、小交龍、葡萄文錦、班文錦、鳳皇錦、朱雀錦、韜文錦、桃核文錦。[12]
《鄴中記》所舉眾多錦名中,“登高”、“明光”可能是以錦上織有這類文字而取名的。新疆尉犁县营盘墓地M20出土的一片殘錦上有“登高”字樣[13],樓蘭故城孤臺墓地出土的一件殘錦上有“登高眀望四海”字樣。孤臺2號墓地出土有“長樂眀光”、“長壽眀光”等字樣的殘錦[14],新疆民豐尼雅1號墓地M3出土的一件錦褲上有“長樂大眀光”字樣[15],新疆博物館徵集的一件殘錦上有“大長樂眀光承福受右(祐)”字樣[16]
  
[1] 國家文物局主編:《2016中國重要考古發現》,文物出版社2017年;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河南洛陽市西朱村曹魏墓葬》,《考古》2017年第7期。
[2] 李零:《洛陽曹魏大墓出土石牌銘文分類考釋》;曹錦炎:《洛陽西朱村曹魏大墓墓主身份淺析——兼談石牌銘文所記來自一帶一路的珍品》;趙超:《洛陽西朱村曹魏大墓出土石牌定名與墓主身份補證》;劉連香:《洛陽西朱村曹魏墓墓主探討》;霍宏偉:《洛陽西朱村曹魏墓石牌銘文中的鏡鑒考》。
[3] 除有注明外,本文石楬刻銘釋文引用李零先生《洛陽曹魏大墓出土石牌銘文分類考釋》(後文簡稱《考釋》)的釋文。
[4] 胡海帆、湯燕編:《1996—2017北京大學圖書館新藏金石拓本菁華:續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68頁。
[5] 華學誠匯證,王智群、謝榮娥、王彩琴協編:《揚雄方言校釋匯證》,中華書局2006年,第380-381頁。
[6] (晉)干寶撰,李劍國輯校:《新輯搜神記》,中華書局2007年,第334頁。
[7] 榆林地區文管會、綏德縣博物館:《陝西綏德縣四十里鋪畫像石墓調查簡報》,《考古與文物》2002年第3期。
[8] 宋大川主編:《北京考古史:漢代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5頁;楊菊、于璞:《北京大興高米店漢墓出土銅鏡的科學分析》,《文物春秋》2008年第4期。
[9] 揚之水:《雙鬢風䙚蓮花:蘄春羅州城遺址南宋金器窖藏觀摩記》,《新編終朝采藍:古名物尋微》,三聯書店2017年,第189頁。
[10] 楬M1:219釋文依據《河南洛陽市西朱村曹魏墓葬》所刊照片。
[11] (南朝宋)劉義慶著,(南朝梁)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説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15年,第298—299頁。
[12] (宋)李昉編纂,夏劍欽校點:《太平御覽》第7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2版,第584頁。
[13] 馬承源、岳峰主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絲路考古珍品》,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第129頁。
[14] 繆良雲編著:《中國歷代絲綢紋樣》,紡織工業出版社1988年,第23頁。馬承源、岳峰主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絲路考古珍品》第127頁。
[15] 國家文物局編:《絲綢之路》,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148頁。
[16]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編:《古代西域服飾擷萃》,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71頁。
  
  (編者按:本文收稿時間爲2019年11月23日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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