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水金關漢簡（伍）》有關《詩》《書》的兩條記載

悦園

律令者議減死刑及可蠲除約省者，令較然易智，條奏。《書》不云乎：“維刑之洫。”其審哀之，務淮古法，朕將盡心覽焉。73EJC：291

這道詔書係漢成帝河平年間所下，見於《漢書·刑法志》：“至成帝河平中，復下詔曰：《甫刑》云‘五刑之屬三千，大辟之罰其屬二百’，今大辟之刑千有餘條，律令煩多，百有餘萬言，奇請它比，日以益滋，自明習者不知所由，欲以曉喻眾庶，不亦難乎！於以羅元元之民，夭絕亡辜，豈不哀哉！其與中二千石、二千石、博士及明習律令者議減死刑及可蠲除約省者，令較然易知，條奏。書不云乎：‘惟刑之恤哉！’其審核之，務準古法，朕將盡心覽焉。”顏師古注：“《虞書·舜典》之辭。恤，憂也，言當憂刑也。”
簡文記載的《尚書》“維刑之洫”，與《漢書·刑法志》所引《尚書》相同（洫、恤通用），均為古文《尚書》，《史記·五帝本紀》：“欽哉，欽哉，惟刑之靜哉！”集解引徐廣曰：“今文云：‘惟刑之謐哉！’《爾雅》曰：‘謐，靜也。’”索隱案：“古文作‘恤哉’，且今文是伏生口誦，卹、謐聲近，遂作‘謐’也。”今文《尚書》作“惟刑之謐”，《史記》採用今文，以訓詁字代經字，故作“惟刑之靜”。而古文則作“維刑之謐”，與今文有異。簡文與《漢書·刑法志》的記載，說明在漢成帝河平年間，古文、今文《尚書》已經並行於世，並且從漢成帝頒佈的詔書使用古文《尚書》來看，古文《尚書》已被朝廷認可，地位得到很大的提高。今本《尚書·舜典》作“惟刑之恤哉”，與簡文、《漢書·刑法志》所引古文《尚書》相合，可知《漢書·刑法志》、今本《尚書·舜典》之間當有一定的承襲關係。至於今本《尚書·舜典》是否為後人據《漢書·刑法志》改竄，則尚不易斷定。

子贛曰：“九變復貫，知言之篡。居而俟合。憂心橾橾，念國之虐。”子曰：“念國者橾橾呼？衡門之下”73EJC：607

按：此簡所記不知出自何書，而“憂心橾橾，念國之虐”，見於《詩·小雅·正月》：“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橾、慘皆為齒音，當可通用。“九變復貫，知言之篡”，不見於今本《詩經》。《漢書·武帝紀》引《詩》云：“九變復貫，知言之選。”應劭曰：“逸詩也。陽數九，人君當陽，言變政復禮，合於先王舊貫。知言之選，選，善也。”孟康曰：“貫，道也。選，數也。極天之變而不失道者，知言之數也。”臣瓚曰：“先王創制易敎，以救流弊也，是以三王之敎有文有質。九，數之多也。”師古曰：“貫，事也。選，擇也。《論語》曰‘仍舊貫’，此言文質不同，寬猛殊用，循環復舊，擇善而從之。瓚說近之也。”可知簡文中子贛所言“九變復貫，知言之篡”，亦為逸詩。篡從算得聲，《說文》：“篡，屰而奪取曰篡。從厶，算聲。”而“算”與“選”通，《論語·子路》“何足算也”，《鹽鐵論·雜事》、《漢書·公孫劉田王楊蔡陳鄭傳贊》“算”皆作“選”，故“篡”、“選”可以通用。
《論語》“何足算也”，定州漢墓竹簡《論語》則作“何足數也”，可知“選”、“算”、“數”三字音義相近。《說文》：“選，遣也。從辵、巽，巽，遣之，巽亦聲。一曰選，擇也。”段注：“《邶風》‘不可選也’，毛曰：‘物有其容，不可數也。’《小雅》‘選徒囂囂’，毛云：‘維數車徒者爲有聲也。’數與擇義通，選與算音同。《周禮》注曰：‘算車徒，謂數擇之也。’”故孟康訓“選”為“數”，與顏師古訓“選”為“擇”，並無多少差異。

今本慘可能是俗寫，一些學者已經指出懆慘字形相近，容易相混，段玉裁《詩經小學》指出。懆、虐在詩中押宵藥韻。數和算語音不近，理解為同意換讀好一些。

悦園

引用第1楼闻道神仙笑我于2016-08-28 13:04发表的  :
今本慘可能是俗寫，一些學者已經指出懆慘字形相近，容易相混，段玉裁《詩經小學》指出。懆、虐在詩中押宵藥韻。數和算語音不近，理解為同意換讀好一些。

这位先生见解很高明。惨在诗里并未入韵，如果是懆，就入韵了。惨为懆之异文（倒不必认为惨是错字），《小雅·白华》也有例证，正好与此互相发明。如此一来，简文的橾则当为懆的误写。数、算理解为同义换读，这个我同意。

暮四郎

“悅園”兄引到的這兩條材料值得關注，謝謝分享！

第1樓“聞道神仙笑我”已經引學者意見指出，《詩·小雅·正月》“慘”是形近致誤，“橾”或“懆”是本來的字。

今按：“橾”或“懆”應當讀爲“悄”。上古文獻中从“喿”聲的字常常和“肖”聲的字通用，傳世和出土文獻中都有例子。（參看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8頁；白於藍：《戰國秦漢簡帛古書通假字彙纂》，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1-132頁。）“憂心橾橾”即“憂心悄悄”，可參《邶風·柏舟》“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小雅·出車》“憂心悄悄，僕夫況瘁”，《九章·悲回風》“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

案“其審哀之”，義不可通。簡文當作“其審克之”，因未見原圖版，不知是原簡即為誤寫還是整理者的隸定有誤。“其審克之”亦為《書》語，再見於《尚書•呂型》。《漢書•刑法志》作“其審核之”者，因“克”、“核”古音相近，以致異文。

四郎兄所言，從語音文義方面講，自無問題，但實際上“懆”、“悄”似亦有別。如無區別則《詩·陳風·月出》首章“勞心悄兮”與三章“勞心慘<懆>兮”文句就相同了，這在《詩》中是未見的。

悦園

引用第5楼此心安處是吾鄉于2016-08-28 22:15发表的  :
四郎兄所言，從語音文義方面講，自無問題，但實際上“懆”、“悄”似亦有別。如無區別則《詩·陳風·月出》首章“勞心悄兮”與三章“勞心慘<懆>兮”文句就相同了，這在《詩》中是未見的。

我赞成这位先生的观点。“懆懆”、“惨惨”、“悄悄”等都是形容忧愁的样子，没有本字和假借字之分。另外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上文回复未表达清楚），“惨”是“懆”的异文，在《小雅·正月》里如果用“懆”，刚好单句入韵，比用“惨”不入韵要好，但未必“惨”就是“懆”的讹字。《小雅·白华》“念子懆懆”，释文：“懆懆，亦作惨惨。”《大雅·抑》：“我心惨惨。”如果一处有误，不至于多处皆然，所以我理解“惨”和“懆”是异文的关系。

暮四郎

謝謝兄臺指出！我後來也發現了《陳風·月出》前文已經有“勞心悄兮”，那麼，“勞心慘兮”之“慘”改回“懆”字即可。

剛才查閱了一下文獻，從宋代以來，已經有不少學者認爲《陳風·月出》“勞心慘兮”、《小雅·正月》“憂心慘慘”、《大雅·抑》“我心慘慘”之“慘”當爲“懆”。這裏僅舉一例：

桂馥《說文解字義證》“懆”字條引戴震《毛鄭詩考正》云：慘“音義皆與詩不協。葢懆字轉寫，譌為慘耳。懆干到切，故與照、燎、紹韻……今詩中《正月》篇‘憂心慘慘’、《北山》篇‘或慘慘劬勞’、《抑》篇‘我心慘慘’，皆‘懆懆’之譌。”

肩水金關的這條材料，最大的價值在於，佐證了之前學者所說的《詩經》中那些與宵、藥部字押韻的“慘”字是“懆”字之誤，是可靠的。

古書中的異文有很多種，有音近通假導致的異文、形近譌混導致的異文、義近字替換導致的異文，如果不加分別，使用時就難免會出問題。另外，僅僅因爲聲母相近就說可以通假，是很久以前的做法，早已被否定，不應還奉行。

悦園

声母相近可以通假，并未被否定，举例如下：
1.郭店《老子甲》“而民弥畔”，帛书甲乙本、王弼本“畔”皆作“贫”，贫为并纽文部，畔为并纽元部，声母相同，韵部较远。
2.铜器铭文“内公”“内太子”之“内”读为“芮”，内为泥纽物部，芮为日纽月部，泥、日为准双声，韵部较远。
3.马王堆《五行》引诗“未见君子，忧心（礻攴）（礻攴）”，今《诗·召南·草虫》“（礻攴）”作“惙”，惙为端纽月部，（礻攴）为神纽脂部，神、端为准旁纽，韵部较远。
4.楚简（辶方?羊）通失，（辶方?羊）为喻纽阳部，失为审纽质部，喻、审为旁纽，韵部较远。
5.武威《士相见》“垫冬用雉”、“敢辞垫”、“宾奉垫入门左”，今《仪礼》垫皆作贽，贽为照纽质部，垫为端纽侵部，端、照为准双声，韵部较远。
6.曾侯乙乐钟“妥宾之宫”之“妥”通“蕤”，蕤为日纽微部，妥为透纽歌部，透、日为准旁纽，韵部较远。
7.阜阳汉简《诗经》“沕没同心”，今《诗·邶风·谷风》沕作黾，黾为明纽阳部，沕为明纽物部，声母相同，韵部较远。
8.铜器铭文“奠”读为“郑”，郑为定纽耕部，奠为定纽文部，声母相同，韵部较远。
9.楚简年通佞，佞为泥纽耕部，年为泥纽真部，声母相同，韵部较远。
10.马王堆《老子》甲乙本“恒德不贷”，今本“贷”皆作“忒”，忒为透纽职部，贷为定纽月部，定、透为旁纽，韵部较远。

王寧

“贷”也是透纽职部吧，与“忒”音近。