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走馬樓吳簡“腫足”別解
作者:侯旭東  發布時間:2009-09-08 00:00:00

(清華大學歷史系)

  1996年湖南長沙市出土的三國孫吳初年的簡牘中包含了大量的戶籍類的竹簡,這類簡不僅記錄了百姓的姓名、性別、年齡,而且還記錄了百姓的各種疾病或殘疾情況,如形手、形足、腹心病、盲、聾等。在《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竹簡(壹)》所公布的10545枚簡中約1/3為戶籍類簡,其中有240枚簡包含了疾病或殘疾情況。[1]除了“刑手”與“刑足”外,最常見的就是“腫病”“腫足”或“踵足”[2],占殘疾人總數的1/3以上。[3]關於“腫病”“腫足”的含義,一說是可能是現代醫學中所稱的血絲蟲病[4],另有學者未確定具體病名,認為估計可能與水田勞作有關。[5]亦有學者將“腫兩足”與“踵左足”及“踵右足”視為兩種病症,認為前者與在該地肆虐已久的血吸蟲病有密切關係,後者則與麻風病有密切關係。[6]這三種解釋都有難通之處,實際更可能的病因應是嚴重的“凍瘡”。
  首先來分析一下舊說的問題。現代醫學所說的“血絲蟲病”或“絲蟲病”(filariasis)確實會使患者在患病的後期出現四肢,主要是下肢的腫脹,即“象皮腫”。流行於中國的只有班氏絲蟲病與馬來絲蟲病,其中馬來絲蟲病所引起的下肢“象皮腫”很少超過膝部[7],的確與吳簡中所說的“腫足”類似。不過,根據1949年以後進行的流行病學的調查與研究,湖南省的長沙市及其周圍地區並不是絲蟲病及其蟲種的分布與流行區。[8]兩種絲蟲主要的傳播媒介是一些種類的蚊子,影響兩種絲蟲病地理分布的因素,是主要媒介蚊種的孳生條件是否普遍存在以及密度如何。[9]目前長沙地區沒有絲蟲病,與該地區存在的傳播絲蟲的媒介蚊種的密度有關。絲蟲的主要媒介蚊種顯然不是人力可以消滅的,除非生態環境出現急劇變化。長沙地區的自然生態環境在過去的一二千年中應該說並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現在不存在絲蟲的蟲種與媒介蚊種,三國時期存在的可能性也很小。因此,將“腫足”解釋為“絲蟲病”難以成立。
  至於認為與水田勞作有關,亦有滯礙之處。如果“腫足”是由於水田生產所致,患者應為成年人,不當有年幼者,而吳簡中所見的113例 “腫足”或“踵足”患者[10]中至少有6例患者的年齡在11歲以下,其中年齡最小的只有5歲。這6 例情況如下:
  簡3 馬姪子男高年七歲踵兩足  高
  簡2905 □男弟吳年十歲踵右足
  簡4979 彊外姪子男年八歲腫兩足
  簡9189 □男弟年七歲踵左足  杷男弟胡年五歲
  簡9374 厥男弟世年十一踵兩足
  簡9513 □男弟易年五歲腫兩足
當時長沙地區的男子從5歲就開始下水田幹活,似乎是不大可能。這種解釋難以成立。
  關於將“腫兩足”與“踵左(右)足”分別解釋為血吸蟲病與麻風病,也有扞格難通之處。根據作者的介紹,血吸蟲病的晚期會出現包括肢腫(後文所說最近的醫學研究則稱為“全身浮腫”)的併發症,該病的晚期距初次傳染3、5年至十數年不等,目前發現的病例未見年齡在十歲以下的。[11]據此,則難以解釋上面所舉簡4979與9513的情況,而且現代醫學研究指出該病晚期的症狀是全身浮腫,並非只是腳部腫大。此外,將“踵足”視為麻風病亦無法服人。如作者所說,早在秦代,人們就已認識到麻風病是接觸性傳染,在秦簡《法律答問》中就已有將患有該病(“癘”)的人送到隔離區(癘遷所)的做法。[12]若此,如果三國時期臨湘侯國“踵足”者確是麻風病患者的話,不會任其與家人同居,傳染此病。通檢吳簡,並無將此類人隔離的記錄,他們依然與家人同居。視之為麻風病患者,證據並不充分。
  如果上述三說均無法服人,吳簡中的“腫足”究竟指的是什麼?筆者以為很可能是因冬季赤腳而造成的嚴重凍瘡。
  《後漢書·循吏·衛颯列傳》注引《東觀記》:
  元和中,荊州刺史上言:臣行部入長沙界,觀者皆徒跣。臣問御佐曰:“人無履亦苦之否?”御佐對曰:“十二月盛寒時並多剖裂血出,燃火燎之,春溫或膿潰。建武中,桂陽太守茨充教人種桑蠶,人得其利,至今江南頗知桑蠶織屨,皆充之化也。”
元和為漢章帝年號(西元84-86年),此事就發生在當時的長沙郡。按照荊州刺史的觀察與御佐的解釋,當地人一年四季不穿鞋,冬天腳因寒冷而“剖裂血出”,人們用火烤,結果到了春天有的就出現化膿潰爛的情況。從御佐的描述看,他所說的是典型的“凍瘡”。
  根據現代醫學的研究,凍瘡(Perniosis)是由於寒冷引起的局限性炎症損害。寒冷和潮濕長時間作用於皮膚,使局部血管痙攣,久之血管麻痹而擴張,靜脈淤血致使局部血液迴圈不良,引起局部組織凍結性損傷。此病好發於寒冷季節,病變好發於四肢遠端,以手足、面頰、耳廓等處為多。損害為局限性淤血性紫紅色隆起性水腫性紅斑或結節,嚴重時表面可發生水瘡或大皰,破裂可形成糜爛或潰瘍。凍瘡冬季發病,氣候轉暖後可自愈,轉年易復發。受凍部位不宜立即烘烤及熱水浸泡,否則會加劇凍瘡。[13]而特別嚴重的凍瘡,局部可發生組織壞死,脫落,甚至因此致殘。[14]漢代長沙郡百姓恰恰是用這種錯誤的辦法來對付凍瘡,只能是揚湯救火,加劇病情,無補於事。
  《東觀記》所記載的是東漢前期的情況。據御佐的介紹,似乎從東漢初年茨充作桂陽太守教當地百姓養蠶織屨後,江南人就開始穿鞋了,實際並非如此。應該說到三國乃至更晚的時代南方各地的百姓依然沒有穿鞋的習慣。《南齊書·蠻傳》指出分布在荊、湘、雍、郢、司等五州界的蠻“俗衣布徒跣”,這種風俗應不只限於蠻族。《晉書·隱逸·陶潛傳》:東晉末年王弘為江州刺史,宴請陶潛,“潛無履,弘顧左右為之造履。左右請履度,潛便於坐申腳令度焉。”陶潛先祖陶侃本鄱陽人,吳平後遷到廬江之尋陽,或有溪人背景。此種溪人乃是過去生活在武陵、長沙、廬江等郡的五溪蠻,為盤瓠之後[15],不過到陶潛時已歷數代,從文化講已是漢人。陶潛本人亦曾經做過縣令,而且是讀書人,尚且無履而跣足,廣大百姓的情況更可想而知了。《隋書·地理志》對此則有更為明確的記述。其文云“長沙郡……其男子但著白布褌衫,更無巾袴,其女子青布衫,班布裙,通無鞋屩”,“通無鞋屩”之說表明到了隋乃至唐初長沙地區的百姓依然普遍是“跣足”。實際這種情況在湖南地區晚至明代並無變化。明末王士性《廣志繹·江南諸省》記載湖廣永州,說“永近粵,鄉村間稍雜以夷獠之俗,男子衣裙曳地,婦女裙褲反至膝止,露骭跣足,不避穢汙,著草履者其上也。”指出該地居民多數赤腳,只有上層人士才穿草鞋。永州在今湖南南部,接近廣東,此地的服飾風俗未見得是受到夷獠之俗的影響,據上引《東觀記》與《隋書》的記載,自東漢以來這一帶的居民就有“跣足”的習慣。
  冬天跣足,出現凍瘡的可能性就很大,如果治療不得法,春天氣候轉暖時便無法自行痊癒,反而會更加嚴重,從而形成“腫足”。病情再嚴重甚至需要截肢,吳簡記載有些人“雀足”的情況,如簡4843:□男弟□年廿一筭一雀兩足  ,或與此有關。[16]此外,根據現代醫學的研究,凍瘡多見於兒童、青年女性或久坐不動者[17],亦可解釋為何吳簡中會有5至11歲的兒童患“腫足”病以及31例女性患者。
  還需注意的是東漢末年以來,中國氣溫處在一個較低的時期。[18]在這種氣候條件下,南方冬天的氣溫會更低,出現凍瘡的機會也就更多。據《三國志·魏書·文帝紀》,黃初六年(西元225年),曹丕率水師南伐,“冬十月,行幸廣陵故城,臨江觀兵,戎卒十余萬,旌旗數百里”,但“是歲大寒,水道冰,舟不得入江,乃引還”。參以《三國志·吳書·吳主傳》引《吳錄》與《通鑒》的記述,可以確認該年在相當於今天揚州地區出現結冰現象。[19]這比該地常年冬季低溫低不少,南方其他地區的氣溫也會相應下降。凍瘡的發病會更為嚴重。
   
  附記:本文載於《吳簡研究》(第二輯),214-220崇文書局2006年9月。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09年9月2日。)


[1]于振波統計為242枚,見所著《走馬樓吳簡初探》,(臺灣)文津出版社2004年版,第135-139頁。不過,其中有個別無腫病或腫足記錄,如簡5456與7141,作者推測可能屬於腫足而收入其中。
[2]吳簡中或做“腫兩足”(簡2910),或做“踵兩足”(簡3),兩字所指應同,說見汪小烜《吳簡所見“腫足”解》,《歷史研究》2001年第4期,第174-175頁。
[3]王素、宋少華、羅新:《長沙走馬樓簡牘整理的新收穫》,《文物》1999年第5期,第34頁指出,“竹簡戶口名簿籍頗多腫足的記載,似乎腫病為當時兩湖地區常見病”。具體統計見于振波上引書,第140頁。不過,作者沒有計入那些無法判斷性別的殘簡,如簡2580、3043、3053、3776、5392、7963、9656、10240等。實際竹簡中出現的“腫”病要比于振波統計的多。福原啟郎《長沙吳簡に見える“刑” に関する初步的考察》,《長沙吳簡研究報告》第2 集,日本·東京·長沙吳簡研究會,2004年7月,第72-73、75頁的統計則包含了殘簡,為腫59簡,踵54簡,共113簡。福原亦指出“腫”與“踵”最多,第75頁。
[4]汪小烜前引文,第175頁。日本學者福原啟郎也贊同此說,見上引文,第75頁。
[5]于振波上引書,第140頁。
[6]高凱:《從走馬樓吳簡蠡測孫吳初期臨湘侯國的疾病人口問題》,牟發松主編:《社會與國家關係視野下的漢唐歷史變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76、380頁。該文又見《史學月刊》2005年第12期。
[7]《中國絲蟲病防治》編委會:《中國絲蟲病防治》,人民衛生出版社1997年版,第6、24頁。
[8]湖南省的106個縣、市中僅55個縣、市流行絲蟲病,湘西、湘南和湘中的山地和/丘陵共39縣、市存在班氏絲蟲病,馬來絲蟲病則分布在洞庭湖平原、湘南丘陵和湘西南山地共10個縣,兩種絲蟲病混合流行區6 個縣、市,多分布于班氏絲蟲病流行區和馬來絲蟲病流行區的接壤地帶。見前引《中國絲蟲病防治》,第55、61頁,特別是第62頁“湖南省淋巴絲蟲蟲種分布圖”。 [9]前引《中國絲蟲病防治》,第8、27頁。
[10]資料根據的是福原啟郎前引文第72-73、75頁的統計。
[11]高凱前引文,第378頁。
[12]同上,第380-381頁。
[13]邊天羽主編:《臨床皮膚病性病學》,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319、320頁。
[14]李洪等:《常見皮膚病》,河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57頁。
[15]《後漢書》卷八六《南蠻傳》,第2829-2834頁,及第2830頁注引幹寶《晉紀》。分析見陳寅恪:《〈魏書司馬叡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金明館叢稿初編》,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89-95頁。不過,余嘉錫則持相反的意見,不認為陶侃出自溪人,說見所著《世說新語箋疏》(修訂本)下冊,“容止·石頭故事”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15-616頁。若如此,更可證明南方漢人亦有“赤腳”之俗。
[16]胡平生認為“雀”讀為“截”,應釋為“斷”,指截去四肢某些部分,見所著:《〈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第二卷釋文校證》,《出土文獻研究》第7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118頁。
[17]邊天羽前引書,第319頁。
[18]關於這一問題,學界主流認為東漢末以後氣候漸冷,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72年第1 期,第21頁)認為“那時(指三國初)氣候已比現在寒冷了。這種寒冷繼續下來,直到第三世紀後半葉,特別是西元280-289年的十年間達到頂點。”王子今《秦漢時期氣候變遷的歷史學考察》(《歷史研究》1995年第2 期,第14頁)亦認為東漢晚期氣候急劇轉冷。陳業新《兩漢時期氣候狀況的歷史學再考察》(《歷史研究》2002年第4期,第94頁)同樣認為東漢末年氣候急劇轉冷。地理學家最新的研究亦表明,西元210年—560年為中國東部(指東經105度以東,北緯25-40度之間地區)一冷期,距平平均值為-0.47℃,其中最暖的30年為西元240-260年與西元360-380年,溫度距平為0.0℃,最冷的30年為西元480-500年,溫度距平為-1.0℃,見鄭景雲、王紹武:《中國過去2000年氣候變化的評估》,《地理學報》第60卷第1期,2005年1月,第22、24頁。以上諸說在東漢末期以後氣候趨冷上是一致的,至於其間何時是最冷的時段,則有不同的判斷,竺可楨的說法與鄭景雲等的看法並不一致。儘管如此,在三國初年(240年以前,含吳簡所涉及的黃武至嘉禾年間)氣候較冷上諸說並無矛盾。
  不同的看法見滿志敏的分析,收入鄒逸麟主編《黃淮海平原歷史地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5-17章。
[19]此問題可參王子今《關於秦漢時期淮河冬季封凍問題》,《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5年第4期,第63-6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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