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自序

槛外人

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自序历史人物评价，古今往往异趣。盖时代既殊，观点随之而变，固其宜也。明清之际，桐城方密之以智才思照耀一世，然身后品藻则已屡经改易。当乾隆之世，汉学鼎盛，四庫馆臣极称许《通雅》，所重着显在其考证，此第一期也。密之早年治学，博雅所及，兼通物理，与并世耶稣会诸子颇山下其议论。“五四”以来，远西郯子见重于中土，言密之者率多推其为近世科学与音韵学之先驱，此第二期也。洎乎最近，学风再变，思想与社会之关系最受治史者注目。密之少负澄清天下之志，接武东林，主盟复社，言思所涉，遍及当时社会问题之各方面，则宜乎今人之特有爱于密之者转在其为一时代之先觉矣。此第三期也。然当密之生前，其自期果何如乎？同时流辈之视密之又何如乎？就史学立场而言，此皆最先当知之事也。密之《史断》篇尝云：“尚论古今，贵有古今之识。考究家或失则拘，多不能持论，论尽其变。然不考究，何以审其时势，以要其生平？”故未详密之一生遭际而畅论其学术，其事终为有撼。不幸密之事迹在晚明诸遗老中最为隐晦，三百年来不仅无人谱其生平，即欲求一翔实可信之传记亦渺不可得。昔魏叔子见密之，有犹龙之况。其言自别有所指，然及今视之，漫漫三百年间密之固始终为一见首不见尾之神龙，则又何其适耶！余为密之晚节考，事出无心，旅居海外，囿于见闻，用力虽勤，所获实寡。然犹冀此一得之愚或足为知人论世之一助。且实事既彰，高明之士亦更可从而发挥引申，极尽其变。固卒不辞简陋，刊而布之。《方中履及其〈古今释疑〉》一篇与此考之成颇有因缘，附于文内，盖亦可见方氏之遗民家风焉。附录诗文若干篇，半属密之晚作，半属直接史料。考论不能无主观之偏，得此稍可救正。善乎章实斋之言曰：“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着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似乎神也。”虽未能至，窃师其意。密之殉难在辛亥，余为此考，亦在辛亥，相去适三百年，此则偶合耳。底下短书承钱师宾四慨允撰序，密之地下有知，其亦必欣然相许乎？余知治明清思想，启途于师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此考之作，尝窃比于师门拾遗补阙之役，然亦终不知其果有当否也。余英时  1972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