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为和几位网友讨论“蚩尤作兵”的事情,说到上博简五《融师有成氏》一篇,因此拜读了诸家学者有关此篇的研究文章,感觉诸家对该篇的理解似乎还有可商的地方,所以把一些看法写出来发布于此,说均不敢必,仅供同好参考讨论,并冀方家不吝指正。
先参考禤健聪先生、黄杰先生的研究成果,把该篇释文列如下(主用宽式):[1]
融师有成,氏(是)状若生。
有耳不闻,有口不鸣。
有目不见,有足不趋。
名则可畏,疐(实)则可矛(侮)。
我(俄)曰虘(且)茖唬(乎)【简5】,□□犹侍。
我(俄)曰虘(且)乔唬(乎),弗饮弗食。
物斯可惑,类兽非鼠,察【简6上】后伺侧。
蔑师见离,毁折鹿(戮)残,惟兹作章(彰)。
象皮(彼)兽鼠,有足而【简6下】[缚,有手而]梏。
沈淫念惟,发扬縢儥。
昔融之氏师,訮寻夏邦。
蚩尤作兵,囗囗囗囗。……【简7】
……□闻崇昜(扬)。颜色深晦,而志行显明。不及愧焚(忿),而正固□……【简8】
本篇应该相对较长,竹简残缺损坏较严重,简次编排也存在争议,其中第8简内容可能不属于本篇,比如禤健聪先生在《战国竹书〈融师有成〉校释》一文的释文中即没收入此简。这篇内容,整理者曹锦炎先生在《说明》中作了如下介绍:
“本篇叙述的是上古传说人物故事,有祝融师有成氏、蚩尤及伊尹等,并涉及夏、商历史。文章用较多的文字描述有成氏好像生来就有的怪异之状,如‘有耳不闻,有口不鸣,有目不见,有步不趋’,‘俄曰虘茖唬’,‘勿饮勿食’,‘类兽非鼠’等。由于是残篇的原故,有成氏的形状和情况才讲完,蚩尤事迹刚开头,两者有否关联的事情还没有涉及,以此阐发的议论也没开展;讲伊尹的事,亦不全面。虽然不能窥其全豹,短短百余字却弥足珍贵,可补古史之佚。”[2]
此后诸家对此篇的讨论很多,内容分析和解释的思路基本上都不离这个核心。不过笔者敝见,可能这个理解有问题,主要是原整理者曹锦炎先生把第一句读作“融师有成氏”,把“有成氏”解释为人名,将此句理解为祝融以有成氏为老师的意思,说本篇是讲有成氏的样子,给诸家理解文意造成了误导。单育辰先生读作“融師有成,氏狀若生”,[3]禤健聪先生从其读,并将篇题改为《融师有成》,应该是对的。实际上,从通篇内容来看,其与军队及战争有关,并非说祝融师有成氏。
在古书中“师”有主要有两种用义,一种是用为师旅字,即军队的意思。一种是用为师、傅、保字,后来为老师之意;用为动词则为师法、效法之意。本篇的“师”应该是军队的意思,并非老师或师法之“师”。下面就文中各句的含义略作简要阐释。
融師有成,氏(是)狀若生:此开首二句,“融”曹锦炎先生说即祝融,是。祝融既是神名,也是氏族(或方国)名。“师”即军队,“融师”即祝融之师,亦即祝融的军队。“融师”之语类似夏师、商师、周师、晋师、齐师之类的称谓,下文又言“融之氏(是)师”,亦谓祝融的这支军队。“有成”非人名,当如《诗•小雅•黍苗》“召伯有成”、《周颂•维清》“肇禋迄用有成”之“有成”,是有所成就或完成之意。“氏”单育辰先生读“是”,可从,义略同于“其”,代指融师。“生”当读为“牲”,即宗庙祭祀所用的牺牲。这两句的意思是祝融建立或训练其军队完成,这些军卒的样子和用于宗庙的牺牲一样。
有耳不闻,有口不鸣。有目不见,有足不趋:四句当是说牺牲的状况,不听、不言、不见、不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用以比拟祝融军队的军卒们训练有素的样子。
名则可畏,疐(实)则可矛(侮):宗庙牺牲是神圣之物,故其名可畏;但它们又是牲畜,故可由人处置,所谓“可侮”。这两句是用来比拟融师,名字听上去很可怕,实际上即便是欺侮他们,他们也不会反抗。盖军队的一切行动都要听长官指挥,在没有长官命令的情况下,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都不能有所行动。
我(俄)曰虘(且)茖(赫)唬(乎)?□□犹侍。我(俄)曰虘(且)乔(骄)唬(乎)?弗饮弗食:“我”读“俄”,“俄曰”的意思类似今言“要说他们……”。“茖”字,曹先生无释,在上博简《容成氏》中有“茖疋是”,整理者李零先生读为“赫胥氏”,[4]是也,这里也应该读“赫”,显赫、煊赫之意;“侍”字原从口从寺,出土文献里或用为“侍”、“待”、“持”、“时”、“诗”、“志”等,[5]此当读为“侍”,“犹侍”即好像恭敬侍立一样。“乔”当读为“骄”,《玉篇》:“骄,壮貌。”这四句仍然是用牺牲比拟融师,从牺牲的角度说,要说它们样子煊赫吧,站在那里又象恭敬侍立;要说它们身体强壮吧,它们又不吃不喝。从士兵的角度来说,他们的阵列气势煊赫,却又象是在恭敬侍立;他们威势雄壮,又不吃不喝。当是指融师军列肃整,列队时都如恭敬侍立,此时也不可能饮食。
物斯可惑,类兽非鼠,察后伺侧:“物”是事物。“斯”即此,指融师。“可”当读为“何”。“惑”,《吕氏春秋•知分》“有所达则物弗能惑”之“惑”,高诱注:“惑,动也。”实即因为迷惑、诱惑而心动之意。“类兽非鼠”,当是说牺牲属于兽类却不是老鼠。又据下文“象彼兽鼠”句,疑本当作“类非兽鼠”,“兽鼠”疑与后世典籍中“首鼠两端”的“首鼠”含义相同。这三句意思是牺牲怎么可能被事物所诱惑?它们属于兽类却不像老鼠那样胆小犹豫,瞻前顾后。用以表示融师兵卒心中没有疑惧,不可能被其他事物所干扰、撼动。
蔑师见离,毁折鹿(戮)残,惟兹作章(彰):“蔑”曹锦炎先生训“蔑视”,“见”读“现”。这里的“蔑”、“见”疑都当是看见的意思。“师”即军队,“离”当读“列”,指阵列。这里的“师”、“列”当是指敌人的军队和阵列,所以下文说“毁折鹿(戮)残”,指将其击败消灭。“惟兹作彰”,“兹”训“此”,指融师的战胜作用。“章”读“彰”是明显、显著的意思。这三句的意思是融师看到敌人的军队和阵列,就会去击败消灭他们,只有这个才是他们最显著的作用。
象彼兽鼠,有足而[缚,有手而]梏:“缚有手而”四字从禤健聪先生说补。不过“缚”也可能作“桎”,与下文“梏”字为对,古之刑械,在足曰桎,在手曰梏。这里当是用“兽鼠”表示谨慎小心,“有足而缚,有手而梏”则表示不轻举妄动。这三句的意思是融师在不作战的时候就象兽鼠一样警惕谨慎,手脚象被禁锢住一样不得轻举妄动。
沈淫念惟,发扬縢儥:“沈淫”刘钊先生认为当读为“耽淫”,“耽淫念惟”是“沉湎于思念”的意思。[6]“沈淫”相当于沉湎、沉迷,指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念”、“惟”都有“思”义是不错,但这里不是思念,而是指意志。“沈淫念惟”的意思是沉浸在自己的意志中不能改变,实际上相当于现在说的“意志坚定”。“縢”字从禤健聪先生释,读“腾”;“儥”疑读为“逾”,“逾”、“儥”古音同余母双声、侯屋对转叠韵,音近可通。《说文》:“逾,越进也。”“腾逾”即“腾越”。“发扬”、“腾逾”都是精神振奋的样子。这二句是说融师兵卒都意志坚定,精神振奋。
昔融之氏(是)师,訮寻夏邦:“氏”读为“是”,“融之是师”即祝融的这支军队。“訮”当读为“虤”,《说文》:“虤,虎怒也”,这里用为“怒”义,其义相当于“奋勇”。“寻”当是征伐义,《国语•周语中》:“夫三军之所寻也”,韦昭注:“寻,讨也。”即讨伐。夏邦,即夏国。此二句意思是过去祝融的这支军队,曾经奋勇地征讨过夏邦。此说当是本自古传,《山海经•海内经》云:“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说鲧因为治理洪水没听上帝之命,上帝命令祝融杀鲧于羽郊。还有说法认为鲧死于征伐,如《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这是说鲧因为反对帝尧禅位给舜,帝尧兴兵征伐鲧,将其杀死于羽郊。《吕氏春秋•行论》里又说:“尧以天下让舜。鲧为诸侯,怒于尧曰:‘得天之道者为帝,得地之道者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为三公。’以尧为失论,欲得三公。怒甚猛兽,欲以为乱。比兽之角,能以为城;举其尾,能以为旌。召之不来,仿佯于野以患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吴刀。”这是说鲧因为得不到三公之位而作乱,被舜殛杀于羽山,这种情况似乎也不能避免战争。如果与《山海经》对看,则知尧、舜所举之兵即祝融之师,《山海经》言是祝融杀鲧即谓此。鲧是禹的父亲,是夏人的祖先,故古书里或称之为“夏鲧”,如《吕氏春秋•君守》:“夏鯀作城。”《淮南子•原道训》:“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祝融诛杀鲧,亦可言祝融之师征伐夏邦,故本篇云当年祝融之师征伐夏邦,很可能即化用此传说。
蚩尤作兵:此传说古书习见,如《山海经•大荒北经》《吕氏春秋•荡兵》《大戴礼记•用兵》等等,清华简《五纪》中也有比较详细的记载,不烦列举。“蚩尤作兵”以下,当是说一个什么故事,可惜简文残缺不得而知,但是也与战争有关当无疑义,与“融师”为祝融之军队意亦相贯。
根据上述分析,则本篇大意是祝融的军队训练完成,这支军队的兵卒和用于宗庙的牺牲一样,被严格训练成不听、不言、不看、不动的特殊人群,他们名声可畏,可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即便有人欺侮他们也不会乱动。他们气势煊赫,又象在恭敬侍立;他们气势雄壮,又不吃不喝。他们不像兽鼠那样心怀疑惧、瞻前顾后,所以事物无法干扰撼动他们;他们看到敌人的军队和阵列,就会去击败消灭他们,这是他们最为显著的特征。不打仗的时候他们又象兽鼠一样时刻保持警惕谨慎,不轻举妄动,却又意志坚定,精神振奋。本篇把融师描写成了一支没有思想、只听命令的军队。道家也有类似的理论,《庄子•达生》里记载: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纪渻子为王训练斗鸡,他用了四十天的时间,把斗鸡训练成了“望之似木鸡”的样子,成玄英疏:“神识安闲,形容审定,遥望之者,其犹木鸡,不动不惊,其德全具,他人之鸡,见之反走,天下无敌,谁敢应乎!”本篇描述的“融师”的状况当与此类似。
这篇《融师有成》,怀疑是战国墨家学派训练本门武士的理论性作品,其产生的时代稍晚,当在战国中期以后。墨家就是用洗脑的方式,把本门武士训练成只听命令、不顾生死的死士。《淮南子•泰族训》里说:“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化之所致也。”墨子的这些“服役者”当是墨家的私人武装,他们被训练得唯命是听,又能殊死作战,本篇体现的思想就是以此为目的。当然,历朝历代的领兵者也都希望把军卒训练成没有思想、只听命令的战斗机器,这样军队才有战斗力,道理类同。所以,窃意本篇与祝融以谁人为师之事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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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来说说第8简上的内容。该简当是本篇独立的一根残简,或者是其他篇章中的残简误拼于此,与上文不能连属,与文意也无关联。其中的内容,曹锦炎先生认为是说伊尹的故事,是因为他把开头一句的“□闻崇昜(扬)”释读为“囗闻适汤”,认为“汤”即商汤。实际上这句很可能当作“[声]闻崇扬”,是说某人的名声被推崇颂扬,与商汤无涉。
此条简文所说人物的特征是“颜色深晦”,很可能是指禹,墨家推崇禹,《吕氏春秋•行论》和《求人》里都说禹“颜色黎黑”,与“颜色深晦”意同,曹先生将“深晦”解释为“深微”、“含蓄”,未必是。“不及愧焚”句,廖名春先生、连劭名先生都读为“愧忿”,[7]可从。“愧”为惭愧、羞耻,“忿”为愤恨、怨怒。这句当是指鲧被杀之后,禹不及羞耻和怨恨,《吕氏春秋•行论》里说:“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吴刀。禹不敢怨,而反事之,官为司空,以通水潦,颜色黎黑,步不相过,窍气不通,以中帝心。”“禹不敢怨”,和本简“不及愧忿”可对看。最后一句“而正固”疑可补作“而正固[行]”,即端正地坚持自己的德行之意。所以,简8可能说的是禹之事,未必谓伊尹之事,与前文“融师有成”的内容关系也不密切,是否属于一篇仍当存疑。 【注释】
[2]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08-309页。 [4]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50页。 [5] 白于蓝:《简帛古书通假字大系》,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70-71页。 [7] 廖名春:《读〈上博五•融师有成氏〉篇札记四则》,简帛研究网2006-2-20。http://www.jianbo.org/admin3/2006/liaomingchun002.htm。连劭名:《楚竹书〈融师有成〉新证》,《古文字研究》第28辑,中华书局2010 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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